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尤苔莎听到好运,又看到不祥(1 / 1)

还乡 托马斯·哈代 2535 字 9天前

正当此时,尤苔莎独自留在奥尔德华斯她的小屋里,心境被事态搞得相当抑郁。克莱姆发现了他的母亲那天在他的门口折返可能产生的种种后果大概是不愉快的事,这是事件中她像憎恨可怕的事物一样憎恨的特性。

让她一个人留下来度过夜晚无论何时都是令她厌烦的,这个晚上比通常就更加让人厌烦了,由于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的兴奋。两次来访搅得她焦躁不安。她并没有为克莱姆和他母亲之间的谈论可能会产生坏看法而感到极度不安,但是她被搞得很恼火;她昏沉欲睡的状态被激活了,真希望她当初把门打开了。她确实认为克莱姆是醒了,这借口就其辩解的范围而论倒也是诚实的;但是没有什么能够使她免于第一次敲门时拒绝回应的责难。然而,她不为这结果责备她自己,而是把责任归咎到某位模糊不定的庞大的世间君王身上,是他框构了她的处境,辖制了她的命运。

一年的这个时节夜间散步比白天要舒适一些,等克莱姆离去了大约一个小时以后她突然决定出去往布鲁姆斯-恩德走走,碰巧了会在他返回时相遇。她走到花园栅栏门的时候听到车轮声临近了,看看四周,看到她的外公坐着他的车来了。

“我一分钟也不能停留,谢谢你。”他回答她的迎接,“我要去东爱敦。我绕到这里只是要告诉你一个消息。或许你已经听到了吧——关于韦狄先生的好运?”

“没听到。”尤苔莎茫然地说。

“嗨,他继承了一万一千镑的财产——他的叔叔死在了加拿大,他叔叔送他的家人回国,刚刚听说了他的全家在‘仙后号’上沉到了海底后,就死了;所以韦狄继承了全部的财产,一点儿也没有料到。”

尤苔莎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他听到这消息了吗?”她问。

“喔,他今天一早就知道了,因为我知道时是十点钟,查利回来的时候。现在,他是我所说的幸运的人。你是多么傻啊,尤苔莎!”

“怎么傻?”她说,抬起她的眼睛,表面上好像很平静。

“咳,你拥有他的时候没有黏住他。”

“拥有他,真是的。”

“我直到最近才知道你们两个曾经有过事。那个,说真的,我要是早知道了,我会强烈地极力反对的。不过既然你们之间已经声气相投了,那你究竟为什么没有黏上他呢?”

尤苔莎没有回答,但是她显得好像是如果她愿意她也会像他一样就这个问题大说一通。

“那么你那可怜的半瞎的丈夫怎么样了?”老人继续说下去,“那人也不坏,就他的为人而论。”

“他相当好。”

“这对他那个你们叫什么堂妹的来说是好事。咳,真的,你本来应该在那条船上,我的姑娘!现在我得走了。你需要什么援助吗?我的就是你的,你知道。”

“谢谢,外公,眼下我们不需要什么。”她冷冷地说,“克莱姆在砍荆棘,不过他差不多是当作有用的消遣去做的,因为他做不了别的什么。”

“他这个消遣是挣钱的,对不对?三个先令一百捆,我听说。”

“克莱姆有钱。”她说,脸红起来,“但他喜欢去挣一点儿。”

“很好,晚安。”于是老舰长驾车走了。

外公走了以后,尤苔莎机械地往前继续走她的,但她的思虑不安不再关乎她的婆母和克莱姆了。韦狄,尽管他抱怨他的命运,但是他被命运抓住,再一次置放于阳光下。一万一千镑!由爱敦的每一个观点看来他都是一个富人。在尤苔莎的眼中,也是一个大数目——足够供应她那被克莱姆以其尤为峻厉的心情污蔑为虚荣与奢侈的需要。虽然她不是钱的恋人,但她爱钱能够带来的东西;她想象着围绕着他的新附属品赋予了韦狄大量的趣味。她现在想起来那天早晨他是怎样文静优雅地穿戴起来:他很可能穿上了他最新的一套衣服,不惜被欧石南和荆棘损坏。于是她想到了他对她的态度。

“啊,我理解了,我理解了。”她说,“现在他是多么希望拥有我,那么他就可以给我我向往的一切!”

