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姆的悲痛由于自身的耗损而缓和下来。他的体力恢复了,托马芯探望他一个月之后,可以看到他在花园四处走动了。忍耐和绝望,镇静和忧郁,健康的血色和死亡的苍白,在他的脸上奇异地混合在一起。他现在对有关他母亲过往的一切反常地默不作声了;尽管尤苔莎知道他仍然想着它,但她正好十分高兴地避开这个话题,免得一再重新提起来。当他的理智比较薄弱的时候他的感情致使他毫无顾虑地说出来,但是现在理性有了几分恢复,他便沉入了缄默。
一天晚上他正这样站在花园里,心不在焉地用手杖掘起一棵野草,一个瘦骨伶仃的身影转过房角来到他的跟前。
“克瑞斯汀,是你吗?”克莱姆说,“我很高兴你找到我了。我想要你不久去布鲁姆斯-恩德帮我把房子收拾规矩些。我想它还是像我离开时那样完全上着锁吧?”
“是的,克莱姆先生。”
“你把土豆和别的块根都抠起来了吗?”
“是的,没下一滴雨,感谢上帝。不过我是来告诉你另外一件事,它跟咱们家不久前出的事大不一样。我是被静女酒店那位有钱的绅士派来的,那人我们以前习惯叫他老板,他叫我告诉你韦狄太太平安生下了一个女孩儿,正午一点准时生的,或多或少也许差个几分钟。据说自从他们进了那笔钱就盼着添这一口,他们才一直住在那儿的。”
“她很平安,你是说?”
“是的,先生。只韦狄抱怨因为没生男孩——这是他们在厨房里说的,但我是没预料听他们谈到的。”
“克瑞斯汀,你听我说。”
“好,你说吧,约布赖特先生。”
“我母亲死的前一天你见过她吗?”
“没有,我没见过。”
约布赖特的脸上显出了失望的样子。
“但是她死的同一天上午我看见她了。”
克莱姆的脸色明朗起来。“那倒比我要问的更近了一些。”他说。
“对,我知道就是同一天。因为她说:‘我要去看他,克瑞斯汀;所以我不要你带晚饭的菜来了。’”
“看谁?”
“看你。她要去你家,你知道。”
约布赖特激动惊讶地紧盯着克瑞斯汀。“你为什么从来没提起这事?”他说,“你能肯定她是要来我的住宅?”
“我肯定。我没有提起它是因为我最近一直没见到你,再说她也没走到那里,那就全没什么了,没什么给你说的。”
“我一直惊讶不解她为什么在那么热的天气里走上荒原!喔,她说过她要来做什么吗?这是个事,克瑞斯汀,我非常急着知道。”
“是啊,克莱姆先生。她没有对我说,不过我想她这里那里地跟人说过。”
“你知道她对谁说过吗?”
“有一个人,求你,先生,我只希望你不要对他提起我的名字,因为我老在一些奇怪的地方看见他,特别是在梦里。刚刚过去的这个夏天,一天晚上他像‘饥荒’和‘刀剑’一样瞪着眼看我,它让我觉得那么没精神,以至于两天没有梳梳我那几根头发。他是站着,好像或许是,约布赖特先生,站在去迷雾岗的小路中间,你母亲走到近前了,脸色好像很苍白——”
“是吗,那是什么时候?”
“这个夏天,在我的梦里。”
“啐,那人是谁?”
“迪格利,红土贩子。她动身去看你的头天晚上他去看过她,她跟他坐着说话啦。他走到栅栏门的时候我还没有干完活回家。”
“我得去见维恩——我早知道就好了。”克莱姆焦虑地说,“我想知道,他为什么不来告诉我?”
