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塘边遭遇战
七月的太阳照耀着荒原,把深红色的石南烤成了猩红。一年中只有这一个季节,并且这个季节中只有这种天气,荒原才华丽灿烂。这个开花期在荒原表面变化的周期中代表着第二期,或者是正午时分,只在这里才可能看到;它跟随的是绿色期或者叫嫩蕨期,代表着上午,位于棕褐期之前,那时候石南铃花和蕨草将佩戴上黄昏的赤褐色彩;这一期反过来又被冬季的黑色取代,那代表着黑夜。
克莱姆和尤苔莎,在他们奥尔德华斯的小屋子里,远在东爱敦,过着单调而对于他们又是欢乐的生活。荒原和天气的变化从他们的眼前暂且抹去了。他们被圈围在一种光光的雾里,隐去了他们周围任何不和谐的色彩,赋予了所有物体光的品质。下雨时,他们就陶醉了,因为他们就有了这样一个明显理由整天一起待在屋里;天气好时他们也是陶醉的,因为他们可以一起坐在山上。他们好像是那种互相绕着旋转的双星,从远处看来好像是一个。他们生活的绝对孤处隐居与外界隔绝强化了互相回应补足的思想;然而有些人也许会说那也存在着以可怕的挥霍速度消耗着他们彼此爱慕的不利。就约布赖特来说他倒不怕,但是记起尤苔莎过去说过关于爱情短暂的话——现在明显被她自己忘记了——有时候还会引他究问自己;想到事皆有尽的特性对于伊甸园也非异质,他便怕得退而不想了。
就这样,三四个星期过去了,约布赖特重新开始认真地读书了。为了弥补逝去的时间,他不倦地学习,因为他希望尽可能少耽搁地投入他新的职业。
喔,尤苔莎的梦想一直是,一旦跟克莱姆结了婚,她就有力量劝诱他重回巴黎。他小心地忍住不答应那么做,但是他能够坚定地抵住她的婉劝和争辩吗?她计算的成功概率达到了这样的程度,她对她的外公声称,巴黎,而不是布达茅斯,将完全可能作为他们未来的家。她的种种希望全都专注在这个梦想里。在他们结婚以后的平静日子里,当约布赖特凝视着她的嘴唇、她的眼睛、她面庞的线条的时候,她一再沉思冥想着这个问题,即便正在回报他的注视的时候;而现在一看到书,预示着一个与她的梦想敌对性的未来,这种明确的使人痛苦的不一致便给了她沉重的打击。她正希冀着将来有那么一天,成为某所漂亮小屋的主妇;房子无论多么小,靠近巴黎林荫大道,她至少可以在逸乐世界的边缘过她的日子,捕获那些从中离失飘**出来的她极其适合的城市乐趣。然而约布赖特在相反的意图中同样坚定,仿佛婚姻的趋势没有把这年轻慈善家的幻想扫除,反而发展了它。
她的焦虑达到很高的程度,但是在克莱姆坚定不移的态度中有些什么令她在试探他这个问题之前踌躇不定。在他们经历中的这一点上,不管怎样,有件事帮助了她。它发生在他们结合以后大约六个星期的一个晚上,完全是由维恩无意地错用了那原本要送给约布赖特的五十基尼引起的。
