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受难的人,为何有光赐给他呢”
一天晚上,约布赖特太太的葬礼大约三个星期以后,月亮如银的面庞把一束光辉直接投射到克莱姆奥尔德华斯住宅的地板上。一个女人从里边走出来,斜倚在花园的栅栏门上,仿佛要使自己恢复一下精力。能够使得美女变为丑妇的淡淡的清冷月光却为这张脸赋予了神性,它原本已是美丽的。
她在那里待了不长的时间,一个男人沿着路走上来踌躇着对她说:“他今天晚上怎么样,太太,请问?”
“他好些了,但是一直很不好,哈姆弗瑞。”尤苔莎回答说。
“他头晕目眩吗,太太?”
“不,他现在相当清醒了。”
“他还是那样痴说八道念叨他母亲吗,可怜的人?”哈姆弗瑞继续说。
“还是那样,但不是那么狂乱了。”
“真是太不幸了,太太。约翰尼那孩子竟会把他母亲临死前的话告诉他,什么她被她的儿子伤碎了心,抛弃了,任何人听到都够心烦意乱的。”
尤苔莎没作回答,只是轻微地屏了一口气,好像想要说话却说不出的样子。哈姆弗瑞谢绝了她进家的邀请,走开了。
尤苔莎转回身,进了屋子,上楼到了前面的卧室,那里一盏带罩子的灯亮着。**躺着克莱姆,苍白,憔悴,完全醒着,不安地翻来覆去,他的眼睛被一束炽热的光点亮,好像火在瞳仁里烧起来燃着它们的质料。
“是你吗,尤苔莎?”她来的时候他说。
“是我,克莱姆。我去了栅栏门那里一会儿。月亮美丽地照耀着,没有一片叶子摇动。”
“照耀,是吗?对我这样的人月亮算是什么?让它照耀吧——一切由它去吧,只要我永远不看到下一天!……尤苔莎,我不知道该往哪儿看;我的思想像一把剑穿透了我。啊,如果有人要画一幅悲凄图而使自己不朽,那让他到这里来吧!”
“你为什么说这种话?”
“我禁不住觉得是我竭力杀害了她。”
“不是的,克莱姆。”
“是的,是这样的;为我辩解没有用!我对她的行为太丑恶了——我没有做友好表示;她不能让她自己来宽恕我。现在她死了!可是我仅仅表示一点跟她修好的意愿,我们就会言归于好,那么她死了,就不会这样叫人难以忍受。可是我从来没有走近她的房子,所以她也从未来到我的跟前,而她不知道她会多么受欢迎——那正是使我痛苦的。她不知道我就是那天晚上要去她的家,因为她太冷漠失察不能理解我。假如她只是来看看我!我渴望着她能来。但是她没有来。”
一声抖颤的叹息禁不住由尤苔莎口中发出来,那叹息常常像一阵致命的狂风使她震动发抖。她还没有吐露隐情。
但是约布赖特太过深切地专注于伴随着他悔恨心情的杂乱诉说,没有注意她。在他生病期间他一直这样絮絮喃喃地说着。他原本的悲痛又被那听到了约布赖特太太临终话语的男孩子不幸的泄露添加了绝望——那些话是在一种误会的时刻极其怀恨抱怨地吐出的。于是悲痛压倒了他,他像一个田地里干活的人渴望荫凉一样渴望死去。这是一个人站在极度不幸悲哀焦点上的可怜情景。他不断地悲叹他去他母亲家迟缓的起程,因为它是一个永远不能纠正的错误,同时坚持认为他必定是被什么可怕的魔鬼引入邪路而堕落反常了,以前竟没有想到去看她是他的义务本分,既然她不来他这里。他总是要求尤苔莎赞同他这种自我谴责;而这时候,她,内心被一个她不敢泄露的秘密灼烧着,便声称她不能给出意见。他会说:“那是因为你不了解我母亲的性情。她总是乐于宽恕的,如果求她那样做;但我仿佛一个执拗不从的孩子那样对她,这便使得她顽梗起来了。但也不是顽梗:她是自尊自矜,没有别的……是了,我能够理解她为什么坚持跟我对立了这么久。她是在等着我。我敢说她在伤心中说了一百次:‘他是怎样回报我为他做的这全部牺牲的啊!’我从未去看她!等我动身去看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想起这个简直叫人无法忍受!”
有时候他的状态是完全悔恨的,不能由一滴纯粹悲痛的眼泪使之软化。于是,他便躺着扭动身体,使他发烧的在于思虑远远地大过了身体的病。“哪怕我只得到一点保证她不是怀着我在怨恨她的信念而死去的,”有一天他在这种情绪中说,“想着这个就比怀着天堂的希望要好。但是我不能得到。”
“你沉湎在这种萎顿不堪的绝望中太久了。”尤苔莎说,“别人的母亲也有死的。”
“那并不能使我的损失减少一些。然而损失的境况比损失本身还要严重。我对她有过错,因此我没有了光明。”
“她对你有过错,我认为。”
“不,她没有。我犯了罪,那就让所有的重责压到我的头上吧!”
