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不吉利的会见结果是尤苔莎不再跟她的外公度过下午,而是急匆匆地回家去见克莱姆,她到达那里比预期的提前了三个小时。
她红着脸进了门,她的眼睛一直闪现着刚刚激动的痕迹。约布赖特抬头一看吃了一惊,以前他从未见她在什么情况下接近这种状态。她从他旁边走过去,原本可以不引起注意上楼的,但是克莱姆极为关心地立即跟随着她。
“怎么啦,尤苔莎?”他说。她站在卧室壁炉前的地毯上,看着地板,她的手在她身前紧握着,她的女帽还没有摘下来。有一会儿她没有回答,然后她低声回答——
“我见到你的母亲了,我永远不愿再见她了!”
像一块石头重重地落在克莱姆身上。就在那同一个上午,尤苔莎安排去看她外公的时候,克莱姆表示希望她能去布鲁姆斯-恩德去看望她的婆婆,或者采取别的她也许认为合适的方式达成和解。她高高兴兴地动身了;而他抱着很大的希望。
“这是为什么?”他问。
“我说不出来——我记不起来。我遇见了你的母亲。我永远不愿再见到她了。”
“为什么?”
“我现在知道韦狄先生什么?我不允许任何人把恶劣的看法加到我身上。啊!这太侮辱人了,问我是不是从他那里收了钱,或者怂恿了他,诸如此类——我不能确切地记住那些什么!”
“她怎么会问你那个?”
“她就那么问了。”
“那其中必定有什么意思。我母亲另外还说了什么?”
“我记不住她说了什么,除了这些,我们两个都说了些永远不能宽恕的话。”
“哦,其中必定有些误解。她的意思没有讲清楚,责任在谁?”
“那我倒没法说了。或许是处境的问题,至少那很尴尬。啊克莱姆,我不得不说——你把我置于了讨厌的处境中。但是你必须改善它——是的,你说你将改善——因为我现在恨这一切!是的,带我去巴黎吧,去做你过去的职业,克莱姆!我不得不说——我不在意开初在那里生活得多么低贱,只要能在巴黎,而不是爱敦荒原。”
“可是我已经完全放弃那想法了呀。”约布赖特说,带着惊讶,“肯定我从来没有引导你期盼这事吧?”
“这我承认。不过总有一些想法是不能从心里排除的,去巴黎是我不能排除的想法。在这种事情上我就不能表达意见吗?现在我是你的妻子了,和你共命运。”
“这个,有些事情是处在讨论范围之外的。我想特别在这件事情上是如此,因为那是我们双方同意的。”
“克莱姆,听了这话我不高兴。”她低声说。她的眼睛垂下了,转身走开了。
深藏在尤苔莎内心深处的希望这一出人意料的表示令她的丈夫困窘不安。这是他第一次面对一个女人向着她的愿望迂回运动这种事实。但是他的意向没有动摇,尽管他很爱尤苔莎。她的话在他身上产生的全部效果就是使他决心更加紧密地拴在他的书本上,以便尽快能够由另一条途径求得实际成果来反驳她的奇思怪想。
第二天基尼的秘密破解了。托马芯对他们进行了一次匆匆忙忙的探访,克莱姆的一份她自己亲手交给了他。尤苔莎当时不在场。
“那么这就是我母亲所指的了。”克莱姆大声说,“托马芯,你知道她们大吵了一场吗?”
托马芯在对待她堂兄的态度上现在比以前更有点缄默少语了。结婚的效果是在许多方面造成了保留节制而在一个方面又将其歼除。“你母亲告诉我了。”她平静地说,“她见到尤苔莎以后回我家来了。”
“我害怕的最坏的事情发生了。我母亲去你那儿的时候是极其激动不安的吧,托马芯?”
“是的。”
“确实非常激动不安吗?”