回想着他的眼神和言语的种种细微之处——那时几乎没有注意到——对于她变得多么明明白白,那是由他知道了这新的事件所支配的。“假如他是一个对于遭任意抛弃而怀敌意的男人,他就会用得意扬扬的腔调告诉我他的好运;但他没有那样做,只字不提,因依我的不幸,只不过暗示他一直爱着我,把我当作优越于他的人。”

韦狄那天对偶然落到他身上的事保持沉默正是他故意做出的会给这样的女人造成影响的一种行为。那些有教养的情味精妙的格调,实际上,是他接近异性的举止中的一个优长。韦狄的特质在于,有时候他对女人暴躁发怒,申斥,怨恨不满,再一个时候他会以那么无比的优雅仁爱对待她,使先前的简慢显得不再是失礼,伤害并非凌辱,干涉好像是精致的关心,面子的毁坏成为殷勤的过度。这男人,他那些钦慕今天被尤苔莎漠视了,他那些美好的愿望她几乎没有不辞烦劳地去接受,她把他从后门送出屋子,他却是一万一千镑的所有人——一个受过尚好的专业教育的人,一个跟一位土木工程师订约当过学徒的人。

尤苔莎如此专心想着韦狄的好运,以致忘记了克莱姆的命运多么更为紧密地联系着她自己的道路;她不再立即走着去迎他,而是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她正在出神时被身后的一个声音扰乱了,转过头来便看见她过去的情人兼幸运的财产继承者紧靠在她的身旁。

她依旧坐着,然而她面容上的波动会告诉任何一个像韦狄这样了解她的男人她正在想着他。

“你怎么来这里啦?”她用她清明低沉的语调说,“我还以为你在家里呢。”

“我离开你的花园以后就去村里了,现在我又回来了。完了。你往哪条路走,我可以问问吗?”

她朝着布鲁姆斯-恩德方向挥挥手:“我要去接我的丈夫。我想今天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可能陷入麻烦了。”

“那怎么会呢?”

“因为没让约布赖特太太进门。”

“我希望我的拜访对你没有伤害。”

“没有。那不是你的过错。”她平静地说。

这时候她站起来。于是他们不自觉地一起漫步向前,没有说话,有两三分钟。后来尤苔莎打破沉默说:“我想我得祝贺你。”

“凭什么?哦,是的,凭我的一万一千镑,你指的是。咳,既然我得不到别的东西,得到那个我就应当满足了。”

“你好像对它很不在乎。今天你来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用一种被人轻忽了的语气说,“我是十分偶然地听说的。”

“我本来打算告诉你的,”韦狄说,“可是我——咳,我坦率地说吧——当我看到,尤苔莎,当我看到你的司命星不高的时候,我就不愿提它了。一看见一个人干活累得筋疲力尽躺倒,就像你丈夫那样躺在那里,便使我觉得向你夸耀我自己的好运太不合适了。但是,当你站在他身边的时候,我又十分忍不住地觉得他在许多方面是比我更富的男人。”

听了这话,尤苔莎便潜隐着恶作剧的淘气说:“怎么,你愿意跟他交换——用你的财富换我?”

“我当然愿意。”韦狄说。

“好像我们在想象不可能的而又荒谬的事情,让我们换个话题好吗?”

“很好。那我告诉你我未来的计划,如果你愿意听。我将做九千镑固定投资,存下一千镑做备用钱,用余下的一千镑旅游一年左右。”

“旅游?多么灿明的主意!你要去哪里?”

“从这儿去巴黎,我要在那里度过冬天和春天。尔后我将去意大利,希腊,埃及,还有巴勒斯坦,在天气热起来之前去。夏天里我将去美国;然后呢,计划还没有定下来,我将去澳大利亚,再绕到印度。到那时我也就尽兴了。那么我或许会再回巴黎,在那里一直住到我能负担得起花费那么久。”

“再回巴黎。”她用接近于叹息的声音喁哝着。她从未告诉韦狄,克莱姆的描述在她内心播下的巴黎欲望;然而在这里他是无意识地有能力满足它们。“你是总在想着巴黎吧?”

“对。据我看来它是世界的美丽中心。”

“我也这么看!那托马芯跟你一起去?”

“是的,如果她愿意。她也许更喜欢待在家里。”

“那么你将去各处游逛,而我将待在这里!”

“我想是的。不过我们知道那是谁的过错。”

“我不是责怪你。”她赶紧说。

“哦,我还以为你是怪我呢。假如你想要责怪我的话,那就想一想雨冢的某个晚上,你允诺跟我相会,你却没来。你送给我一封信;我的心痛着读那封信的时候我希望你的心永远不要痛。那是分歧的节点。我随后在仓促中做了事……但她是一个好女人,我不再说了。”

“我知道那一次怪我。”尤苔莎说,“但也不总是怨我。无论如何,感情上的过分意外是我的不幸。啊,戴蒙,不要再责备我了——我受不了。”

他们默默地往前走了两三英里远,这时尤苔莎突然说:“你没走错路吗,戴蒙先生?”