“我认为你说这话之前应当三思。”尤苔莎回应道,“单身男人,无疑,有权力随他所愿诅咒他自己;但是娶了妻子的男人祈求判罪就卷进了两个人。”
“我在太难过的状态中不能理解你过分讲究的东西。”这不幸的人说,“白天黑夜都在大声地朝我叫喊:‘你帮着杀害了她。’在厌恶我自己的时候,也许,我承认,对你不公平,我可怜的妻子。原谅我吧,尤苔莎,因为我简直不知道我做了什么。”
尤苔莎总是焦虑地避开她丈夫处在这种状态中的情景,那情景对她变得就像审判耶稣的场景对犹大·伊斯卡瑞欧一样可怕。它把一个筋疲力尽的女人的幽灵敲门而她不去开门的情景带到她的眼前;于是她畏缩着不敢注视。然而对于约布赖特,他敞开说出严苛的悔恨时倒要好一些,因为在沉默时他要忍受着更为无穷无际的痛苦,而且有时候那么长久地停留在紧张的、郁闷的沉思心境中,他思虑的啮咬耗损着他而让他大声地说话是迫切必需的,那样他的悲痛会在用力中有某种程度的消减。
尤苔莎,看月光之后回到屋子里过了不长时间,一阵轻柔的脚步来到了房前,楼下的女仆报告托马芯来了。
“啊,托马芯!感谢你今晚来。”她走进房间的时候克莱姆说,“我在这里,你看。我这样一副悲惨的光景,任何朋友我都想躲开不见,差不多连你。”
“你一定不要躲开我,亲爱的克莱姆。”托马芯诚挚地说,用她那对于受难的人来说犹如吹进黑洞的一阵清风似的甜美的声音,“在你身上永远不会有什么东西能冲击我使我离开。我先前已经来过这里,但你不记得了。”
“嗳,我记得;我没有神志不清,托马芯,我完全没有那样过。如果别人那样说,你不要相信。我只是为我做的事极为痛心,而且,加上虚弱,使得我仿佛疯了。但是它并没有搅乱我的理智。你想假如我疯了我会记得有关我母亲去世的一切吗?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两个半月,托马芯,她生命的最后日子,让我可怜的母亲独自过活,因为我心烦意乱凄凄哀哀;可我没有去看她,虽然我住得只离六英里。两个半月——七十五天日出日落照着她连狗都不该被遗弃的境况!那些跟她没有什么关系的穷人牵挂她,去看她,只要他们知道了她有病而又孤独;可我,本应该一切属于她的人,却像一条杂种狗离她远远地待着,如果上帝公正就让他现在杀了我。他差不多快让我疯了,但是那还不够。只要他能够用更大的痛苦惩罚我,我就永远信仰他!”
“嘘,嘘!啊,求你了,克莱姆,不要,不要说了!”托马芯哀求着,吓得呜咽流泪了。这时候,尤苔莎,坐在房间的另一边,虽然她苍白的脸保持着平静,但她却在椅子上痛苦地扭动。克莱姆没有留意他的堂妹继续说下去:
“但是我连上天惩罚的进一步证据都不配得到。你认为,托马芯,她会理解我——她不会至死怀着那种我没有原谅她的可怕误解看法吗?那看法她是怎么得出的我不能告诉你。假如你只向我保证那个!你那样认为吗,托马芯?你告诉我呀。”
“我想我可以向你保证她最终多半是理解了。”托马芯说。脸色苍白的尤苔莎什么也没有说。
“她为什么不到我家来呢?我会接受她并向她表示我是多么爱她,不管种种一切。但是她从未来过;而我也没有去她那里。她像一只被踢出去的动物一样死在荒原上,没有人去帮助她,等到有人来已经太晚了。假如你能看到她,托马芯,就像我看到她那样,一个可怜的临终的老妇人,乌黑中躺在光秃秃的地上,呻吟着,没有人在跟前,相信她是被整个世界彻底遗弃了,那情景会击得你极度痛苦,连畜生也会打动。而这可怜的老妇人是我的母亲!难怪她对那小孩子说:‘你看到了一个伤碎了心的女人。’什么样的情形才能导致她说出那话来!可除了我谁又能造成那情形呢?想到这些是太可怕了,所以我希望得到比现在更重的惩罚。他们说我精神错乱有多久了?”
“一个星期,我想。”
“然后我变得安静了。”
“是的,安静四天了。”
“而现在我又不再安静了。”
“可是试着平静下来,求你了,那么你很快就会强壮起来。如果你能从心里把那些去除。”
“是的,是的。”他不耐烦地说,“但是我不想强壮。我好起来又有什么用?我要是死了才对我更好,对尤苔莎,也肯定更好。尤苔莎在这儿吗?”
