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尤苔莎在郁暗的早晨梳妆(1 / 1)

还乡 托马斯·哈代 2532 字 9天前

甚至在约布赖特急切狂乱地走向奥尔德华斯的时候,一种意识——他周围铺排的一切那广漠的无动于衷——也占有了他。他以前曾经感觉过他自身的炽烈被无生命的环境压倒;然而它那时趋于削弱的情感远为甜蜜,而不是眼下弥漫于他全身的这种。那是一次他站在群山以外潮湿沉寂的平地上跟尤苔莎的告别。

然而驱散这一切他向家里走去,来到了他的住宅前面。尤苔莎卧室的百叶窗还是紧紧地拉着,因为她不是个早起的人。所有可见的生存是以一只孤独的画眉鸟嗑啄着一只爬在门口铺石上小小蜗牛当作早餐为形态,他的轻叩在遍布一片的静默中仿佛响亮的噪声;但是走到门前克莱姆发现它没有闩,侍候尤苔莎的小姑娘已经起床在房子后边忙着。约布赖特进了屋径直去他妻子的房间。

他到来的声音必定是唤醒了她,因为当他打开门的时候她正穿着睡衣站在镜子前面,她的发梢聚拢在一只手里,由此把整整一团头发盘到头上,过早地开始了梳洗打扮的操作。她不是一个相见时热心于开口说话的女人,于是她任由克莱姆默默地走过来,没有回头。他走到她的身后,她在镜子里看到了他的脸,它灰白、憔悴、可怕。即便如尤苔莎,是一个含蓄克制的妻子,假如在以前没有秘密压在心头的日子,她也会怀着伤心的惊讶跳起来向他迎去,现在她却没有那样做,而是坚持不动,在镜子里看着他。在她这样看着的时候,由于暖热和沉睡弥漫于她脸颊和脖子上的胭脂红润消散不见了,他脸上那死一般的灰白飞越到了她的脸上。他十分靠近看到了它,于是这情景扇动了他的舌头。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嗓音沙哑地说,“我从你脸上看出来了。”

她的手松开放了发绳垂在身子旁边,那一大束头发,不再有依托,从她的头顶垂到她的肩膀上,散落在白色睡衣上,她没有应答。

“给我说。”约布赖特命令式地说。

她脸上变苍白的过程没有停止,现在她的嘴唇也变得像她的脸一样白了。她转向他并说:“好吧,克莱姆,我对你说。你为什么这么早回来了?我能为你做什么?”

“能,你能听我说话。我妻子的身体似乎不太好?”

“怎么啦?”

“你的脸,我亲爱的,你的脸。也或许是暗淡的晨光使你脸上的血色消失了?现在我要给你揭穿一个秘密。哈——哈!”

“啊,这太吓死人了!”

“什么?”

“你的笑。”

“吓人自有原因。尤苔莎,你在手心里握了我的幸福,而你像一个魔鬼把它摔碎了!”

她从镜子前惊跳开,离他退后几步,看着他的脸。“啊!你想吓唬我。”她说,随后轻轻一笑,“可这值得吗?我是没有防护的,又是独自一人。”

“多么离奇!”

“你什么意思?”

“既然有充裕的时间,我就对你说,虽然你足够清楚了。我的意思是我不在的时候你竟会独自一人真是太离奇了。现在,告诉我,八月三十一日那天下午和你在一起的那个人他在哪儿?床底下?上了烟囱?”

一个战栗击中了她,她睡衣全身的轻纱都颤抖起来。“我不能那么准地记日期。”她说,“我记不起除了你还有什么人和我在一起。”

“我指的那一天,”约布赖特说,他的声音越发大起来刺耳起来,“是你把我母亲关在门外害死她的那一天。啊,这太出格了——太恶毒了!”他在床架托上倚了一会儿,背对着她。然后他又挺立起来:“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你听到了吗?”他叫喊着,冲向她抓住她衣袖松松的褶子。

那通常遮掩着勇敢反抗的内心的畏怯覆盖已经被穿过了,这女人的勇敢实质来临了。血色充满了她的脸,先前是那么苍白。

“你要干什么?”她声音低低地说,带着一种傲慢的微笑盯着他,“你这样抓住我吓不住我;但撕了我的袖子是很可惜的。”

他没有把她放开,而是把她拉得更加靠近他。“告诉我详细情况——我母亲的死。”他费力地气喘吁吁地低语着,“要不然——我就——我就——”

“克莱姆,”她慢慢地回答说,“你认为你敢对我做我不能忍受的事吗?但是你打我之前听着。不用想一击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东西,即使能打死我,这看来好像是可能的。不过或许你不想要我说——你所打算的也许只是把我杀了?”

