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八月底将满之前,尤苔莎和约布赖特一起早早坐下来吃晚餐。尤苔莎的态度近来变得几乎冷淡了。她美丽的眼睛有一种被遗弃的孤凄神色,不管她是否应该受到同情,凡是知道她那时候对克莱姆满心爱恋的人面对此状都会生起怜悯。这夫妻的情感发生了背离,在某种程度上,与他们的处境是相反的。克莱姆,这受折磨的男人,是快乐的。而且他甚至还试着去安慰她,而她在整个一生中从未身受一刻肉体的痛苦。
“来,快活起来,最亲爱的。我们会再好起来的,总有一天或许我的视力会像以往一样好。我郑重地承诺我一有了能力去做更好的事情我就放弃砍荆棘。你不会真的希望我整天待在家里无所事事吧?”
“但它实在是糟透了——一个砍荆棘的人!你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会讲法语,德语,适合干好多比这更好的事。”
“我猜想你第一次看到和听到我的时候,在你眼里我是环绕着金光环的——一个知道壮丽的事物、与辉煌的场景融合在一起的人——总之,一个值得敬慕的、使人快乐的、让人着迷发狂的英雄,是吧?”
“是的。”她说,啜泣着。
“可现在我是一个裹着棕色皮绑腿的穷苦家伙了。”
“不要奚落我。但是这已经足够了。我不会再感到抑郁了。我今天下午出去,除非你极力反对。一个村子里有野餐会——吉卜赛,他们叫它——在东爱敦,我要去。”
“去跳舞?”
“为什么不跳?你能唱歌嘛。”
“好,好,随你的意。要我去接你吗?”
“假如你干活回来够早的话。但不要为此使你自己感到不便。我认识回家的路,荒原没有什么让我害怕的。”
“你竟这么热切地依恋娱乐以至于一路步行到一个村子的喜庆会去寻找?”
“得啦,你是不愿意我自己出去!克莱姆,你是不是嫉妒啦?”
“不,但是假若能给你快乐我会和你一起去的;不过,照现在的情形,或许你已经腻烦我了。不知怎么的,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去。对,或许我是嫉妒。谁还能比我更有理由嫉妒呢,一个半瞎的男人,拥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
“不要那样想。让我去吧,别把我的兴致全部弄光了。”
“我宁肯失去我自己的一切也不愿那样,我亲爱的妻子。去吧,去做你喜欢的任何事情。谁能禁止你沉迷于奇思怪想?你还是拥有我全部的心,我相信;因为你忍受了我,我实际上是你的累赘,我应该向你表示感谢的。是的,你一个人去大出风头吧。至于我,我将死忍我的厄运。在那种集会上人们会回避我的。我的钩刀和手套就像圣拉撒路麻风病患者的拨浪鼓一样,警告人们躲开这个看了让他们伤心的情景。”他吻了她,打上他的绑腿,走了出去。
他走了以后,她用手支着头自语说:“两条浪费掉的生命——他的和我的。我竟落到了这个境地,这会不会把我逼疯?”
她到处寻找任何可能提供目前处境最小改善的道路,但是一条也没有找到。她想象着那些布达茅斯的人知道了她变成的样子会怎么说:“看看这个没有人能配得上的姑娘!”在尤苔莎看来这处境是对她种种希望的嘲弄。假如上天继续嘲弄下去,她只有死才是解脱的唯一通道。
突然她振奋自己大声喊叫:“但是我要摆脱它。对,我要摆脱它!不应该让任何人知道我在受罪。我要苦中作乐,在冷讽中快活,我要在嘲弄中大笑!我要去草地上跳舞作为开始。”
她上楼进了她的卧室,精细用心地修饰起来。在旁观者看来她的美丽使她的感情显得几乎是合理的。出于偶然同时也是不慎把这个女人带到了这样一个阴暗的角落,甚至会致使一个温和的持有偏见者也感到她有十足有力的理由去问最高主宰,凭什么把这样一个优美精致爱修饰的人整饬好了却放到一个打算使她的魅力成为祸害而不是赐福的环境中。