“是的。”
克莱姆把他的肘弯倚在花园的门闩上,又用手捂住他的眼睛。
“不要为它苦恼忧虑,克莱姆。她们也许会言归于好的。”
他摇了摇头:“像她们两个那样火爆性子的人不会的。也罢,注定要来的事总要来的。”
“有一件事还是让人愉快的——那些基尼没有失去。”
“我宁肯失去它们两次也不愿让这事发生。”
处在这些不和谐的事件之中,约布赖特觉得有一件事情是必不可少的——他应该迅速地展示他学业计划的一些进展。带着这个意图他许多个夜晚读书读到了很晚的时候。
一天早晨,比平常更为严重的过劳以后,他觉得眼睛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醒来了。太阳直接照射着百叶窗,他朝那里看了第一眼,一阵尖利的刺痛便迫使他赶紧闭上了眼睛。每一次他重新试着看看周围,都有同样对光的病症感觉出现,同时灼热的眼泪滚下脸颊。他穿衣服的时候被迫在额头上扎了一根绷带,白天里也没有把它解掉。尤苔莎着实又惊又怕。第二早晨他们发现情形未见好转便决定派人去安格堡请医生。
天近傍晚医生来到了,诊断这病为克莱姆夜读引起的急性炎症,又不顾前几天赶上受了凉继续研读,一时便削弱了他的视力。
为他那么思虑着要加紧的课业被中断而烦恼焦躁着,克莱姆变成了一个病人。他被关在一个完全避光的房间里,如果没有尤苔莎借着一盏遮罩灯的微光给他读书,那他的状况就是一个绝对的悲惨了。他希望这最坏的情况很快结束,但是医生第三次来出诊时他获悉,虽然一个月过后他可以戴着眼罩冒险出门,而所有继续工作或者阅读印刷品的想法,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得放弃。这使他很沮丧。
一个星期接一个星期消失了,似乎没有任何东西来减轻这年轻夫妇的忧郁。尤苔莎常常想象到一些可怕的情景,但她小心地抑制着没有对她的丈夫说出。假如他成了一个瞎子,或者,无论如何,永远也不能恢复能够胜任的视力去从事与她的情调志趣相投的职业,不能把她从这山里的孤绝住处搬出去呢?在这不幸面前,巴黎的美梦不太可能成为现实了。随着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他不见好转,她的心越来越跑向悲哀的辙路,她会离开他跑向花园绝望地流泪哭泣。
约布赖特曾想打发人去请他的母亲,随后他决定不去请了。知道了他的状况只能使她更愁苦。他们的隐居生活除非经由专门的信使,否则她几乎不大可能知道消息。他努力尽可能达观地对待这困境,直等到第三个星期到来了,疾病侵袭以来他第一次走到户外去。这时医生又来看过他,克莱姆强烈要求他表达一个清楚的鉴定。这年轻人了解了情况以后更加感到意外了,他期望可以重新开始工作的日期依旧不能确定,他的眼睛正处于一种特别的状态,尽管他的视力出去走走还受得住,但是不能允许它们紧盯在任何确定的物体上,否则就有再度招致急性眼炎的危险。
克莱姆因这个信息而异常严肃了,但是没有绝望。一种平静的坚定,甚至快乐,占有了他。他不会成为瞎子,那便足矣。命中注定要在无限的时期内通过烟玻璃镜观看世界实在是糟透了,那对于任何性质的提升都是致命的;不过约布赖特面临只影响到他的社会地位的灾祸时他是一个绝对的斯多噶派,而且,除开尤苔莎,最卑贱的行业也能使他满意,只要它能够以种种形式进入他的文化计划。开办一所农村夜校就是这样一种形式。他的磨难没有像在别人那里会造成的那般制服他的精神。
他在温暖的太阳下向西走过,进入他最熟悉的爱敦地带,也就是最靠近他老家的地方。他看到在他前方的一条山谷里有一件磨亮的铁器在闪光,向前走着,朦胧看出那闪光来自一个正在砍荆棘的人的工具。那干活的人认出了克莱姆,约布赖特凭声音知道说话的人是哈姆弗瑞。
哈姆弗瑞对克莱姆的状况表示伤心,接着又补充说:“听我说,假如你做的是像我一样低级的活,你可以照样干下去。”
“对,我可以。”约布赖特沉思着说,“你砍这些柴捆能得到多少收入?”
“砍一百捆能卖半个克朗,在这些白天长长的日子里我能靠这工钱过得蛮好。”
在整个走向奥尔德华斯回家的一路上,约布赖特陷入了并非不愉快的思考中。他走到房前的时候,尤苔莎从打开的窗户跟他说话,他便向她走去。
“亲爱的,”他说,“我现在快乐多了。假如我母亲跟我、跟你和好了,那我,我想,就十分快乐了。”
“我只怕那永远不会的。”她说,用她那美丽的暴烈的眼睛看着远处,“你怎么能说‘我快乐多了’呢?什么变化都没有。”
“它产生于我终于发现了我能做的事情,可以赖此为生,在这不幸的时刻。”
“是吗?”
“我想去做个砍荆棘草皮的人。”
“不,克莱姆!”她说,此前她脸上显出的微弱希望又消失了,使她处于比原来更坏的状态。
“我一定要做。在我能靠正当的职业来缩减花销的时候,我们却继续花那点积蓄的钱不是太不明智了吗?户外活动对我有好处,而且谁知道几个月以后我又能继续读书了呢?”
