八 暴雨,黑暗,焦虑的游走者(1 / 1)

还乡 托马斯·哈代 3251 字 9天前

当尤苔莎的模拟像熔化到一无所有的时候,这漂亮的女人正站在雨冢上,她的灵魂正处在很少有如此年轻的人坠入的孤寂凄凉的深渊中,而约布赖特则孤独一人坐在布鲁姆斯-恩德。他履行了对托马芯的诺言打发费尔韦送信给他的妻子,现在正愈来愈焦躁地等候着她回来的某种声响或信号。假如尤苔莎还在迷雾岗,他盼望的至少是她能当夜通过那同一只手送回他一个答复;不过,为了让一切听任她的倾向,他告诉费尔韦不要讨回复。如果有回信给他那就直接拿来;如果没有,他就直接回家好了,不必当夜再辛苦绕到布鲁姆斯-恩德来。

但是克莱姆内心暗暗地怀有一个更为令他愉快的希望。尤苔莎可能会拒绝用她的笔——默不作声地行动是她更喜欢的方式——而突然出现在门口让他大吃一惊。她的心是怎样充分弥补起来用向了其他方面他现在并不知道。

让克莱姆遗憾的是随着夜色渐深开始下雨并且刮起了大风。大风锉磨着刮擦着房角,好像豌豆撞击着窗格玻璃似的拍击着房檐。他在那些没有人住的房间里四处焦虑不定地走动,他把薄木条塞进窗缝和门的裂隙里来止住那奇怪的声响,把从玻璃上松掉的方形铅框子压到一起。就是在这样的夜晚,老教堂墙上的裂缝变宽了,衰落的庄园主宅第天花板上古旧的污斑复新了,由原来的巴掌大小扩展到了几英尺大一块。他住宅前面栅栏上的小门持续地打开又咔嗒关上,但是当他急切地向外看去时那里却没有什么人;那仿佛死者看不见的形体用他们的方式走来拜访他。

在十点到十一点之间,发现既没有费尔韦也没有别的什么人来到这里,他退下去休息了,尽管他焦虑不安,一会儿也睡着了。但是,他的睡眠,不是太沉,由于他退而期待着,很容易地就被大约一个小时之后传来的敲门声惊醒了。克莱姆起身朝窗外望去。大雨还在暴虐地下着,他面前的整个荒原区域在倾盆大雨下发出一种驯服的咝咝声。天太黑了要看什么东西也看不见。

“谁呀?”他喊道。

门廊里轻轻的脚步声移动了位置,同时他仅仅能够辨出一个哀哀的女人的声音在说话:“噢克莱姆,下来让我进去!”

他激动得脸烧红起来。“肯定是尤苔莎!”他咕哝着。如果是她的话,她真的是出其不意地来到他身边了。

他匆忙点上蜡烛,穿上衣服,下楼去。他猛地打开门时蜡烛光照到了一个严密包裹起来的女人身上,她立刻向前走来。

“托马芯!”他用一种难以形容的失望的语气惊叫,“是托马芯,在这样的夜晚!啊,尤苔莎在哪儿?”

“尤苔莎?我不知道,克莱姆,可我能猜到。”她极其慌乱不安地说,“让我进来歇歇——我就解释。有人在策划大乱子——我的丈夫和尤苔莎!”

“什么,什么?”

“我揣测我的丈夫要离开我,或者干吓人的事——我不知道是什么事——克莱姆,你能不能去看看?没有别的人能帮我,只有你!尤苔莎还没回家?”

“没有。”

她气喘吁吁地说下去:“那他们是一起逃跑了!他今天晚上八点来钟的时候来家脱口而出说,‘托马芯,我刚刚发现我得远出一趟。’‘什么时候?’我说。‘今天晚上。’他说。‘去哪儿?’我问他。‘我眼下不能告诉你。’他说,‘明天就回来。’接着他就去忙活着打点他的东西了,完全不再理会我。我等着看他动身,可他不走,然后到了十点钟,这时候他说,‘你最好睡觉。’我不知道做什么好,就去睡觉了。我相信他是以为我睡着了,因为半个小时以后他上楼来,打开了那个橡木箱子的锁,我们家钱多的时候把钱存放在那里面,他拿出一卷东西,我相信那是钞票,虽然我不知道他放在那里。这些钱一定是前几天去银行取回来的。他要钞票干什么,假如他只是离开一天?他下楼以后我想到了尤苔莎,昨晚他跟她怎样相会——我知道他跟她会见了,克莱姆,因为我跟着他走到了半路;可是你来看我的时候我不愿告诉你,那会让你把他往坏处想,因为我没有想到会这么严重。于是我在**就躺不住了,我起来穿好衣服,我听到他出去上了马厩的时候,我想我要来告诉你。所以就不声不响地下楼溜出来。”

“那你离开他时他还确实没有走?”