她准备好了出门上路的时候是下午五点钟了。这幅图画中的素材足以做二十次新的征服者。她坐在屋内没有一顶女帽掩盖时那种十分明显的反叛的悲哀被她出门时的衣着柔化了,那服饰有一种朦胧的品状,无论哪里都没有粗糙的边线;因此她的脸从它的环围中显出来好像是从云中显出来似的,肌肤与衣服之间没有显明的分界线。白天的暑热现在还几乎没有衰退,她沿着阳光充足的山岭以从容不迫的步速向前走去,因为有充裕的时间供她闲游远足。高高的蕨类在她经由小径穿过时就用它们的叶子遮蔽了她,它们现在形成了一片片小型森林,尽管它们没有一茎能保留到下一年发芽。
乡村舞会选择的地点是一处草坪似的绿洲,在荒原区域的高地偶尔可以遇到,但不常见。荆棘和蕨丛绕到边缘突然中止了,绿草却连绵不断。一条绿色的牲口走的小径绕过这地点四周,可是,仍然没有从蕨草的屏蔽中浮现出来,尤苔莎沿着这条路走,为了要在加入进去之前先侦察一下这群人。东爱敦乐队强劲有力的乐声准确无误地为她指引着方向,她现在看到演奏者们本身了,他们坐在一辆红色车轮擦洗得灿亮如新的蓝色大车上,车上用木条搭成弓形,上面扎了树枝和鲜花。大车前面是十五到二十对舞伴的中心大舞会,两侧是身份较低的一些人的小舞会,他们的旋转不总是与音乐严格一致。
年轻小伙子系着蓝色和白色玫瑰花饰,满脸通红地跟姑娘们跳舞,姑娘们,由于兴奋和用力,脸比她们扎的好多粉红色绸带更红。有的漂亮姑娘留着长卷发,有的漂亮姑娘留着短卷发,有的漂亮姑娘额前梳一绺刘海儿,有的漂亮姑娘梳着发辫,在那里一圈一圈旋转。观看者会感到相当奇怪,这么一群身材、年龄和气质相仿令人喜爱的年轻姑娘,怎么会在这里集中到一起,周围只有一两个村子可供挑选。在这后面有一个陶醉的男人在独自跳着舞,他闭着眼睛,完全忘记了其余的一切。离开几步远一棵截去了树梢的棘树下燃了一堆火,火上一排挂了三个水壶。旁边有一张桌子,几个老妇人在准备茶点,但是尤苔莎在她们中间没有找到牛贩子的妻子,牛贩子的妻子建议她来,做出保证她会受到礼貌殷勤的欢迎。
尤苔莎认识的唯一的本地居民意外的不在相当大地损毁了她不顾一切地快活一个下午的计划。加入进去成了困难的事情,尽管,她要是走向前去,那些快乐的老妇人会端着茶杯迎上来把她当作风度与知识都优越于她们的陌生人来敬待。望着那群人跳完两套步型的舞,她决定向前走一走,去一个她可以吃点心的小茅屋,然后再在夜色降临时回家去。
她就这么做了。到了她折返脚步再向着那举行舞会的地方走去的时候——那是她去奥尔德华斯必须重新路过的地方——太阳已经落下去了。现在空气非常静寂,她离了很远就能听到那乐队的乐声,似乎演奏得更加热烈高涨了,如果可能的话,与她离开时比起来。她到达山上时太阳已经完全消失了;不过这无论对于尤苔莎还是对于狂欢者都没有差别,因为一轮圆圆的金晃晃的月亮在她前头升起来,虽然它的光辉还没有明显地压下西边太阳的余晖。舞会依然进行着,但是一些陌生人来了,绕着那跳舞的人围成了一圈,以致尤苔莎站在他们中间没有被认出的可能性。
整个村子满溢着感官热情,原本是散播在整整一年的长时期的,在这里集中到一小时中喷涌奔腾了。四十对波动摇**的心跳动着,自从十二个月以前,他们同样欢乐地聚到一起,再没有这样过。一时异教崇拜又在他们心中复活了,今生的骄傲就是一切中的一切,他们除了崇拜自己不再崇拜什么了。
多少充满**然而短暂的拥抱会命定成为永恒,可能是陶醉其中的人想要知道的,是旁观的尤苔莎同样很想知道的。她开始嫉妒那些急速旋转的人了,渴望由跳舞的魅力在他们中产生的希望和幸福。尤苔莎本人是极其喜欢跳舞的,她的巴黎期望之一原本就是在那里可以有机会供她沉溺在这特别喜爱的消遣中。不幸那期望在她心里现在是永远破灭了。
正当她在愈益明亮的月光下出神地看着他们旋转波动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声音在她的肩上轻叫她的名字。她惊异地转回身,看到了近在肘旁的人,他的在场即刻使她脸红到了脑门。
他是韦狄。自他结婚的上午到这一刻他没再见过她,那时候她在教堂里闲逛,撩起面纱走上前去作为证人签字使他大吃一惊。但是为什么看到他会促动她突然热血奔涌她却说不出来。
在她能够说话之前他低声说:“你还像以往一样喜欢跳舞?”