托马芯接到那钱的一两天之后写了封短信给她的伯母表达谢意。她惊讶那数额之大;但是由于那金额从来没有被提起过,她便归于她已故伯父的慷慨。她曾被她的伯母严格地告诫一点也不要对她的丈夫说到这份馈赠;那么韦狄呢,如此相同十分自然地,没让自己对他的妻子提起荒原上那特殊的午夜一个字。克瑞斯汀的恐惧,同样地,令他在这个事件中分担的份子缄口不语;怀着那钱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到达了恰当目的地的希望,他只是同样简单地声称一下,没有交代细节。
因之,一两个星期过去了,约布赖特太太开始对自己怎么没有从儿子那里听说收到了礼物而感到奇怪了;很有可能是怨恨导致了她儿子的沉默,这又给她的困惑纠结添加了一层忧郁。她又对此难以相信,但是他为什么不写信呢?她究问克瑞斯汀,他回答的慌乱本来立刻就会使她相信事情出了差错,他叙说的一半又被托马芯的短信证实了。
约布赖特太太正处于困惑不定的状态中的时候,一天早晨她又被告知她儿子的妻子去迷雾岗看望外公了。她决定上山走一趟,看看尤苔莎,从她儿媳妇的嘴里弄清家里的那些基尼是不是送错了。那些基尼对于约布赖特太太正如家传的宝石之于富裕地受有亡夫遗产的寡妇。
克瑞斯汀听到她要去那里的时候他的担心达到了顶点。就在她要动身的时刻他不再搪塞了,于是,坦白了那场赌博,告诉她他所知道的范围内的真相——那些基尼被韦狄赢去了。
“什么,他想扣留?”约布赖特太太叫起来。
“我希望并且相信不会那样!”克瑞斯汀呻吟着说,“他是个好人,或许会做正当的事。他说你应该把克莱姆先生的那份送给尤苔莎,那或许是他自己想做的。”
对于约布赖特太太,她一冷静下来思考就能想到,太有这种可能了,因为她简直不能相信韦狄会真的占有本属于她儿子的钱。把钱送给尤苔莎的这种间接途径正是合乎韦狄癖爱的,但是这位母亲仍然满腹愤怒。真没想到韦狄最终还将得到那些基尼的支配权,重新安排处置它们,把克莱姆的份额交到克莱姆妻子的手上,因为她曾经是他自己的情人,或许一直是他的情人,这情形引起的恼怒痛苦是约布赖特太太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
她即刻因可怜的克瑞斯汀在这件事中的行为解雇了他;但是,觉得没有他又实在太无帮手做不了什么,后来又告诉他如果他愿意可以再待一待。随之她赶紧动身去见尤苔莎,不必说她对她儿媳妇激起的有指望的情感已经不如半个小时以前感觉到的那样了,那时候她正打算着她的旅程,那时候想以友好的态度去问问是否有意外的损失;现在是要直率地询问韦狄是不是把原本打算作为神圣礼物送给克莱姆的钱私下给了她。
她出发是在两点钟,她和尤苔莎的相遇由于那年轻夫人出现在邻近她外公住宅的水塘和土堤旁边而加速了。那年轻夫人站在那里眺望着景色,也许在想着它在过去的日子里见证的那些浪漫的扮演。约布赖特太太靠近了,尤苔莎用一种陌生人的平静眼光审视着她。
婆母先开始说话了。“我是来看你的。”她说。
“真的呀!”尤苔莎惊讶地说,因为约布赖特太太,给了这姑娘太大的屈辱,她竟拒绝出席婚礼,“我完全没有想到你会来。”
“我只是因事才来的。”来客说,比开初更冷淡了,“原谅我问你这个——你从托马芯丈夫那里收到了一份礼物吗?”
“礼物?”
“我指的是钱!”
“什么——我本人?”