“杀了你!你盼望着吗?”

“我盼望着。”

“为什么?”

“正是对我这种程度的狂怒才能抵得过你先前为她的悲痛。”

“呸——我不杀你。”他轻蔑地说,仿佛在突然改变了主意的情况之下,“我想杀了你;但是——我不杀你。那倒使你成了殉难者,打发你去了她那里;而我要让你离开,直到宇宙完结,假如我能做到。”

“我几乎希望你能杀了我。”她带着忧闷的怨恨说,“我向你保证,对我在世上近来扮演的角色,我并没有强烈的愿望。你不是什么福星,我的丈夫。”

“你关上门——你从窗户里向外看着她——你有一个男人在家里和你在一起——你赶走她让她去死。惨无人道——背信弃义——我不碰你——离我站远些——一字一字坦白!”

“绝不!我要像不在意遭逢极端的死那样钳住我的舌头,虽然说出来能为我清除一半你所认为的。是的,我绝不开口!听了这种话以后哪一个有尊严的人会找麻烦去清除一个疯子头脑里的蜘蛛网?

不,让他说下去,想着他狭隘的念头,让他的头钻进淤泥坑里。我有别的事挂牵。”

“太出格了——但我得饶恕你。”

“可怜的宽容。”

“以我不幸的灵魂发誓,你刺伤了我,尤苔莎!我还能挺得住,火性地挺住。现在,那么,太太,告诉我他的名字!”

“绝不,我是主意已定了。”

“他多少时候给你写一次信?他把信放在哪里——他什么时候跟你约会?啊,他的信!你告不告诉我他的名字?”

“我不。”

“那我自己找。”他的目光落到立在近前的一张小书桌上,她习惯于在那上面写信。他走向它。它锁着。

“打开。”

“你没有权利说这话。那是我的。”

没再说话他抓起桌子摔到地上。活页摔开了,一些信滚落出来。

“住手!”尤苔莎说,带着比她到目前为止表现得更为强烈的激愤。

“嗨,嗨!远点儿站,我一定要看。”

她看着躺在那里的那些信,控制住她的感情,不在乎地移到一边。这时候他收拢起信来,细细查看。

这些信如果不曲解意思,每一封单独的信都只能做出无恶意的解释。唯独的例外是一个写给她的空信封,而笔迹是韦狄的。约布赖特把它举起来。尤苔莎顽固地默不作声。

“你能读读吗,太太?看看这个信封。毫无疑问我们很快就会找出更多信封,还会找出它们里面的东西。我不怀疑及时认识到我的夫人在某些行业是一位绝顶精巧、全面出击的能手会令我满足。”

“你说这些话给我听——是吗?”她气喘吁吁。

他进一步搜寻,但没有再发现什么。“这信里写的是什么?”他说。

“去问写信的人吧。我是你的狗吗,你用这样的方式对我说话?”

“你向我示强吗?你跟我对抗到底吗,女能手?回答。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好像你又要蛊惑我。我不用你蛊惑就要死了。你拒绝回答?”

“既然这样了,我不会告诉你的,即便我像天堂里最可爱的婴儿那样清白!”

“你并不是那么清白。”

“我当然不是绝对的清白。”她回应说,“我没有做你猜想的那种事;但是假如要全然不做一点伤害的事才被认可为清白,那我是超出宽恕范围了。不过我不需要求助于你的良心。”

“你可以抗拒,并且一再抗拒!我想,我会为你痛心,怜悯你,而不是恨你,如果你悔悟,而且坦白一切。宽恕你我是永远不能了。我不说你的情人了——我给你在那个清白不清白问题上怀疑的益处,因为它只影响我个人。但是另一方面,你差一点害死了我,你成心把我微弱的视力完全整掉,我会宽恕你。但是‘那个’是太违背天理了!”

“别再说了。我不要你的怜悯。但我要让你避免说出你会后悔的话来。”

“我现在要走了。我要离开你。”

“你不需要走,因为我自己要走。你待在这里恰如远离我一样。”