“可是我外公可以给我们提供帮助,如果我们需要。”
“我们不需要帮助。如果我去砍荆棘我们将生活得相当好。”
“与奴隶、埃及的以色列人这样一些人相比!”一颗痛苦辛酸的泪珠滚下尤苔莎的脸,他没有看见。他的语调里有一种无动于衷,向她表明着那对于她是纯粹恐怖的结果而他完全没有感到悲伤。
紧接下来的第二天,约布赖特去了哈姆弗瑞的茅屋,借了他的绑腿、手套、磨刀石和一把钩刀,想用到自己能够买这些的时候。然后他与他的新同行兼旧相识出发了,挑拣了一处荆棘长得最厚密的地方,他砍出了他选择的职业的第一刀。他的视力,就像《拉塞勒斯》中的翅膀,尽管对他宏伟的意图没有用处,对这种累苦活足够了。他发现等锻炼一阵手掌变硬了不再起泡他就能很容易地干活了。
日复一日他随着太阳一同起来,打紧绑腿,动身去他跟哈姆弗瑞约定的地点。他的习惯是从早晨四点钟一直干到正午;然后,在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回家睡上一两个小时;睡后再出去干到晚上九点。
这个从巴黎归来的人现在这样用皮装备打扮起来,不得不戴上遮住他眼睛的护目镜,这样一来他最亲密的朋友路过也认不出他了。他只是浩瀚的橄榄绿荆豆丛中一个褐色的小点,再无什么了。虽然实际上不干活的时候,由于想起尤苔莎的态度和他母亲的疏远,他常常会精神压抑,但是在全力进行劳动的时候他是快乐自处的、平静的。
他的日常生活属于奇妙的显微镜下的一种,他的整个世界被局限在离他几英尺的范围内,他所熟悉的是爬行着的和长翅膀的东西,它们似乎也把他招收进了它们的队伍中。蜜蜂带着亲密的神态绕着他的耳边嗡嗡鸣响,又拖拉着他身旁的石南花和荆棘花,数量众多以至于重得把花儿压到了地上。爱敦荒原产的奇怪的琥珀色蝴蝶,在别的地方是绝对看不到的,在他的口唇喘息中抖动翅膀,飞落到他弯着的背上,随着他上下挥舞镰刀时镰刀的闪闪光点翩舞。翡翠绿族蚱蜢跳过他的脚,落下时很笨拙,或者背着地,或者头着地,或者屁股着地,好像技术不熟练的杂技演员,要看机会支配了;或者在蕨草叶子下面喧闹着忙于跟那些色彩朴实、默不作声的蚱蜢调情。大个头苍蝇,对食品室铁丝网完全无知,处于相当野蛮的状态,在他周围嗡嗡飞舞,并不知道他是人。在长满蕨草的小山谷出入的蛇,身着它们最明丽的蓝色和黄色装束滑行着,这是紧接着蛇蜕了皮的季节,这时候它们的色彩最为鲜明亮丽。一窝窝小兔从它们的洞穴中出来,到小丘上晒太阳,热热的光束闪耀着透射着每一只薄薄的肉皮耳朵柔嫩纤细的组织,使其发红发亮,成了一种血红的透明体,里面的血管都可以看见。这一些野物没有一个怕他。
他职业的单调使他平静,单调本身就是一种快乐满足。努力的强迫性限制给没有野心的人提供了一种走平常道路的正当理由,在他的能力没有障碍的时候他的良心几乎不能允许他停留在这种湮隐无闻之中。因此约布赖特有时候会自己唱起歌来,当要伴随哈姆弗瑞去寻找打柴捆的藤条时,他会概略地讲述巴黎的生活和特色来逗乐他的伙伴,以便打发时光。
在这样温暖的一个下午,尤苔莎独自出来散步,走向了约布赖特干活的地方。他正忙着不停地砍荆棘,一长排柴捆从他的位置延伸下去,体现着这一天的劳动。他没有注意到她的走近。她离他很近站住了,听到了他歌声的低低流淌。这使她震惊了。看他在那里,一个可怜苦作的人,用他的眉睫流汗挣钱,她先是动情地流下了眼泪;但是听到他唱歌,完全没有对他的职业的反感,那职业无论他自己是怎样满意,对她却是身份地位的下降。作为一个受过教育的小姐、夫人,这深深地伤透了她。没有发觉她在场,他继续唱着——
黎明
为丛林披上霞光;
使花儿更美,
鸟儿再次低唱爱情;
大自然的一切
都欢迎黎明的到来。
黎明
有时带来巨大的变化,
对于苦难中的牧羊人
夜是多么短暂;
黎明到来时不得不离开她,
他熟悉的姑娘!
