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十一月六日之夜(1 / 1)

还乡 托马斯·哈代 2514 字 12天前

决定了出逃以后,尤苔莎有时似乎渴望着有什么事情发生从而挫败她自己的图谋,唯一能够改变她态度的事件是克莱姆的出现。作为她的情人那环绕着他的光轮现在是离去了;而他的某些朴实良好的品质偶尔还会在她的记忆中重现,搅动起希望的瞬间悸动,希望他还会现身在她的面前。但是平静下来想一想,像目前存在的这种断绝是不太可能依然愈合的:她将作为一个讨厌的可怜虫活着,孤立隔绝,无所适从。她过去常常只把荒原看作不宜相处的地方;她现在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如此。

六日傍晚她出走的决心又恢复了。大约四点钟的时候她重新收拾起她从奥尔德华斯出走时带的几件小东西,另外还有几件她留在这里的属于她的东西,整个打成一个不太大的包裹以便在手上拿着走上一二英里远。外面的景物越发黑暗了;泥浆色的云由天空下垂,好像庞大的吊床横于其上,随着夜色变浓起了一阵狂风,但是还没有下雨。

尤苔莎在屋内不能休息,又没有事做,于是她就在山上来来回回游**,距她就要离开的家不远。在这随意的漫游中她路过了苏珊·南萨奇的农屋,比她外公的住宅稍稍往下一点儿。门半开着,一条灿明的火光带投在门外的地上。尤苔莎跨过光带的时候,一瞬间她像幻灯片中的形影一般清晰地显现出来——被一片黑暗包围的一个光的造物。这瞬间过去了,她又被暗夜同化了。

坐在农屋里的女人在那瞬间的光照中看到并且认出了她。这是苏珊本人,正忙着为她的小男孩准备牛奶甜酒,那孩子,常常生病,现在病得很严重。苏珊放下汤匙,朝着消失的形影挥挥拳头,然后带着若有所思的、出神的样子继续做她的事。

八点钟,尤苔莎约定给韦狄发信号的时间,如果她要准时发信号的话。她看看房子周围以便获悉是否畅通无阻,随后走到荆条堆前,从中抽出一种做燃料的长杆树枝。她拿着它来到土堤角上,回头瞥一下百叶窗是不是都关上了,她擦着一根火柴,点燃了荆条。等它完全着起来尤苔莎抓着杆柄在她头顶的空中挥动,直到它烧完为止。

一两分钟之后看看韦狄住处同样的火光,她感到满足了,假如在这样一种心境中满足还是可能的话。应允了每天晚上在这个时间守望,万一她需要援助,这么迅疾证明了他是多么严格地恪守他的诺言。由现时再过四个钟头之后,亦即,午夜,他将准备好驾车送她去布达茅斯,按照约定好的。

尤苔莎回到屋子里。晚餐用过她便早早退下,坐在她的卧室里等待时间过去。夜黑下来,预示着要下雨的样子,维尔老舰长没有出去溜达进一些农屋闲聊或者到酒馆叫酒喝,如同在这长长的秋夜里他有时习惯的那样;他一个人在楼下啜饮着朗姆酒。大约十点钟的时候有敲门声。女仆打开门用蜡烛光照到了费尔韦身上。

“我今晚有事要到下迷雾岗去。”他说,“约布赖特先生要我顺路把这个带到这儿。可是,确确实实,我把它放进帽子衬里中就没再想起来,直到我回来闩了栅栏门要睡觉了才想起来。所以我立刻带着它跑回来。”

他递交了一封信就走了。姑娘把信交给老舰长,他看出信是写给尤苔莎的。他翻来覆去再三看过,想象到那笔迹是她丈夫的,可是他不能肯定。不管怎样,他决定让她立刻看到信,如果可能的话;于是为此目的他拿着信上楼;但是到了她的房间门口从钥匙孔往里看,他发现里面没有亮光,实际是,尤苔莎没有脱衣服,把自己扔在**,休息并为将临的旅行积蓄一点力量。她的外公由他看到的情形断定他不应该打扰她;于是他又下楼回到客厅把信放到壁炉架上,想等早上再给她。

十一点他自己上床睡觉,在他的卧室里吸了一会儿烟,十一点半熄了灯,于是,按照他规定不变的习惯,上床前把百叶窗拉上去,那样他早晨一睁眼就可以看明风向,他的卧室窗户俯视着旗杆和风向标的情景。正当要躺下的时候他惊讶地注意到白色的旗杆下忽闪一亮像一道磷光向下穿过了外边的夜色。只有一种解释与之相符——一道亮光突然由这房屋的方向投射到了杆子上。鉴于每个人都休息了,这老人觉得有必要下床,轻轻地打开窗户,左右看看。尤苔莎的卧室亮了起来,照亮杆子的正是由窗户里投出的光亮。疑惑着是什么把她惊醒起来,他待在窗户跟前踌躇不定,便想拿着信把它从门底下塞进去,这时候他听到把他的房间与走廊分开的隔板上传来轻微的衣服掠擦声。