“没有。你能不能,亲爱的堂兄克莱姆,你能不能去试试劝他不要走?我说的什么他全不理会,还用他那套远出一趟明天就回来的假话哄骗我,诸如此类;但我不相信那些。我想你能对他起作用。”

“我去。”克莱姆说,“哦,尤苔莎!”

托马芯怀里抱着一个大包裹;这时候她坐下来开始打开——一个婴儿像果仁去了壳一样露出来——干干的,暖暖的,全然不知旅行奔波和粗暴的天气。托马芯简捷地亲了亲孩子,然后才有了空开始哭起来,边哭边说:“我把孩子带来了,因为我怕她会出什么事。我料想她是活不成了,但我不能把她扔给拉结!”

克莱姆急忙把木头在炉**拢到一起,把余烬扒开,它们几乎还没有熄灭,用吹风器吹起火苗来。

“你自己烤烤吧。”他说,“我再去拿些木头来。”

“不,不——不要为那个耽搁了。我来添火。你能马上去吗——请你马上去好吧?”

约布赖特跑上楼去穿利索衣服。他上去的同时又一阵敲门声从门外传来。这一次不再幻想会是尤苔莎了:刚才敲门前的脚步沉重而又缓慢。约布赖特,一边想着可能会是费尔韦带来了回信,一边又下楼去,把门打开。

“维尔舰长?”他对水淋淋的人形说。

“我的外孙女在这儿?”老舰长说。

“没有。”

“那她在哪里?”

“我不知道。”

“可你应该知道——你是她的丈夫。”

“显然只是名义上的。”克莱姆勃然激动起来说,“我相信她打算今晚跟韦狄私奔。我正要去看看。”

“唉,她已经离开了我的家;她大约半个钟头以前走的。坐在那儿的是谁?”

“我的堂妹托马芯。”

老舰长心事重重的样子向她鞠了一躬。“我只希望不要比私奔更坏。”他说。

“更坏?还有什么会比一个妻子跟人私奔更坏?”

“这个,有人告诉了我一件怪事。我起身找她之前喊起了查利,我的马夫。我的手枪前几天不见了。”

“手枪?”

“他那时说他是拿下去擦擦。他现在承认,他拿走了是因为他看到尤苔莎曾经古怪地看着它们;而她后来向他承认她是想了结自己的性命。不过要求他保密,并且答应永远不再想这种事。我简直不能想象她还会有足够的胆量用它;可是这表明了她心里潜藏着什么;只要一次想过那事的人就会再想。”

“手枪在哪儿?”

“安全地锁起来了。噢不,她不会再摸到它们了。可是除了穿一个子弹洞,还有更多结果性命的办法。你跟她为什么吵得这么厉害把她逼到了这样?你待她肯定实在很坏。唉,我一直反对这桩婚姻,我是对的。”

“你跟我一起去吗?”约布赖特说,对老舰长最后的评说没有给予注意,“如果你去,我们在路上走着我就会告诉你我们是为了什么吵架。”

“去哪里?”

“去韦狄家——那是她的目的地,没错。”

托马芯插进话来,她一直在哭着:“他说他只是作一趟突然的短暂旅行;但要是那样他为什么要带那么多钱?啊,克莱姆,你料想会发生什么事?我恐怕你,我可怜的孩子,很快就没有爸爸了!”

“我现在走了。”约布赖特说着,跨进了门廊。

“我愿意跟你一起去。”老人疑惑不定地说,“可是我开始担心我这两条腿在这样的黑夜很难把我驮到那里。我不像我过去那么年轻了。如果他们在逃跑中被截住,她肯定会到我这里来的,那么我就该在我的家里接纳她。不过无论怎样我是不能走到静女酒店的,就说到这儿了。我直接回家。”

“这或许最好了。”克莱姆说,“托马芯,你自己烤烤吧。尽你所能舒适一些。”

对她说完他便关上了门,跟维尔舰长一起离开了屋子,维尔舰长在栅栏门外边跟他分别了,走中间的路,那路通向迷雾岗。克莱姆穿向右边朝小酒店走去。

托马芯独自留在屋子里,脱掉外边的湿衣服,把孩子抱到克莱姆的**,然后又下楼来到起居室,在那里生了一个大火,开始自己烤着。火很快闪闪地烧起来窜上了烟囱,与外面暴风雨的捶打相对照,赋予了房间加倍舒适的外观,那暴风雨噼啪敲击着窗玻璃,往烟囱里吹进奇怪的低音声响,似乎是某部悲剧的序曲。