“我想还是的。”她低声回答。
“你愿跟我跳吗?”
“这对我是一个重大的变化,但那会不会看上去很奇怪?”
“亲戚在一起跳舞有什么奇怪的?”
“啊——对,亲戚。也许没有什么奇怪的。”
“但是,如果你不愿被人认出来,就把面纱放下来。不过在这月光下没有多少被认出来的危险,好多陌生人在这里。”
她照他的建议做了。这动作也是她接受他的意图的默认。
韦狄把胳膊伸给她,带她下到人圈外边,走向跳舞场下端,从那里加入进去。两分钟之后他们就舞步旋转着开始向顶端移动了。直到他们到达了中途为止,尤苔莎不止一次地希望她没有屈从他的请求就好了;从中场移向顶端时她又觉得,既然她出来寻找欢乐,她现在做的只是获得欢乐的自然的事情。完全进入了为他们展开的作为顶端舞伴的新位置不停地滑动旋转着,尤苔莎的脉搏开始加快跳动了,不再顾得多想。
穿过二十五对舞伴,他们令人眼花缭乱地一路旋去,一种新的活力加入了她的形体。夜晚暗淡的光线给予了经验一种魔力。光亮有一种确凿的光度和色调趋向于打乱感官的平衡,危险地促发比较温柔的情绪;又加之运动,驱使着情感走向繁茂恣肆,而理智变得昏昏欲睡,在相反的比例中失察。那么现在由月轮落到这两个人身上的就是这种光亮。所有跳舞的姑娘都感觉到了这种征候,而尤苔莎感觉尤甚。青草在他们的脚下踩没了,被踩硬的地面,朝着斜射的月光看去,像磨光的桌子闪闪发亮。空气变得十分宁寂,载着奏乐人的大车上方紧贴着旗杆的旗子以及演奏者,背衬着夜空只现出了轮廓;只有长号、蛇形大号和法国小号圆圆的吹口像巨大的眼睛在他们的身影里时而闪露出来。姑娘们漂亮的衣服失去了白天里色彩的微妙,只显出了或多或少薄雾蒙蒙的白色。尤苔莎靠在韦狄的胳膊上飘悠摇摆一圈圈旋转,她的脸着迷销魂如雕像一般;她的灵魂离开并且忘记了她的面貌,只留下了空无和静寂,当感情离开了它们的寄存区域时总是这样。
她是多么靠近韦狄!想到这使人惊惧。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而他,当然,也能感觉到她的。她待他曾经多么恶劣!然而,他们在这里合着拍子跳舞。跳舞的魅力令她感到惊讶。一条明晰的界线像一道可以触知的栅栏,把她在这舞动迷宫之内的感受和没有跳舞的感受截然分开了。她开始跳舞,好像环境大气的改变;在外边时,与现在的热带感觉相比她是浸泡在北极的寒冷中。脱离开新近生活忧烦的日子,她加入跳舞就好像一个人在树林里走了一夜路之后进入了一个辉煌灿明的房间。单单韦狄本人只是一个煽动;韦狄再加上跳舞,加上月光,又加上私密,就开始成为一种欣悦了。在这甜蜜的复合混化的感情中,是他的个性提供了较大的部分,还是跳舞和场景在其中占了更大的比重,是尤苔莎本身全然模糊不清的一个精微要点。
人们开始说“他们是谁?”了,但没有惹人厌恶去询问。要是尤苔莎在平常的日子和另外一些姑娘夹杂走在一起那情况是大不一样的;在这里她没有被过多审视的不便,因为所有姑娘在这个场合全都装饰得极其鲜亮明丽、雍容优雅。好像行星水星被夕阳的光辉围绕着,她那永久的光彩在这种情境暂时的辉煌中没有引起过多注意就过去了。
至于韦狄,他的感情是易于猜测的。障碍本是使他的爱情成熟的太阳,此刻他正处于一种剧烈痛苦的迷狂中。把别的男人经年拥有的女人拥入怀中五分钟,在所有男人中他是最能够赏识的。他早已开始思慕尤苔莎了。的确,可以断言他和托马芯在结婚登记簿上签字是他的心回到它最初位置的一个自然的信号,尤苔莎结婚额外的复杂是促使那种回归带有强制性的一个添加的要求。
这样,由于不同的原因,对于别人是一种令人兴奋的活动,对于这两人却是驾驭旋风了。跳舞终于好像向他们心中存有的无论什么社会秩序观念发起了不可抵御的进攻,驱使他们回到现在已经倍加不正当的老路上去。他们旋着转着连续不断地跳了三场舞;然后,由于不停地运动感到疲累了,尤苔莎退出了她已经逗留了太长时间的圈子。韦狄带她到了几码远外的长满绿草的土墩上,她在那里坐下来,她的舞伴站在她旁边。从他邀请她开始跳舞直到现在他们没有交谈一句话。