“他第二天就出了爱敦荒原,所以很可能不会知道你想见他。”
“克瑞斯汀,”克莱姆说,“你一定要去找到维恩。我另有事忙着,不的话我会亲自去。立即找到他,告诉他我有话想要对他说。”
“白天找人我是把好手,”克瑞斯汀说,犹疑不定地看看周围衰暗下去的光线,“可是至于夜间,那就没有像我这样的糟手了,约布赖特先生。”
“你能去时就到荒原上找他,以便尽快带他来。明天带他来吧,如果你能找到。”
克瑞斯汀于是离开了。次日来到了,但是没见到维恩。晚上克瑞斯汀来了,看上去非常疲倦。他找了整整一天,没有听到红土贩子一点声息。
“明天还是尽你的可能查找,但不要丢掉了你的活。”约布赖特说,“你找不到他就不要来了。”
第二天约布赖特动身去布鲁姆斯-恩德的老住宅,那住宅,连同花园,现在是他拥有了。他的重病妨碍了他搬到那里的所有准备工作;但是他去那里查看它里面的东西,作为他母亲那一点资产的管理人,却成为必需了。为了那个意图他决定第二天夜里在那所房屋里度过。
他向前走去,走得不快也不果决,是从一场麻木昏睡中醒来的人迟缓的步走。他抵达山谷时是下午的初时。这地方的表情,这时刻的色调,都跟过去的日子里许多这种时节完全相同;这一些先前的类似点育化出一个幻觉,她,那个不复存在的人,还将出来欢迎他。花园的栅栏门锁上了,百叶窗关闭了,正像葬礼后的晚上他本人离开它们时一样。他打开了栅栏门的锁,发现一只蜘蛛已经编织起了一张大网,从门闩到了门楣上,它是推测这门永远不会再打开了。他走进屋子,打开百叶窗,着手他的工作,检查饭厨盥洗室,烧掉废纸,考虑着怎样最好地布置接纳尤苔莎的地方,在这里一直住到他能够实施他长期延搁的计划时为止,假定那时刻还会到来。
他查看这些房间的时候强烈地觉得不愿意变动他的父母和祖父母流传日久的家具陈设,去适应尤苔莎的现代观念。那瘦削的橡木壳子钟,门面上画有耶稣升天图,低座上画有捕鱼奇迹,他祖母的角厨装有玻璃门,透过玻璃门可以看见带斑点的瓷器,旋转碗碟架,木茶盘,带有铜水龙头的悬挂着的喷水壶——这些古老可敬的物件放逐到哪里去呢?
他注意到放在窗户里面的花因为缺水而死了,他把它们放到外边的窗台上,以便让人拿走。他正这样忙着的时候听到外边砾石上的脚步声,随之有人敲门。
约布赖特打开门,维恩即站在他的面前。
“早上好。”红土贩子说,“约布赖特太太在家吗?”
约布赖特看着地面:“那你没有看见克瑞斯汀或者别的爱敦人?”
“没有。我去外边待了好长一段时间刚刚回来。我离开的前一天来这里看望过。”
“那你没有听到什么?”
“没有。”
“我的母亲——死了。”
“死了!”维恩机械地说。
“她现在的家也是我一心要去的。”
维恩紧盯了他一会儿,然后说:“如果我不看你的脸色,我绝不会相信你的话。你病了?”
“我大病了一场。”
“唉,这变化!我一个月前离开她的时候一切似乎都在说她将要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而那似乎成了真实。”
“你说得对,毫无疑问。苦难教了你比我更深刻的谈话才干。我所指的是关于她在这里的生活。她死得太早了。”
“或许是由于我活得太久了。过去的这个月我因此遭受了痛苦的体验,迪格利。但是进来吧,我一直想见你。”
他领红土贩子进了上个圣诞节举行舞会的大房间;他们一起在那长椅上坐下来。“那是冷冷的壁炉,你看。”克莱姆说,“那烧了一半的木头和那些余烬烧着的时候她还活着!这里还没有多少改变。我什么都不能做。我的生活像一只蜗牛那样爬行。”
“她是怎么死的?”维恩说。
约布赖特把她生病和死亡的一些详细情况说给他,然后继续说:“从此以后任何痛苦对我来说都觉得似乎不会大过小病小灾了——我开头说我想要问你一些事情,但是我像喝醉了酒的人离题了。我急于知道我母亲上次看到你时她对你说了些什么。你跟她谈了很长时间吧,我想?”
“我跟她谈了半个多小时。”
“关于我吗?”
“对。并且一定是因为我们谈的什么她才到荒原上去的。毫无疑问她是去看你。”
“可是她为什么要来看我,既然她对我那么怨恨?这里有个谜。”
“可我知道她已经完全宽恕了你。”
“但是,迪格利——一个女人,她完全宽恕了她的儿子,在去他家的路上感觉到自己病了的时候,会说她是因为他的虐待而伤碎了心吗?绝对不会!”