老舰长断定,那是尤苔莎觉得失眠了,要去找本书看,那可当作琐碎的事情不必理会,假如不是此外他又清楚地听到她边走边哭泣着。

“她是在想她那个丈夫了。”他自语道,“唉,这傻孩子!她没头没脑地嫁了他。我怀疑这封信是不是真的他写的。”

他站起身,披上他的斗篷,打开门,说:“尤苔莎!”没有回答。“尤苔莎!”他大声地又叫,“壁炉架上有一封给你的信。”

但是没有答话回应这声明,除了由风中而来的想象的一声,那风似乎在啮咬着房角,几滴雨点击打着窗户。

他走到楼梯平台上,站在那里等了将近五分钟,她一直没有回来。他回去取个烛火,准备跟着她;但是他先看了看她的卧室。他看到,在被子外表上,有她形体的印记,表明床铺没有打开过;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她下楼时没有拿烛台。他现在是绝对地惊恐了。他匆忙穿上衣服,他下楼走到前门,那门是他上好门闩锁住的。它现在开了。毫无疑问尤苔莎是在这半夜时分离开了家。那么她会去往哪里?跟上她几乎是不可能的。假如这住宅位于普通的大路旁,两个人分头出发,一人一个方向,也许能追上她;但是在这黑暗的荒原上要去找一个人那是一桩无望的课业,由任一端点逃过的可行方向都像由极点辐射的子午线一样为数众多。茫然不知所措,他朝客厅里看看,发现那封信一直放在那里没有动,这使他伤脑筋了。

十一点半,发现屋子里寂静无声,尤苔莎点亮了她的蜡烛,穿上有点暖和的外套,手上提着包,然后,又熄灭了烛火,下了楼梯。她走到室外时发现已经开始下雨了,她在门口站着停了一会雨就加大了,预示着暴雨来临。但是既然把自己交托给了这行动的底线,那就不能因恶劣天气而退却。即使接到了克莱姆的信也不能止住她。夜的阴沉如丧葬一般,整个自然界都披上了黑纱。房屋后边杉树的尖端好像大教堂的塔楼尖顶耸入夜空。地平线以下除了苏珊·南萨奇农屋里一直燃着的一点火光再什么也看不见了。

尤苔莎打开雨伞,沿着越过土堤的台阶走到围场外边,到了那里她就远在被人发现的全部危险之外了。绕过水塘边她沿着通向雨冢的小路往前走,偶尔会被盘绕的荆棘根、灯芯草丛或者大团大团冒出的肥厚菌子绊倒,那菌子在这个季节里好像某种庞大动物腐败的肝肺散布在荒原各处。月亮和星星被乌云和大雨封闭起来达到了灭绝的程度。这是一个致使旅行者本能地想起世界编年史中详述的那些夜间发生的灾难场景之夜,在历史和传奇中那全都是骇人的和黑暗的——埃及最后的天灾,赛纳克里大军的毁灭,客西马尼园的极度痛苦。

尤苔莎终于到达了雨冢,定定地站在那里思索。她内心的混乱与外部世界的混乱之间是从未有过的和谐与完美。一个突然记起的事此时一闪:她没有足够的钱来进行长途旅行。在白天的情绪波动中她不切实际的头脑没有细想良好供给的必需,而现在她完全认识到了这处境,她悲苦地叹息,停止了直直地站立,慢慢地在伞底下蹲下来,仿佛她被地底下的一只手拉进了雨冢里。她会一直被监禁在这里吗?钱,以前她从未感觉到它的价值。即便要由这个国家埋掉她,财力也是需要的。去向韦狄要求金钱援助而不允许他来陪伴她是不可能的,对于一个还留存了少许尊严的女人;作为他的情妇出逃——她知道他爱她——又归属于羞耻。

任何现在站在旁边的人都会怜悯她,除了古墓里的腐朽遗存与世人完全隔绝,甚至于不是因为她被恶劣天气摧残;而是因为另一种惨痛形态,那形态被她的感情传递给人身而引起的轻微摇颤动作表示出来。极端的不幸明显可见地重压着她。雨水从她的雨伞滴到她的斗篷上,从她的斗篷上滴到石南上,从石南上滴到地上,极其相似的声音能从她的双唇间发出;外部场景的流泪在她的脸上重复。她灵魂的翅膀被她周围皆是的残酷障碍折断;即便她看到自己通过有希望的途径到了布达茅斯,上了轮船,驶往某个彼岸港口,她的情绪也不会轻快多少,因为那可怕的邪恶还在其他方面。她大声地发出话来。当一个女人身处这样的境遇,她不老、不聋、不疯、也不怪,致使她一个人大声地哭诉自说自话,那一定是有难以忍受的痛苦事情了。

“我走得了吗?我走得了吗?”她呜咽悲叹着,“要我献身于他,他不够伟大——他没有满足我的愿望……假如他是一个扫罗或者一个波拿巴——啊!但是为了他而违背我的结婚誓言——那是太可怜的奢侈!——可我没有钱自己一个人走!即便我能走了,又有什么能使我舒适?我肯定是下一年还要死挨,像我今年一样死挨,一年又一年跟以前一样死挨下去。我是在怎样努力要做一个杰出的女人啊,可命运怎么总跟我作对!……我不该遭受这些!”她在剧烈反抗的狂乱中哭喊着,“哎呀,把我扔进这恶劣构想的世界是多么残酷!我本来有能力做好多事情;可是我被超出了我操控的事情伤害、扼杀、压垮了!哎呀,老天设计出这样的折磨对我是多么冷酷无情,我对老天可什么伤害都没做呀!”