“又跳舞又走路累着你了吧?”他温柔地说。
“不,不太累。”
“真是奇怪,我们竟然唯独在这里相遇,这么长时间没有见面以后。”
“我们没有见面是因为我们不试图见面,我猜。”
“对。不过这过程是你开始的——你违反了诺言。”
“正当现在这个时候谈那个简直没有价值。从那以后我们各自结起了别的纽带——你我恰好一样。”
“听说你丈夫病了我很难过。”
“他没有病——只是没有工作能力了。”
“对,那是我所指的意思。我真诚地同情你身陷困境。命运之神对你太残酷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你听说他选择做砍荆棘的职业啦?”她用低低的哀伤的声音说。
“有人向我提起过。”韦狄犹豫地回答,“可是我简直不相信。”
“是真的,我作为一个砍荆棘人的妻子你怎么看我?”
“跟以往一样看你,尤苔莎。那种事不能贬低你。你使你丈夫的职业变得崇高了。”
“我希望能感觉到那个。”
“约布赖特先生有好转的可能性吗?”
“他认为有那个可能,可我怀疑。”
“听说他租了一所农屋我十分惊讶。跟别人一样,我以为,你嫁给他以后他会带你去巴黎的家。‘多么快乐、光明的前景在她的前头!’我曾经这么想。他能够,我想,和你一起回去,假如他的视力能恢复?”
注意到她没有回答,他更为仔细地凝视着她。她几乎是在哭泣着。永远享受不到的未来的影像,复生的辛酸,苦痛的失望感,由韦狄的话唤起的邻居们悬而暂止的耻笑画面,这一切使高傲的尤苔莎难以保持镇定。
看到她的沉默不安,韦狄几乎不能控制他自己太过激的感情了。但是他假装没有注意到,尤苔莎很快恢复了平静。
“你不打算自己走回家去?”他问。
“哦,打算。”尤苔莎说,“在这荒原上什么会伤害我?我一无所有。”
“岔开一点儿我回家可以跟你同路,我很高兴陪你走到斯露普角为止。”看着尤苔莎坐在那里踌躇不定的样子他进而又说,“或许你觉得去年夏天的事件以后被人看见和我同路走是不明智的?”
“实际上我并没有想起这种事。”她傲慢地说,“我将接受我选择的那个人陪伴,尽管可怜的爱敦居民会说什么,我还是如此。”
“那么让我们走吧——如果你准备好了。我们最近的路是你往下能看到那里有一片阴影的冬青丛方向。”
尤苔莎站起来,跟在他身旁朝他所指的方向走去,一路掠过潮湿的石南和蕨草;作乐的人们的舞曲追随而来,他们一直在继续跳舞。月亮现在圆满得明亮如银,但是荒原却能够抵挡这样的光亮,从天顶到天际充满了最白的光辉的大气层下边能够看到显著的黑暗场景,没有光线的乡野地带。对于一双在他们上方的眼睛,他们两个的脸在广袤的荒原上出现就好像两颗珍珠在乌木桌子上一般。
由于这个原因,小路的不规则不平整看不见了,于是韦狄偶尔会绊倒;每当石南丛或者荆棘根从狭窄小径的草中突出来缠了她的脚的时候,尤苔莎觉得有必要表演一些优雅的技艺保持平衡。在她前行中的这些关头,有一只手必定会向她伸出来扶稳她,牢牢地托住她直到再一次抵达平坦的路面,这时候那手才撤回到尊重人的距离。
他们在沉默中走过路程的大部,走到接近斯露普角了,几百码外有一条小路岔出去通向尤苔莎的住宅。渐渐地他们看出有一对人影向他们走来,明显是两个男人。
他们再走近一些的时候尤苔莎打破了沉默说:“那两个人中有一个是我的丈夫。他允诺来接我。”
“而另一个是我最大的敌人。”韦狄说。
“看上去像是迪格利·维恩。”
“就是那个人。”
“真是尴尬的相遇。”她说,“但这是我的命数。关于我他知道得太多了,除非他能知道得更多,以便向他自己证明他知道的不算数。好吧,随它去吧:你得把我交托给他们。”
“在你吩咐我做那个之前你还应该再考虑考虑。在这里有一个人未曾忘记我们在雨冢相会的每一个条条目目,他正和你的丈夫在一起。他们中的哪一个,看到我们这时在一起,会相信我们在乡村舞会上相遇和跳舞是偶然的?”