“今天晚上我的路在任一地方。我陪你走到能看见布鲁姆斯-恩德的那座小山为止,你独自走太晚了。”

“不麻烦了。我完全不是非出来不可的。我想我不愿让你再陪伴我了。这种事要是让大家知道了会被看着怪怪的。”

“很好,我离开你。”他意想不到地抓起她的手来吻了它——她结婚以后第一次。“山上那是什么亮光?”他又说,好像是遮掩那爱抚。

她看看,看到了一点儿摇闪不定的火光从他们前头远处一个棚屋敞开的一面投射出来。那棚屋,她发现迄今为止一直是空的,现在看来好像住上了人。

“既然你来到这么远了,”尤苔莎说,“你能陪我平安地过那个小屋吗?我原本以为我会在这附近什么地方遇见克莱姆,但既然他没有出现,那我就要加快往前赶,在他离开之前赶到布鲁姆斯-恩德。”

他们向那草皮屋迈进,走到近前时里面的火光和灯笼清晰地照出了一个斜躺在蕨草垫子上的女人身影,一群荒原的男人和女人站在她的周围。尤苔莎没有认出躺着的人是约布赖特太太,也没有认出站在旁边的人中有一个是克莱姆。直到逼近时她才认出来,于是她赶忙把手往韦狄的胳膊上一压,同时,示意他从棚屋敞开的一面回到阴影里。

“是我丈夫和他的母亲。”她用焦虑不安的声音低语道,“那是怎么回事?你能往前走走去看看告诉我吗?”

韦狄从她身边走开,走向棚屋的后墙。一会儿尤苔莎看到他向她招手,她便走向前去和他在一起了。

“是危重病症。”韦狄说。

从他们的位置他们能够听到里面的举动。

“我想不出她会去哪里。”克莱姆对一个人说,“她显然走了很远的路,可即便她在刚才能说话的时候也不能告诉我她去哪里了。你认为她到底怎么样?”

“极为可怕。”是低沉郑重的回答,尤苔莎听出是这个地区唯一的外科医生的声音,“她被蝰蛇咬了受了点伤,但是筋疲力尽把她压倒了。我的印象是她肯定走了特别远的路。”

“我经常告诉她不要在这种天气自己走路过度。”克莱姆悲苦地说,“你认为我们用蛇油治疗能治好吗?”

“喔,这是个非常古老的方子——是捕蛇人的老方子,我认为。”医生回答说,“它是作为肯定有效的药膏被霍夫曼、米德、我想还有阿比·丰塔纳提到过。无疑它是你们能用的最好的法子了,不过我不能确定其他油是不是同样有效。”

“快来,快来!”接着是一个焦虑的女人声音急急地说,随即能够听到克莱姆和医生从棚屋后边冲向约布赖特太太躺着的地方。

“啊,这是怎么啦?”尤苔莎悄声说。

“说话的是托马芯。”韦狄说,“他们是把她叫来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最好进去——不过那或许会有损害。”

好长一段时间里边的一群人没发出一点声音;后来终于被克莱姆说话打破了沉默,他用一种极度痛苦的声音说:“啊,医生,这是怎么啦?”

医生没有即刻回答;最终他说:“她快不行了。她的心脏以前受过侵袭,体力耗尽给了她狠狠的致命一击。”

接着是女人们的哭泣声,然后是等待着,然后是压抑着的呼叫,然后是奇怪的喘息声,然后是一阵痛苦的凝寂。

“完了。”医生说。

在棚屋后边再远一点儿的茅屋中,小农们低声说:“约布赖特太太死了。”

几乎在同一时刻,两个旁观者看到一个小小的旧式穿着的孩子身影从棚屋敞开的一边走进去。苏珊·南萨奇——那正是她的孩子——便走向敞口,默默地摆手叫他回去。

“我有事告诉你,妈妈。”他用尖尖的语调叫着,“睡在那里的女人今天和我一起走过;她说让我告诉你我见过她,她是一个被她的儿子伤碎了心然后抛弃了的女人,后来我就回家了。”

能够听到从里边传出一阵男人的惶惑的抽噎,尤苔莎就此萎顿不堪地倒抽了一口气:“那是克莱姆——我得去他那儿——可是我敢去吗?不!走开!”

他们从那棚屋附近退回以后她嗓子沙哑地说:“这事怪我。那里贮存着我的不祥。”

“你到底没让她进你的家?”韦狄问。

“没有。那就是全部问题所在!啊,我怎么办哪!我不去打扰他们,我直接回家。戴蒙,再见!我现在不能再对你说什么了。”

他们分别了。尤苔莎走到下一座小山的时候回头看去:一队忧伤的行列在灯笼光下从棚屋向着布鲁姆斯-恩德行进。韦狄什么地方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