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苔莎的途程起初就像风中的蓟花冠毛一样方向不明。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她希望黑夜取代早晨,那她至少可以忍受她的悲惨而没有被人看见的可能。她沿着濒死的蕨草和潮湿的白色蛛网之间的小路一英里一英里地走了一阵,终于转回脚步朝她外公家走去。她发现前门上了锁。她机械地转到房子一头马厩那里,站在马厩门口往里看,看到查利站在里边。
“维尔老舰长不在家?”她说。
“不在,太太,”小伙子感情一阵波动说,“他去莎士顿了,要到天黑了才能回来。仆人假日回家了。所以这房子就锁上了。”
尤苔莎由于站在门口,她背对着天空,马厩里光照不足,她的脸查利看不见,但她态度的狂野引起了他的注意。她转身走开穿过围场走到栅栏门那里,人就被土堤遮掩了。
她消失不见之后,查利眼睛里带着疑虑,慢慢地从马厩门走出来,走到土堤的另一地点往下看。尤苔莎倚着土堤外侧,脸用手捂着,头紧贴着须茸蒙覆着土堤外坡的带露水的石南。她看来好像完全不在乎这种情形:她的帽子、头发、衣服,被她冷冷的、粗糙潮湿的枕头揉乱了。显然是有什么出错了。
查利总是像尤苔莎最初看待克莱姆那样看待尤苔莎的——视若一个浪漫甜美的幻象,几乎没有肉身实体。他被她容貌的尊贵、言说的骄傲隔绝了,除了那一次他被允许握她手的幸福间隙,他几乎不认为她是一个女人,没长翅膀的,尘世的,隶属于家务环境,家庭吵嘴。她生活的内部细节他只能推测猜想。她是一个可爱的奇珍,命中注定他自己的整个一切只是她运行轨道上的一个点。现在看到她好像一个孤弱无助的绝望的生物倚着荒野潮湿的土堤,一种惊愕的恐惧完全占据了他。他不能再继续留在他待的地方了。他跳下来,走向前去,用手指碰碰她,温柔地说:“你身体不舒服吧,太太。我能为你做什么?”
尤苔莎惊起来,说:“啊,查利——你跟在我后面。我夏天离开家的时候你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回来吧!”
“我没有,没有想到,亲爱的太太。现在我能帮助你吗?”
“恐怕不能。我希望能进家。我觉得头晕——没有别的。”
“靠在我的胳膊上,太太,直到我们走到门廊为止。我去试着打开门。”
他扶着她来到门廊,把她安置到一个坐的地方上以后赶忙跑到后边,在那里有一张老式的马鬃长靠椅像驴车那么大。她在那上面躺下,查利在门厅找了一件斗篷给她盖好。
“我给你搞点吃的喝的东西?”他说。
“对不起,查利。但我猜没有火炉吧?”
“我可以生火,太太。”
他消失了,她听到了劈木头和吹吹风器的声音。一会儿他转回来,说:“我在厨房里生了火,现在我在这里再生一个。”
他生起了火,尤苔莎从她躺的长靠椅上做梦似的看着他。火烧得旺起来以后他说:“我把你推到火跟前吧,太太?早晨还冷飕飕的呢。”
“好吧,随你。”
“我现在去拿点吃的来?”
“好,拿吧。”她懒洋洋地咕哝道。
他走了以后,他在厨房里操动的单调声音偶尔传到她的耳边,她忘记了她是在哪里,费力想了一会儿才想起那声音意味着什么。由于那些思绪在别处,对她来说很短的一段间歇之后,他端着放了热气腾腾的茶和面包的托盘进来了,尽管现在已是接近午饭的时间了。
“放到桌子上吧,”她说,“我一会儿就吃。”
他这样做了,然后退到门口。可是,当他发觉她没有动的时候,就又退回了几步。
“我拿给你吧,要是你不愿起来。”查利说。他把托盘端到长靠椅前,在那里跪下来,又说,“我给你端着。”
尤苔莎坐起来,倒了一杯茶。“你待我真好,查利。”她啜饮着茶喁哝说。
“哦,我应该做的。”他羞怯地说,尽力不让他的目光落到她身上,虽然这是他们唯一自然的位置,尤苔莎近在他眼前,“你也对我好过。”
“我怎么对你好?”