“很好,”她忧郁地低声说,“在他们上来之前你离开我吧。”
韦狄向她致了温柔的告别,投身穿过蕨草和荆棘丛,尤苔莎慢慢地继续向前走去。两三分钟之后跟她的丈夫和其同伴相遇了。
“我今晚的路程到这里结束了,红土贩子。”约布赖特一看出了她就说,“我跟这位女士往回走了,晚安。”
“晚安,约布赖特先生。”维恩说,“我希望看到你很快好起来。”
维恩说话的时候月光径直照到他的脸上,向尤苔莎展现了它的全部皱纹。他疑惑地看着她。维恩敏锐的眼睛看到了约布赖特微弱视力没能看到的——一个男人从尤苔莎身旁走开了——在很可能的范围之内。
假如尤苔莎能够跟着红土贩子走,她很快就会发现她顾虑的明显证据。克莱姆把胳膊伸给她领着她一离开这地点,红土贩子就从许多人走出来的通向东爱敦的小径转身回去了,他刚才往那边溜达只是陪克莱姆走走,迪格利的大篷车又停在附近了。撩开他的长腿他穿过了荒原没有路的部分,那里有几分是韦狄去的方向。只有习惯了夜间漫步的人才能在这时以维恩的迅疾走下那些草木丛生的斜坡而不一头栽进坑洼,或者把他的脚揳进兔子洞里把腿攫断。但是维恩继续向前没有这些不便,他疾步快走的路线向着静女酒店。这地方他大约半个小时以后到达了,他很清楚他动身的时候如果有什么人在斯露普角附近是不可能在他前头走到这里的。
这孤寂的酒店还没有关门,尽管几乎没有人在那里了,酒店的生意主要是做那些长途旅行路过的旅客的,这些人现在都已去赶他们的路了。维恩进了公用房间,叫了一大杯麦芽酒,然后用无关紧要的随意口气问侍女韦狄先生是否在家里。
托马芯坐在里边的房间里听到了维恩的声音。顾客在场时她很少露面,由于她对这生意固有的厌恶;但是看到今晚那里没有别的人她便走了出来。
“他还没有回家,迪格利。”她和悦温雅地说,“不过我想他很快就回来了。他是去东爱敦买马。”
“他是不是戴了一顶轻便的机警帽?”
“是的。”
“那么我在斯露普角看到他了,牵着一匹马回家。”维恩冷冰冰地说,“一个极美的东西,有一张白白的脸还有像黑夜一样黑的鬃毛。他很快就到这里了,毫无疑问。”他站起来看了一会儿托马芯纯洁的、甜美的脸,自从他上次见过她以后一片悲伤的阴影覆过了她的脸,他又冒昧地加上一句说,“韦狄先生这个时候好像经常离家。”
“哎呀是的。”托马芯想要用一种显得欢快的语调大声说,“丈夫们总愿逃家偷懒的,这你知道。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一些秘招能帮我晚上随意把他留在家里。”
“我要想想我是不是知道。”维恩以同样轻快的语调而用意并不轻松地回答,然后他用他自己发明的方式鞠了一躬动身要走。托马芯把手伸给他;没有叹息一声,却带着许多吞下的叹息,红土贩子走了出去。
韦狄回来的时候,是一刻钟以后了。托马芯用她现在通常的羞怯方式,简短地说:“马在哪儿,戴蒙?”
“哦,我没有买,终究。那人要价太高了。”
“可是有人看见你在斯露普角牵着它回家嘛——非常漂亮,有一张白白的脸和像黑夜一样黑的鬃毛。”
“啊!”韦狄说,眼睛紧紧地盯着她,“谁告诉你的?”
“红土贩子维恩。”
韦狄脸上的表情古怪地变得冷凝起来。“那是弄错了——那肯定是别的什么人。”他慢慢地懊恼地说,因为他发觉维恩的报复反击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