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利对他以前的女主人的关心是没有边际的。对他自己的烦恼唯一的安慰伏设在他试图去除她的烦恼之中。他时时刻刻思虑着她的需要:他怀着一种感激想着她莅临眼前,于是,在他发泄着对她不幸的原因诅咒的时候,在某种程度上又为这种结果感恩上帝。或许她会一直在这里留下来,他想,那么他就会像以前一样幸福了。他的担心是唯恐她会觉得适合回奥尔德华斯,处在这种惧怕担心中,他的眼睛就总是带着爱慕的探询,在她不注意他时频繁地在她的脸上寻索,好像他观察着野鸽的头想知道它是不是打算飞走。曾经真正地救助过她一回,而且可能从最鲁莽轻率的行为中保护下来,他便在心理上又承担起了她的幸福监护人的职责。
因为这个缘故,他忙忙碌碌地尽力给她提供愉快的消遣,把在荒原上找到的稀奇古怪的物件带回家,比如白色的喇叭状苔藓,红头的地衣,爱敦古老部落使用过的石箭头,连同来自燧石洞里的多面水晶。他把这些东西放在屋里她看到时好像是无意中的位置。
一个星期过去了,尤苔莎从未出门。后来她走进土堤围住的小块空地上,用她外公的望远镜瞭望,就像结婚前习惯做的那样。有一天她看到,在大路穿过远处山谷那地方,一辆满载重货的马车沿路通过。她看了又看,认出了那东西是她自己的。到晚上她的外公回家带来了一个传闻:约布赖特那天从奥尔德华斯搬回布鲁姆斯-恩德老家了。
又一次她这样侦察的时候看到两个女性身影走在山谷里。天气晴好明媚,同时那两个人距她不到半英里,通过望远镜她能看到她们的每一细处。走在前头的女人怀里抱了一个白色包裹,从包裹一头垂下了一条长布条;那两个步行者转过弯来,因而阳光更直接地照到了她们,尤苔莎能看出那包裹是个婴儿。她喊来查利,问他是否知道她们是谁,虽然她完全猜出来了。
“韦狄太太和保姆。”查利说。
“保姆抱着小孩吗?”尤苔莎说。
“不,是韦狄太太抱着。”他回答说,“那保姆跟在后头什么也没拿。”
小伙子那天情绪很好,因为十一月五日又要转回来了,他正在又一次谋划着一个方案,想让她从过于专注的思考中转移出来高兴高兴。连续两年他的女主人似乎以在土堤上点燃篝火俯瞰山谷为乐;但今年她很显然是忘记了这个日子和惯常行为。他小心地不去提醒她,而是秘密地进行准备以便给她一个惊喜,由于上一次他不在没能够帮上手,这一次他便更加热心。每有一点空闲时间他就赶紧去邻近山坡上收集荆条残干、棘树根和其他一些结实的材料,把它们藏在粗率下看不到的地方。
这个夜晚来到了,尤苔莎看来好像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个周年纪念日。她通过望远镜眺望过后进了屋,此后再就没有见影。天刚一完全黑下来查利就开始筑起篝火材堆,在土堤上准确选择尤苔莎以前几次选过的地点。
周围的篝火全都突然烧起来以后查利点燃了他的,布排好燃料以便不需要照料也能烧些时候。然后他回到屋里绕着门和窗户转悠,直等到她通过无论何种途径得知他的成就从而出去看看。但是百叶窗关闭了,门也保持关着,似乎没有任何注意为他的功绩所吸引。他不愿意叫她,就又回去了,往火上再添燃料,持续这样做了半个多小时。等到他积存的燃料大幅度减少以后他到后门传进话去,请求约布赖特太太能打开百叶窗看看外边的光景。
尤苔莎,正倦怠慵懒地坐在客厅里,听了这报信突然惊起一下,拉开百叶窗。土堤上熊熊燃烧的火正对着她,即刻把一束红色的火光投射进她所在的房间,压倒了烛光。
“干得好,查利!”维尔老舰长在壁炉凹角说,“不过我希望他烧的不是我的木头……啊,就是上年的这个时候我遇见了那个叫维恩的人,把托马芯·约布赖特带回家——千真万确就是这个日子!唉,谁能想到那姑娘的麻烦会这么好地结束?在那件事情上你是多么傻呀,尤苔莎!你的丈夫还没给你写信吗?”
“没有。”尤苔莎说,她通过窗户漠然看着那火,此时那火正占去了她的太多心思,以至于她没有怨恨她外公率直的见解。她能够看到土堤上查利的身影,铲弄着拨动着那火;会被火召来某个另外的身影反射在她的想象中。
她离开房间,戴上帽子,披上斗篷,走出去。抵达土堤她带着狂放的好奇和疑虑望去,这时候查利带着一种自我满意的感觉说:
“我是特意为你做的,太太。”
“谢谢你。”她急促地说,“不过我希望你现在把它扑灭。”
“它很快就熄灭了。”查利说,颇为失望地,“把它扑灭是不是有点可惜了?”