尤苔莎仓促离家时看到的远处的光亮,正如她所推测的,是从苏珊·南萨奇农屋窗户射出来的。尤苔莎没能推测出的事情是那女人那时在里面忙着做什么。苏珊晚上早些时候看到了她经过的身影,不到五分钟之后那病了的孩子惊叫起来:“妈,我觉得太难受了!”使这做妈的相信肯定是尤苔莎接近行使了邪术妖法。

为了这个缘故苏珊晚上的活做完以后没有立刻上床睡觉,像她平常那样。为了对抗她想象的那可怜的尤苔莎行使的邪毒符咒,这孩子的母亲自己忙活着一种恐怖的迷信法术,这种法术特意做出来对准什么人就导致他软弱无力、衰退萎缩、彻底毁掉。这种法术在那个时期的爱敦广为惯用、被人所熟知,目前也没有完全灭绝。

她拿着蜡烛走过进了里面的房间,那里,在另外一些器皿当中,有两口棕色大平底锅,拢共装了大概有一百磅**蜂蜜,是刚过去的这个夏天里蜜蜂产的。锅上方的架子上有一大堆半球状光滑的固体,由同样的蜂巢中出的蜂蜡构成。苏珊拿下一块,然后,切下薄薄的几片,把它们堆到一把铁勺里,她拿着回到起居室,把这器皿放到壁炉的热灰上。等蜂蜡软化到可塑性面团,她就把片片揉到一起。于是她的表情变得更为热切了。她开始抟弄捏塑蜂蜡;从她操作的态度看显然她是在尽力赋予它某个事先想好的形状。这形状是人。

经由加温和抟弄,切割和搓揉,把初始的蜡形揪扯着添并着,一刻钟之后她做出了一个大致类似女人的蜡像,大约六英寸来高。她把它放到桌子上冷却变硬。与此同时她拿着蜡烛上楼走到小男孩躺着的地方。

“你注意没有,我的宝贝,今天午后尤苔莎太太除了那件暗色衣服她还穿了什么?”

“脖子上围了一条红丝带。”

“还有什么?”

“没有了——除了浅口鞋。”

“红丝带和浅口鞋。”她自语道。

南萨奇太太便去寻找,直至找到一截极窄的红丝带断片,她拿着下楼系到了蜡像的脖子上。然后从窗户旁边那张东倒西歪的书桌里拿出墨水和一支羽毛笔,她涂黑了蜡像脚大约会被鞋子遮盖的范围;又在每只脚背上按照当时浅口鞋鞋带的样子标出了十字叉线。最后她围着蜡像头的上部扎了一根黑线,稍稍类似于绾头发用旧了的束发带。

苏珊抓着这物件把手臂伸出去,带着一种满意但没有笑容的神色凝视着它。对于任何熟悉爱敦荒原居民的人来说,这蜡像都能让他联想到尤苔莎·约布赖特。

这女人从窗台上她的针线筐里拿了一包针,那种老式的、黄的,第一次使用针头就很容易断掉。她开始把它们从四面八方往蜡像上插进去,显然极度用力。可能整整五十支就这样插进去了。有的插进了蜡像头里,有的插进了肩膀里。有的插进了胸膛,有的从脚底向上穿透,直到蜡像完全插满了针。

她转身走到炉火跟前。烧的是草皮块;虽然草皮火烧的高高的灰烬堆外表有些发暗将灭了,用铲子往四外扒开,灰堆里面显露出了红热的火光。她从壁炉凹角拿了几块新草皮,把它们拢到一起盖在红火上,随即那火就烧亮起来。她用钳子夹住她做的尤苔莎蜡像,把它放进热火里,看着它开始慢慢地化掉。她在那里忙活着的时候从她的唇间吐出了咕哝言词。

它是一种奇怪的咒语——倒背的“全祷文”——这咒语通常在乞求妖魔来帮助反抗敌人的祷告中使用。苏珊把这极其悲哀的咒语慢慢地念了三遍,等她念完的时候蜡像已经变小了许多。蜂蜡滴进火里就从那里升起一条长长的火舌,围着蜡像卷着舌头蚕食不止,直到它又化作原本的物质,一根针偶尔带着蜡滴下,躺在那里被余烬的高热烧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