但是托马芯只有最小的一部分在屋子里,因为她对于楼上的小女孩的心是放下了,她的内心跟随着克莱姆在路途上。她沉浸在这种想象的游走中好长一段时间,结果她觉得时间慢得令人难以忍受了。但她继续坐在那里。后来到了她简直不再能坐下去的时刻;想起克莱姆现在还几乎不能到达酒店,对她的耐心好像是一个讽刺。最后她来到孩子床边,孩子沉沉地睡着。但是想象着她的家里可能发生灾难性事件,她内心看不见的情形占据优势压倒了眼前看得见的情景,搅动得超出了她的忍耐力。她忍不住下楼去打开门。雨一直下着,烛光照到最近的雨点上,使它们看上去成了闪光的枪镖,好像穿过了背后一大片看不见的雨幕落下。投身雨中就等于投入被空气轻微稀释的水中。但是这时候回到她家里的困难使得她更加渴望回家:无论什么都比悬念不定要好。“我很好地来到这里了,”她说,“我为什么不能再回去?我离开是一个错误。”

她急急慌慌地抱起孩子,包裹好,如前一般自己披上斗篷,铲了些灰盖住火,以防意外,然后走进了户外。她停了停,先把房门钥匙放到百叶窗后边的老地方,然后果敢地转身面对着栅栏那边弥天匝地的黑暗,踏入其中。托马芯的想象那么能动地卷在他处,黑夜和天气对她来说除了它们的实际不便和困难之外,没有什么可怕。

她很快就登上了布鲁姆斯-恩德山谷,横穿过起伏的山坡。越过荒原的风声尖厉刺耳,好像它为发现了这样一个志趣相投的夜晚吹起了欢乐的口哨。有时候小路把她导向高高的滴着水的欧洲蕨灌木之间的洼谷中,那些灌木枯死了,然而还未倒伏,它们像一个水塘圈住她。当它们高过了通常的时候她便把孩子举到头顶,以便躲开它们淋透的叶片碰触。在稍高一些的地方,风刮得强劲持久,雨感觉不到降落而是按照水平横掠的方式飞射,以致让人想象不出它是在多么遥远的端点离开了云层。在这里自卫是不可能的,一滴滴雨珠打到她身上就像箭穿圣塞巴斯蒂安。表明其存在的朦胧模糊的灰白使她能够避开水坑,虽然与那不及荒原黑的任何东西相比它们本身也呈现为暗黑。

然而尽管如此托马芯并也不懊悔她的起程。对她来说,并不像对尤苔莎那样,空气中有妖魔,每一丝灌木丛每一根树枝中有恶意。抽打着她的脸的雨滴不是蝎尾鞭,只是平平常常的雨水;爱敦作为整体来说无论怎样不是巨兽,只是与人力无关的旷阔的野地。她对这地方的惧怕是合理的,她对它更坏的喜怒无常的厌恶是合情的。这个时候在她眼中它是一个刮着大风、下着大雨的地方,身处其中一个人会感到很不舒服,不小心会迷路,可能会受凉。

假如路很熟,在这种时候保持在路上总之困难不是太大,因为它对于脚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但是一旦离失路径那就不可挽回了。由于她的孩子,有点妨碍了她向前的视线,并且使她分心,她到底走失了小径。这不幸的事发生在回家的路走过了大约三分之二要下一个空阔山坡的时候。她没有忽此忽彼这里那里地试探,毫无希望地去寻找一条仅仅是细线般的小径,而是径直向前,倚仗着她对荒原总轮廓的了解以作导引,其了解几乎不能被克莱姆和荒原马超过。

终于托马芯抵达了一个洼谷,透过大雨开始看出了一团微弱模糊的亮光,那亮光一会儿呈长方形开着的门的形状。她知道没有房子坐落在这附近,很快她就由它位于地面以上的高度意识到那门的性质了。

“哎呀,是迪格利·维恩的篷车,肯定是!”她说。

这是靠近雨冢的一个幽隐的地点,她知道,维恩在这附近逗留时通常选择作为中心;于是她即刻猜到她是走迷了路来到这神秘的退避所在了。一个疑问由她心头生起,她是否请他把她领到道上去呢?焦虑着赶到家里她决定求助于他,虽然在这个地方这个季节出现在他眼前很奇怪。可是,当服从这个决定,托马芯到了篷车跟前的时候,往里看去却发现没有人在车上;但无疑它是红土贩子的车。火在炉子上烧着,灯笼挂在钉子上。门口附近的地板上只有几星雨点的痕迹,还没有湿透,这告诉了她门打开没有多久。

正当她站在那里疑惑不定地往里看的时候,听到一阵脚步声从她后边的黑暗中向前而来;于是一转身,看到了穿着灯芯绒衣服的熟悉身影,从头到脚一身血红,灯笼光束透过雨滴薄纱的阻隔照到他的身上。

“我以为你下了山坡了。”他说,没有注意到她的脸,“你怎么又回到这里了?”