“你还是在家姑娘的时候让我握过你的手。”
“啊,我是让你握过。我为什么那样做?我的心迷糊死了——跟演假面剧有关系,对不对?”
“对,你想演我的角色。”
“我想起来了。我真的想起来了——太好了!”
她又变得垂头丧气了。查利,看她不再想吃喝,就拿起了托盘。
后来他偶尔进来看看火是不是还烧着,问问她是不是需要什么,告诉她风由南风转到了西风,问问她是不是想要他给她摘些草莓;对于全部询问她一概予以否定的回答,或者淡然置之。
她在长靠椅上又待了一些时候,然后她自己起来,上了楼。她以前睡觉的房间还是保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这使得她记起她自己处境的巨大改变无限恶化,她脸上又出现了她最初来到这里时呈现过的那种游离无界无所定形的悲苦。她瞅了瞅她外公的房间,清新的秋季微风从打开的窗户穿过。她的目光被看上去十分熟悉的东西吸引住了,虽然它现在撞向她带有新的意义。
那是一对手枪,靠近她外公的床头挂着,外公总是保持枪弹上膛,好像对盗贼的一个警戒,这住宅太孤独了。尤苔莎久久地凝视着它们,仿佛它们是书页她从中读出了新的奇异的内容。突然,像对她自己的一阵害怕,她转回楼下,站在那里陷入了沉思。
“假如我只那么一做!”她说,“那对我自己和所有跟我有关的人就大有好处,又不会伤害一个人。”
这念头仿佛在她内心集聚着力量,她固着在一个姿势上停留了将近十分钟,当某种最终决断的神色出现在她凝视中的时候,不再有优柔寡断的茫然了。
她转身第二次上楼——现在是轻柔地、隐秘地——进入了她外公的房间,她的两眼立即向床头寻找,手枪不见了。
它们的缺席瞬间废止了她的意图,影响她的大脑就像真空影响着身体:她差一点晕过去。这是谁做的?除她本身之外只有一个人。尤苔莎下意识地转到打开的窗户跟前,那里可以俯瞰花园直到环围着它的土堤那么远。在土堤顶上站着查利,他爬到那么高足以看到房间里。他的注视正热切焦虑地对准她。
她下楼走到门口,向他招招手。
“你拿走了它们?”
“是的,太太。”
“你为什么那么做?”
“我瞧你瞅着它们的时间太长了。”
“那跟它有什么关系?”
“你整个上午很伤心,好像你不想活了。”
“嗯?”
“所以我不能容忍它们落到你的手里。你看它们的神气里有用意。”
“它们眼下在哪里?”
“锁起来了。”
“在哪里?”
“马厩里。”
“把它们给我。”
“不,太太。”
“你不肯给我?”
“我不肯。我太爱怜你了,不能把它们交出来。”
她转到旁边,她的脸由早晨石头般的沉固僵硬第一次柔和起来,她的嘴角在她绝望时刻总是消失的那雕刻般的精致恢复了一些。最后她又对着他了。
“如果我想死为什么不能死?”她颤抖着说,“我和人生做了一场恶劣不利的交易,我厌倦了它——厌倦了。现在你阻止了我的逃脱。啊,你为什么阻止,查利?除了想到另一些人的悲痛还有什么能让死痛苦?——而在我的境况中那是缺席的,因为没有一声叹息会跟随我!”
“啊,是有麻烦才弄成了这样,我打最心底里说我希望造成这个的那人死了烂了,即便说这话会被流放!”
“查利,不要再说那个了。这事你看见了,你打算怎么做?”
“像黑夜一样封住保守秘密。只要你答应不要再往那条道上想。”
“你不必担心。那一刻过去了。我答应。”她随即走开了,进了屋子,躺下。
下午的晚些时候她的外公回来了。他本打算问她个明明白白;但是看看她的样子又抑制住了他的话。
“是啊,太糟糕了没法说。”她慢慢地答话以回应他的目光,“今晚能给我收拾好我过去的房间吗,外公?我又需要住它了。”
他没有问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或者她为什么离开了她的丈夫,只是吩咐把房间准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