“我所知道的是她完全不责怪你了。她为发生的事情责怪她自己,只责怪她自己。我听她亲口说的。”
“你听她亲口说我没有虐待她;而同时另一个人又听她亲口说我虐待了她?我母亲不是感情冲动的女人,会没有理由地一个小时改变一个看法。怎么会,维恩,她怎么会紧密连续地说出这么不同的话来?”
“我说不上来。的确很古怪,她宽恕了你的时候,并且宽恕了你的妻子,特意要去看你们跟你们和好。”
“如果世界上有一件事情让我困惑不解,那就是这件莫名其妙的事了……迪格利,假如我们,活着的人,能被允许跟死者进行谈话——仅仅一次,短短一分钟,即便通过铁栅栏屏隔,像在监狱里跟犯人——那我们就可以获悉多少!有多少春风得意笑容满面的人要埋头藏起来!而这个谜——那我就能即刻揭开谜底。但是坟墓把她永远关在了里边。目前该怎样去查明呢?”
没有答复由他的同伴回应,因为没有回答能够给予。维恩离开的时候,是几分钟以后了,克莱姆已经度过了悲悔的迟钝呆滞而转向焦烦不安的波动了。
整个下午他继续处在同样的状态中。一张床由一位邻居为他在这同一所房子里铺起来,那他就免得第二天再来回跑了。当他在这遗弃之处就寝的时候他却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地保持着清醒,思虑着同样的挂怀。怎样去发现一个解开这死亡之谜的办法似乎是一个比生存的最高问题更为重要的疑难。他的记忆中藏有一幅一个进入他母亲躺的茅棚的小男孩的脸的生动图画。那圆圆的眼睛,热切的注视,发出那番话的尖音,好像匕首刺割着他的脑子。
对那男孩子的探访使其觉得可以作为新的细节拾遗的手段;尽管那或许会是完全徒劳无获的。六个星期流逝以后去探查一个孩子的头脑,不是为了探寻那孩子见过而且理解的事实,而是为了去得到那些远在他天性之外的东西,本没有多大的指望;然而当所有显豁的通道都被堵塞的时候,我们便向着琐细和隐晦摸索了。没有什么事情留待去做了;探访过那孩子之后他将任由这个谜坠入未能发现的事物的深渊。
是大约黎明时他做出了这个决定,于是他立即起床。他锁上房子,走出去进入了那块再向前跟石南合为一片的绿草地。在白色的花园栅栏前面,小路像一支宽箭分为三岔。向右边的路通向静女酒店及其附近;中间的小径通向迷雾岗;左边的小道越过小山通向迷雾岗的另一部分,那孩子就住在那里。屈身走上这后一条路的时候约布赖特感到了一阵凛然寒气,大多数人是足够熟悉的,那很可能由未经太阳晒过的早晨的空气所致。多日之后他才认为它是一种具有异常意味的东西。
约布赖特到达苏珊·南萨奇——他要找的男孩子的母亲——农舍的时候,他发现住在屋里的人还没有起床。但是在高地小村由**到户外的过渡是惊人地快捷和容易。那里没有呵欠盥洗的明晰隔断把夜间的人和白天的人划分开。约布赖特敲敲楼上的窗台,那是他的手杖能够伸到的;三四分钟以后女人下来了。
直到这时克莱姆才记起了她就是那个对尤苔莎做出那般野蛮举动的人。这也部分地解释了她向他致意为什么不和蔼不文雅。再者,她的孩子又病了;而苏珊,自从那个晚上他被迫为尤苔莎照看篝火以来,直到现在,她便把他的病归咎于受了尤苔莎作为巫女的影响。这是一种好像鼹鼠潜伏在可见的表面底下的情感,并且可能由于尤苔莎恳求老舰长放弃起诉而保持存在;那时候因为在教堂的刺伤老舰长曾经打算起诉苏珊,尤苔莎请求作罢,老舰长照做了。
约布赖特克服了他的反感,因为苏珊至少没有对他母亲心生恶意。他和蔼地要求见见小男孩;但她的态度没有改善。
“我想要见见他,”约布赖特接着说,带着些踌躇,“想问问他除了他早先说过的,他还记不记得跟我母亲一起走时别的什么事情。”
她用一种怪异的非难的神气盯着他。那样子除了一个半瞎的人任何人都能看出她是在说:“你是想要那把你打垮到这个熊样子的再一击了。”
她叫那孩子下了楼,请克莱姆坐到一个凳子上,接着说:“好吧,约翰尼,把你能想起来的一切都告诉约布赖特先生。”
“你没有忘了那个大热天跟一位可怜的太太怎样走的吧?”克莱姆说。
“没忘。”男孩子说。
“那她对你说什么啦?”