“我知道。”她若有所思地说。
他们默默地站着,只有火焰的噼啪作响打破沉默,查利,直到察觉她不愿跟他说话,才不情愿地走开了。
尤苔莎留在土堤内看着火,她打算进屋,却还一直逗留着。要是她的境遇没有使得她倾向于对神和人尊崇的所有事物秉持无关紧要的态度,或许她就离开了。但是她的状况是如此无望,以至于她可以玩弄它了。即便输掉了也比想要知道我们是否会赢更少些烦扰!尤苔莎现在能够,像另外一些处于这个阶段的人们一样,取一个她自身以外的站立点,像一个无关无私的旁观者似的观察她本人,并且想着尤苔莎是怎样一个供上帝戏弄消遣的女人。
正在她站立的时候她听到了一个声音,那是一块石子投进水塘的碰溅。
即便尤苔莎承认那石子整个落到了她的胸口,她的心也不会引起更明确的撞击。她想到过这样一种信号是用来回答查利无意中作出的信号的可能性;但她还是没有期待它。韦狄是多么迅捷果断!而他又怎么能够想到她现在还有能力蓄意想要恢复他们的幽会呢?离开这个地点的冲动,留下来的渴望,在她内心斗争起来;最终渴望坚守住了。但更进一步的什么也没有,因为她甚至忍住了没有登上土堤向外望望。她留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扰动脸上的一丝肌肉,也没有抬一下眼睛;因为要是仰起脸来土堤上的火光就会照到它,而韦狄可能正在往下看着。
水塘里又有了第二声碰溅。
他为什么待了这么久不往前走也不往下看呢?好奇心开出了道路:她沿着土堤的台阶上了一两步,往外看去。
韦狄正在她面前。他投过上一块石子以后向前走来,火光现在由延亘在他们中间齐胸高的土堤上照到了他们的脸。
“我没有点它!”尤苔莎急促地喊道,“它是未经我知道点的。
别、别到我这儿来!”
“你在这里整整住了这么多日子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离开了你的家,我怕其中有我的责任吧?”
“我没让他的母亲进门,以至于这个样子了!”
“你不该遭受你得到的这些,尤苔莎。你处在巨大的痛苦中。我从你的眼睛,你的嘴,你的全身看到了它。我可怜的,可怜的姑娘!”他踏过土堤。“你比一切不幸还要不幸!”
“不,不。不全是——”
“逼人太甚了——这是要治死你。我就这么认为!”
她通常平静的呼吸随着他的话变得急促起来。“我——我——”她一开口,便爆发了抽搐颤抖的啜泣,心底被这意想不到的怜悯之声深深地震动了——一种与她本人有关的感情还存在着,而她几乎忘记了。
这哭泣的爆发使得尤苔莎自己也十分惊讶,她竟然不能止住,她有些羞愧地转到一旁,尽管这转身什么也瞒不过他,她不管不顾抽泣了一阵;然后这倾泻减弱了,于是她变得平静了一些。韦狄克制住要去抱她的冲动,不说话站在那里。
“你会为我感到害臊吧?我本是个从不经常哭叫的活物。”她一边擦着眼睛一边虚弱无力地悄声问,“你为什么不走开?我希望你没有完全看到这一切;这已经过分地泄露太多了。”
“你不妨这样想,因为这使我像你一样伤心。”他激动而又虔敬地说,“至于泄露——这个词在我们之间是不可能存在的。”
“我没有派人去叫你——别忘了这个,戴蒙;我是处在痛苦之中,但我没有派人去叫你!作为一个妻子,至少,我是忠实正派的。”
“没关系——我已经来了。哦,尤苔莎,原谅我过去这两年给你造成的伤害!我越来越看出我是做了你的祸因。”
“不是你。是我住的这个地方。”
“啊,你的宽宏大量自然会让你那么说。我是罪犯。我要么就做得更多一些,要么就什么也不做。”
“用什么办法?”
“我原本不该把你搜寻出来;或者说,既然把你搜寻出来了,我就该坚持把你留住。但是我现在当然没有权利说那个了。我只想问这一句:我能为你做什么?世间有没有一个人能做的事会让你比现在更快乐一些?假若有,我就去做。你可以吩咐我,尤苔莎,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别忘了我现在富多了。谅必能做某些事把你从这里救出去!这样一株珍稀植物种在这么荒野的地方让我看了心痛。你想要买什么东西?你想去什么地方?你要全然逃离这个地方吗?只要说出来,我就去做任何事情终止那些眼泪,若不是我,那些眼泪也绝不会有。”
“我们各自跟别人结了婚了,”她虚弱无力地说,“那么来自你的帮助总会有坏名声——尽管——尽管——”
“喔,什么时候都挡不住有造谣中伤者满嘴胡说;不过你不必害怕。不管我的感情怎样,我以我的名誉向你保证,我绝不对你说什么——或者做什么——直到你说我可以为止。我完全知道我对托马芯的责任,我同样知道对你作为一个受到不公平对待的女人的责任。
我能在哪方面帮你忙呢?”
“帮我离开这里。”
“你想到哪里去?”
“我心里有一个地方。如果你能帮我到布达茅斯,剩下的所有事情我自己能做。轮船从那里启航穿过海峡,那我就能到巴黎,那就是我想去的地方。是的,”她热切地恳求说,“帮我到布达茅斯港,别让我外公和丈夫知道,剩下的所有事情我能做。”
“把你自己留在那里安全吗?”
“安全,安全。布达茅斯我很熟悉。”
“我跟你一起去吧?我现在富了。”
她沉默了。
“说好,亲亲!”
她一直沉默着。
“好吧,你想什么时候走让我知道。我们将在目前的家里住到十一月,过后我们将搬到卡斯特桥去。在此之前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
“我得想想。”她匆促地说,“我是否可以真诚地把你当朋友来用,或者必定要跟你亲密得像情人——那是我必须问我自己的问题。假如我想去,并且决定接受你的陪伴,我会在某个晚上八点准时向你发信号,那便意味着你要在当晚十二点备好一匹马和轻便马车,送我去布达茅斯港赶上早晨的船。”
“我将在每天晚上八点出来看,不会有信号给我漏过。”
“现在请离开吧。假如我决定了这样出逃,那我只能再跟你见一次。除非——我没有你就走不了。走吧——我再也受不了啦。走吧——走!”
韦狄慢慢地走上台阶,然后下到了另一边的黑暗里;他一边走着一边向后扫视,直到土堤把她的身影从他更远的视域中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