这是让尤苔莎悲苦地明白了他对社会地位的失败不在意。这个高傲漂亮的女人想到他的心态和状况给她自己的生活带来的突然的毁灭性影响,便低下头绝望地哭起来。随后她走向前去。
“我宁肯饿死也不干这个!”她感情激烈地叫喊起来,“而你还能唱歌!我要离去还跟我的外公一起住!”
“尤苔莎!我没有看见你,我只是注意到有什么东西在移动。”他温和地说。他走向前来,脱下他的大皮手套,握住她的手,“你为什么用这样一种奇怪的方式说话?它只是我在巴黎时吸引过我的一首老歌,正好适用于我和你现在的生活。你对我的爱情全都死了吗?因为我的外表不再是一个优雅的绅士,于是——”
“最亲爱的,你一定不要这样问我,这令人不愉快;要不然它真会让我不爱你。”
“你相信我会有可能冒险那样做吗?”
“这个,你执意按你自己的想法走到底,不肯对我让步,而我希望你放弃这丢脸的劳动。是我有什么让你讨厌的地方才使你这样与我的希望故意对着干吗?我是你的妻子,你为什么不能听我的?不错,我确实是你的妻子啊!”
“我知道你的语气里含着什么意思。”
“什么语气?”
“在你说‘确实是你的妻子’的语气里,它的意思是:‘做你的妻子,倒大霉了。’”
“用那样的话来刺探我,你也真够冷酷的。一个女人可以有理智,尽管她不是没有感情,假如我觉得‘倒大霉了’,那也不是可耻的感情——那只是非常自然的。喂,你看我无论如何没有试图说谎。你还记得吧,我们结婚前,我曾经告诫过你我没有好妻子的品质。”
“你现在说那个是来嘲弄我。至少在那一点上你管住你的舌头才是唯一高尚的道路,因为你一直是我的王后,尤苔莎,尽管我可能不再是你的国王。”
“你是我的丈夫,那还不能使你满足吗?”
“除非你做我的妻子没有后悔。”
“我不能回答你。我记得我曾经说过我将是你手上一个严重的问题。”
“不错,我看出来了。”
“那你看得是太快了!没有真正的恋人能看出这种事情。你对我太苛刻了,克莱姆——我全然不喜欢你这样说话。”
“听我说,尽管如此我还是娶了你,并且也不后悔。今天下午你看上去多么冷漠!然而我还常常想永远不会有比你更温暖的心。”
“是的,我怕我们是冷下来了——我像你一样看出来了。”她悲伤地叹息一声,“两个月以前我们爱得是多么疯狂!你凝视我永不厌倦,我凝视你也永不厌倦。那时候谁能想到现时我的眼睛在你眼里看起来不再明亮,你的双唇在我的唇上也不再那么甜蜜?两个月——这可能吗?是的,是太真实了!”
“你叹气了,亲爱的,好像你是为此难过了。那是一个有希望的象征。”
“不,我不是为那个叹气,是其他事情让我为之叹气。大约任何女人处在我这个位置上都会叹气的。”
“那你叹气是因为你生活的各种机会被草率地嫁了一个时运不济的男人毁了?”
“你为什么要逼我,克莱姆,去说辛酸抱怨的话呢?我像你一样应该得到怜悯吗,一样?——我想我应该得到更多。因为你还能唱歌!如果能听到我在这样的心境下唱歌那就是不可思议的时刻!相信我,亲爱的,我会大哭一场,直哭到让你这样容易轻快的心惊讶慌乱失措。即便你对你自己的苦恼不在意,你纯粹出于可怜我也应该忍住不唱歌。上帝啊!假如我是一个男人处于这种境况,我宁肯诅咒而不唱歌。”
约布赖特把他的手放到她的胳膊上:“好啦,我的没有经验的姑娘,你不要以为,我不能反叛,不能像你那样以高傲的普罗米修斯方式,来反对上帝和命运。我曾经感受过的那类力量和气度比你听到过的更大。见到的越多,我越是理解到在最伟大的处世中并没有什么特别伟大之处,所以在我的砍荆棘中也没有什么特别渺小之处。如果我觉得最伟大的赐福给予我们的不是特别有价值,当它们被拿走的时候我怎么会感到是很大的苦难呢?所以我唱着歌度过这段时光。你是真的对我失去了全部柔情,因而才妒忌我这片刻快乐吗?”
“我对你一直留有一些柔情。”
“你的话语已经不再有旧日的情味了。所以爱情伴随着好运死去了!”
“我不能听这个,克莱姆——它会以痛苦结束。”她用突变的声音说,“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