“在。”
“是不是对你更好,尤苔莎,要是我死了?”
“不要用这种问题逼人,亲爱的克莱姆。”
“好吧,实际上这只是一个虚幻的假定;因为不幸的我还要活下去。我觉得我是好起来了。托马芯,你们还要在酒店里待多久,现在那么多钱到了你丈夫手上?”
“再住一两个月吧,大概;直到我的麻烦事过去为止。不到那时候我们不能离开。我想要一个月或者更长一些。”
“是啊,是啊,当然了。啊,托马芯妹妹,你的麻烦事就要过去了——短短一个月你会顺利过去,而且还能产生什么东西来安慰你;但我永远不能结束我的苦恼,也没有安慰会来。”
“克莱姆,你对你自己不公平。毫无疑问,伯母认为你是仁爱的,我知道那个,如果她活着,你会跟她和解的。”
“但是她没有来看我,虽然我邀请过她,在我结婚以前我问过她来不来。假如她来,或者我去了那里,那她临终时绝对不会说:‘我是个伤碎了心的女人,被儿子抛弃了。’我家的门总是向她开着——这里一直等着欢迎她。但是她从没有来看看。”
“你现在最好别说了,克莱姆。”尤苔莎由房间另一边虚弱地说,因为这场面于她是越发难以忍受了。
“让我跟你说说吧,我在这里还能待一会儿。”托马芯宽慰他说,“想一想你是多么片面地看这件事情,克莱姆。当她对那小孩子说那些话的时候你还没有发现她,并没有把她抱在你怀里。那或许是一时怨恨说出来的。伯母说话原本就是很急躁的。她有时也对我那样说话。虽然她没有来,但我确信她是想过要来看你的。你想一个人的母亲会过两三月还没有宽恕的念头吗?她宽恕了我,她为什么不能宽恕你呢?”
“你努力争取获得了她的回心转意,而我什么也没做。我,还打算去教给人们幸福的高级奥秘的人,居然连大多数没受过教育的人都足以明智躲避的那些严重苦难也不懂得怎样去防止。”
“你今天晚上是怎么到这里的,托马芯?”尤苔莎说。
“戴蒙在路头上把我撂下的。他因事去东爱敦,一会儿回来时接我。”
果然他们不久后就听到了车轮声。韦狄来了,带着他的马和车在外边等候。
“打发人出去告诉他,我再过两分钟就下去。”托马芯说。
“我自己跑下去吧。”尤苔莎说。
她下去了。韦狄从车上下来,尤苔莎开门的时候他在马头旁站着。他一时没有回头,以为来的是托马芯。尔后他回头一看,惊了一下,说了一声:“怎么样了?”
“我还没有告诉他。”她悄声回答。
“那么他不好起来就不要告诉他了——那将是致命的。你自己也病了。”
“我是苦极了……啊戴蒙,”她说,突然迸发了眼泪,“我——我无法告诉你我是多么悲苦!我简直不能忍受了。我不能对任何人诉说我的痛苦——除了你没有人能理解。”
“可怜的姑娘!”韦狄说,显然被她的痛苦打动了,而且终于诱使他甚至抓起了她的手,“是难以忍受的,你没做什么应该遭受它,让你卷进这样的网罟中。不是你这样糟糕的场面造就的。我才是最应该怪罪的。要是我能把你从这一切中解救出来该多好!”
“可是,戴蒙,恳求你请告诉我该怎么办?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坐在他旁边,听他责怪他自己说他是她死的原因,而我知道我才是罪人,要是有人要被说成是罪人的话;这情形把我逼进了冰冷的绝望中。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告诉他还是不告诉他?我一直这样问我自己。啊,我想告诉他,可是我又害怕。如果他发现了真相,他肯定会杀了我,因为没有别的做法能跟他现在的感情相称。‘当心有耐性的人暴怒’,这声音天天响在我耳边,当我看着他的时候。”
“唉,等他好一点,再交给运气吧。而且你告诉他的时候,你一定要只告诉他一部分——为了他自己起见。”
“哪一部分我瞒住?”
韦狄顿了一下。“我当时在屋子里那部分。”他用低低的语调说。
“对,那是必须隐瞒下来的,考虑到那些私下里耳语的东西。仓促行动很容易,解说辩白就难了。”
“要是他不料死了——”韦狄咕哝着。
“不要想那个!我不能通过这样怯懦的期望去赎买豁免的希望,即便我恨他。现在我要再去他那里了。托马芯叫我告诉你她几分钟后下来。再见。”
她转回去了,随后托马芯就出现了。她和她的丈夫坐上轻便马车,马掉头离去,这时候韦狄向着那卧室的窗户抬起眼睛,从一个窗户里他能看出一张苍白的、悲凄的脸看着他驾车离开。那是尤苔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