“迪格利?”托马芯虚弱地说。

“你是谁?”维恩说,一直没有看出来,“你刚才为什么那样哭?”

“啊,迪格利!你不认识我啦?”她说,“你竟然认不出我啦,我这样包裹起来。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没在这儿哭,我先前也没来过这儿。”

维恩于是向前走近一些,直到他能看到灯光照亮她形体的那一面。

“韦狄太太!”他大吃一惊叫起来,“这算什么时候让我碰上啊!

还有孩子!什么可怕的事能致使你在这样的黑夜跑出来?”

她没有立即回答。没有请求她许可,他跳进车里,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拉上去。

“怎么回事?”他们站到里面的时候他接着问道。

“我从布鲁姆斯-恩德回来迷了路,我非常着急回家。请你尽快给我指指路!我对爱敦还不是太熟,真是太傻了,我想不起我是怎样逐渐迷路了。快给我指指路,迪格利,请你。”

“是,当然。我和你一起走。可你先前来过这里,韦狄太太。”

“我只这会儿才来的。”

“那就怪了。大约五分钟前我正躺在这里睡觉,关上门挡住风雨,这时候就在外边有一阵女人的衣服擦过石南丛的沙沙声把我惊醒了(因为我没有睡沉),同时我听见同一个女人发出的抽泣和哭叫。我打开门,擎出灯笼去,灯光恰好照到那么远,我看到了一个女人,灯光照到她的时候她一扭头,然后匆匆忙忙地下山了。我挂起灯笼,十分好奇地穿好衣服跟踪几步,但是我没能再看到她什么。你来的时候我正在那里跟着她;我看见你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那同一个人呢。”

“或许是哪个荒原人回家吧?”

“不,不能是。太晚了。她的长外衣擦过石南的声音细细尖尖的,只有丝绸之类才能发出来。”

“那么,就不是我。我的衣服不是丝绸,你看……我们是不是在迷雾岗与酒店之间的路线上?”

“哦,是的。离得不远。”

“啊,我怀疑会不会是她!迪格利,我必须马上走!”

他还没有意识到摘下灯笼的时候她已经从篷车上跳下去了,他跟在她后头跳下来。“我抱着孩子,太太。”他说,“你一定压得很累了。”

托马芯犹豫了一下,然后把孩子交到维恩手上。“别挤压了她,迪格利,”她说,“别伤了她的小胳膊;像这样用斗篷遮住她,别让雨水滴到她脸上。”

“我能的。”维恩诚挚地说,“好像我会伤了属于你的东西似的。”

“我只是捎带说说。”托马芯说。

“孩子完全是干干的,可你却湿透了。”红土贩子把他的车门挂锁锁上的时候,注意到地板上她披的斗篷滴了一圈水,便说。

托马芯跟着他,他忽左忽右躲避着大些的灌木丛曲折向前,偶尔停下来,遮着灯笼,越过肩头瞭望以获得雨冢在他们上方某一位置的概念,以便使他们正好背对着它从而保持正确的路线。

“你肯定雨没落到孩子身上?”

“完全肯定。我可以问问他多大了吗,太太?”

“‘他!’”托马芯责怪地说,“谁都能一眼看得比你准。‘她’将近两个月大了。现在离酒店还有多远?”

“四分之一英里多一点儿。”

“你能走快些吗?”

“我是怕你跟不上。”

“我非常焦急赶到那里。啊,那窗户有射出来的亮光!”

“那不是从窗户里射出来的。那是轻便马车灯,照我看来。”

“啊!”托马芯绝望地说,“我希望能尽快到那儿——把孩子给我,迪格利——你现在可以回去了。”

“我把你送到家。”维恩说,“在我们和那亮光之间有一片沼泽,你会走进去没了你的脖子。除非我带你绕过去。”

“但是那亮光在酒店,酒店前面没有沼泽啊。”

“不,那亮光在酒店下面两三百码远。”

“不管它啦!”托马芯慌慌张张地说,“朝着亮光走,不朝酒店走。”

“好。”维恩应道,顺从地转了方向;尔后,顿了一下,“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出了什么大麻烦。我想你已经考验了我证明我是可以信赖的。”

“有些事是不能——不能说给——”她的心立时跳到了嗓子眼,她不再能说出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