“回想一下她吧——想想她——她是多么仁慈:那表现在她脸上的每一根线条中!大多数女人,甚至只是轻微的恼怒,也会在嘴角或脸颊上隐现一丝歹毒;而说到她,就在她最生气的时刻她脸上也没有任何恶意。她发火快,但她宽恕恰如发火同样快,并且在她自尊的底下是孩子般的柔顺。这一切落得了什么?——你倒在意什么?正当她认识到要爱你的时候你却恨她。啊!你不会看到什么是对你最好的,而一定要把诅咒带给我,把痛苦、死亡加给她,通过做出那等残忍的行为!那个陪伴着你引导着你对她强加残酷、无礼待我的家伙是谁?是不是韦狄?是不是可怜的托马芯的丈夫?天哪,多么邪恶!哑巴了吧,你?那最高尚的骗局被戳破以后这是自然的……尤苔莎,你对你自己的母亲温柔地挂怀就没有引导你去想一想柔和地对待我的处在那疲乏时刻的母亲吗?在她转身离开时就没有丝毫怜悯进入你的心?想一想那失去的是多么巨大的开始走向宽谅真诚道路的机会。你为什么不把他踢出去,让她进来,并且说,从此我将做一个忠诚的妻子、高贵的女人?假如我吩咐你去永久地扑灭我们在这里的幸福最后摇闪的机会,你也不能做得更坏了。唉,她现在长眠了。即便你有一百个情夫,他们和你也不能再凌辱她了。”

“你太可怕地言过其实了。”她声音虚弱萎靡地说,“但我不想进行答辩——这不值得。你对我的前途来说无足轻重,过去的内情也可以置于一旁保持不露。我因你失去了一切,但我没有抱怨过。你的大错和不幸对你也许是悲哀和遗憾,而它们对我也是不公和委屈。自从我陷入婚姻的泥坑,所有文雅的人都吓得躲开我了。这就是你的珍爱吗?——把我放进这样一个小棚房里,待我像一个乡下老土一样的老婆?你欺骗了我——不是用言语,而是用外表,那比言语更难看穿。但是这地方跟其他地方同样适用——像某地一样度日——进入我的坟墓。”她的话哽塞在喉咙里,她的头垂下去了。

“我不明白你那话指的是什么。我是你罪孽的原因吗?”(尤苔莎向他伸出颤抖的手来。)“怎么,你会开始流泪了,还向我伸出你的手来?天哪!你怎么能?不,我不能。我不能握起它再犯下大错。”(她伸出的手垂下了,虽然如此,但她的眼泪还是不停地涌流着。)“好吧,行,我握它吧,即使只为了我自己那些愚蠢的亲吻起见,在我明白我珍爱的是什么东西之前我在那里浪费了那么多亲吻。我曾经被迷惑到了什么样子啊!在一个人人都说坏的女人身上怎么会有好呢?”

“啊,啊,啊!”她叫着,终于垮倒下来;于是,抽噎哽塞抖动着,她双膝跪倒,“啊,你竟能做得出来!啊,你太残酷无情了——属于野蛮人的残酷也有个限度!我撑了这么久——但是你把我压垮了。我乞求宽恕——我不能再忍受了——再这样下去是无人性的!即使是我——杀了你的——母亲——是我亲手——我也不应该受到就像这样彻骨的鞭笞。啊,啊!上帝对一个可怜的女人发发慈悲吧!……在这场游戏中你把我击倒了——我恳求你带点怜悯住手吧!……我承认那个——我在她第一次敲门的时候存心没去开门——但是——我——第二次敲门会去开的——要是我想不到你自己会去开。当我发现你没有开门我去打开的时候,可她已经走了。这就是我的蛮大罪过——对‘她’。天性最好的人有时也会犯错,他们没犯吗?——我想他们犯过。现在我就离开你——永远永远!”

“说出一切,那我将怜悯你。和你待在屋子里的那个男人是韦狄吗?”

“我不能说。”她抽泣着不顾一切地说,“不要再坚持追问了——我不能说。我就要离开这所房子。我们不能两个都待在这里。”

“你不必走,我走。你可以留在这里。”

“不,我这就穿衣服,然后就走。”

“去哪里?”

“我来的地方,或者别的地方。”

她自己匆忙穿衣服。整个这段时间约布赖特在房间里阴郁地来回踱步。终于她的所有穿戴都齐全了。她的小手颤抖得如此剧烈以致她伸到下巴去系帽带都不能系上,几分钟以后她放弃了这个试图。看到这情形他走向前去说:“让我来系吧。”

她默默地同意了,仰起她的下巴。在她的一生中至少有一次她把她姿势的魅力完全忘却了。但他没有,他把眼睛转到一旁,以免他受到**而软下来。

带子系好了,她转身离开他。

“你还是要宁愿你自己离开,而不是要我离开你?”他又问。

“我走。”

“很好——随便吧。等你什么时候供出那个男人我可以怜悯你。”

她把披肩披上下了楼,把他丢下站在屋子里。

尤苔莎没走多远传来了敲卧室门的声音,约布赖特说:“嗯?”

原来是女仆,她答道:“有人从韦狄太太家来告诉你说太太和小孩都很平安,小孩要取名叫尤苔莎·克莱芒婷。”说完后姑娘就退下了。

“多么莫大的嘲弄!”克莱姆说,“我这场不幸的婚姻还将在那孩子的名字中长久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