男孩子把他进棚屋时说的原话重复了一遍。约布赖特把他的胳膊肘搁在桌子上用手遮蔽着他的脸;那母亲则用脸色表示着她为一个人怎么会想要更多如此深深刺痛他的东西而感到奇怪。
“你刚遇见她的时候她正要去奥尔德华斯?”
“不,她是从那儿离开。”
“那不可能吧。”
“是那样,她跟我一起走的。我也是离开。”
“那你最初是在哪儿看见她的?”
“在你房子那儿。”
“注意,要说实话!”克莱姆严厉地说。
“是,先生。我第一次看见她就是在你房子那儿。”
克莱姆跳了起来,苏珊有所预料的样子微笑了,那微笑并没有给她的脸润色;它仿佛意味着:“凶险的事就要来了。”
“她在我房子那儿干什么?”
“她走到‘魔鬼吼’,在树底下坐下了。”
“上帝啊!这是我完全没有听说的!”
“你以前从没对我说过吧?”苏珊说。
“没有,妈。因为我不愿告诉你我跑到了那么远。我去摘越橘,走得比我打算走的远了。”
“然后她干什么啦?”约布赖特说。
“看一个男人走上来进了你家。”
“那是我本人——砍荆棘的,手里拿着刺藤。”
“不,不是你。那是一位先生。你在这以前进去了。”
“他是谁?”
“我不认识。”
“现在告诉我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那可怜的太太走过去敲你的门,那个黑头发的小姐又从边上的窗户往外看她。”
男孩子的母亲转向克莱姆说:“这是你没有料想到的吧?”
约布赖特没有理会她,就好像成了一块石头。“说下去,说下去。”他嗓音嘶哑地对男孩子说。
“那老太太看到那年轻小姐从窗户往外看,她就又去敲门;没有人来开门的时候她拿起荆棘钩刀来看了看,又把它放下了,然后她看了看荆藤;然后她就离开了,朝着我走过来,非常难受地费劲喘气,像这样。我们一起往前走,她和我,我跟她说话,她也跟我说了一点,但不多,因为她喘不过气来。”
“哎呀!”克莱姆喁哝着,用低低的声音,他的头垂了下去。“再往下讲。”他说。
“她不能多说话,她也走不动了;她的脸,呀,那么怪!”
“她的脸怎么啦?”
“像你现在的一样。”
那女人看看约布赖特,看到他的脸没有血色,冒着冷汗。“这里边是不是有些意思?”她偷偷地说,“你现在对她怎么个想法?”
“别做声!”克莱姆凶暴地说。然后,他转向男孩子:“然后你就撇下她,让她去死了?”
“不。”那女人说,急促而生气地,“没有撇下她让她去死!她打发他离开了。不管什么人说他扔掉了她都是没说实话。”
“别再为那个苦恼了。”克莱姆回应道,颤抖着嘴唇,“他做的与他看到的相比是琐细小事。门一直关着,你是说?一直关着,她从窗户往外看?上帝慈善的心哪——它意味着什么?”
孩子在他的质询者的注视下畏缩起来。
“他是这样说的。”那母亲回答,“约翰尼是个敬神的孩子,从不说谎。”
“‘被我的儿子抛弃!’不,以我的生命为赌,亲爱的母亲,不是这样的!而是被你儿子的,你儿子的——愿所有凶手都得到她们应受的严刑!”
说着这些话约布赖特从这小屋子里向外走去。他双眼的瞳孔,定定地盯住一片空白,隐隐闪着冰冷的光;他的嘴多少有点变成了依据想象描绘的俄狄浦斯习作的状态。就他的精神状态而言最奇怪的行为都是可能的,但是就他的处境来说它们又是不可能的。在他的面前没有尤苔莎苍白的脸孔,也没有不知名的男性形影,有的只是荒原沉静的面容,这面容,蔑视千百年来的灾变袭击,它那皱纹遍布的古老面貌使得个人最为狂暴的**化作了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