“这个,我指的就是你本人,私下里——不过我没打算用那种方式实行。”
“从韦狄先生那里拿钱?没有——从来没有!太太,你这是什么意思?”尤苔莎顿时冒起火来,因为她自己意识到了她和韦狄之间的旧情便贸然断定约布赖特太太也知道了那个,那么便可能是来指责她现在从他那里接受不光彩的礼物。
“我只不过问问这个问题,”约布赖特太太说,“我曾经——”
“你应该对我有好的评价——我怕你从一开始就反对我!”尤苔莎嚷起来。
“不。我只是为了克莱姆。”约布赖特太太回答说,在她的认真中带有太多的强调,“这是所有人照料他们亲生孩子的本能。”
“你的意思是他要求保护而来反对我啦,你怎么能这样?”尤苔莎叫喊着,眼睛里含着激愤的泪水,“我嫁给他也并没有伤害他!我作了什么孽你这样鄙视我?你没有权利对他说我的坏话,既然我从来没有中伤过你。”
“我只是在这种情况下做了公平合理的事。”约布赖特太太多了一些温和说,“我本不愿现在谈这个问题,可是你逼迫我。老实告诉你真相,我也不觉得怎么惭愧。我曾坚定地确信他不应该娶你——因此我尽我的力量无论如何要劝阻他。但是现在既然已经办过了,我一点也不想再抱怨了。我已经准备好来欢迎你了。”
“啊,不错,用那种公事公办的看法来看,事情是很不错了。”尤苔莎抑制着心头的火咕哝道,“可是你为什么会想到我跟韦狄先生之间会有事呢?我跟你一样有骨气。我愤慨难平。任何女人都会气愤的。做克莱姆的妻子在我是屈尊,而不是花招,让我提醒你;所以我不愿被人当作阴谋家来对待,那种人才有必要去忍受,因为她是巴结着爬进那个家庭的。”
“哎哟!”约布赖特太太说,徒然力图控制着自己的怒气,“我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表明我儿子的门第赶不上维尔家好——或许还要更好呢。听你说起屈尊真逗人发笑。”
“本来就是屈尊,不过,”尤苔莎感情激烈地说,“要是我当时知道了我现在所知道的,我结婚一个月以后我还是住在这荒原上,我——我在应允之前就该重新考虑。”
“别说这话那才最好,它听起来会让人觉得不诚实。在他那边我不知道用过什么诓骗手段——我知道没有——不管对方是什么情形。”
“这太让人恼怒啦!”年轻的女人嗓子沙哑地回应道,她的脸绯红,眼睛投射着闪光,“你怎么竟敢这样对我说话?我坚持给你重复一遍,要是我知道从结婚到现在过的是这样的生活,我会说‘不’的。我不抱怨。我从来没有对他出这样一点声,但它是事实。因此我希望今后你不要再作声,说我怎么急切。如果你现在伤害我那就是在伤害你自己。”
“伤害你?你认为我是一个有意作恶的人?”
“我结婚以前你伤害过我,现在你又怀疑我为了钱跟另一个男人暗中相爱!”
“我不得不那么想。但是在我的家外面我从来没有说过你。”
“你在家里说过我,对克莱姆,那么你是不能做得更坏了。”
“我是在尽我的责任。”
“那我也是在尽我的责任。”
“你那责任的一部分是使他反对他的母亲。一直是这样。但是我为什么不能像在我之前的另一些人忍受的那样忍受呢!”
“我理解你。”尤苔莎说,由于激动气都喘不过来了,“你认为我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怂恿情人,毒害她丈夫的心去反对他的亲属,还有比这更坏的妻子吗?然而那是强加给我的品性。你不想来把他从我手里拖走吗?”
约布赖特太太针锋相对予以回击。
“不要朝我大发脾气,太太!这与你的美貌很不相称,我不值得你为了我的缘故损害你的美貌,我向你保证。我只是一个失去了儿子的穷苦老太婆。”
“要是你尊重我给我面子,你原本可以一直拥有他。”尤苔莎说,边说着滚烫的泪水边从她的眼睛里流淌出来,“你把你自己搞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你导致了永远不能修复的分裂!”
“我什么也没做。一个年轻女人这么放肆无礼,我万万不能忍受。”
“这是你自找的。你怀疑我,你迫使我用一种我本来不会采用的方式来谈论我的丈夫。你会让他知道我这样说他了,它会导致我们之间的痛苦。你从我身边走开好吗?你不友好!”
“我再说一句话就走。如果有人说我没有十足的理由到这里来询问你,那人是说假话。如果有人说我怀着不正当的用意试图阻止你们的婚姻,那人,也是没说真话。我正赶上不祥的时候,上帝对我不公平让你来侮辱我!或许我儿子的幸福不依赖人世这边,因为他是一个忽视他母亲劝告的蠢人。你,尤苔莎,站在悬崖边上你还不知道。你把今天给我发的脾气只要露一半给我的儿子——用不了多久你就会——你就会发现尽管他现在对你像小孩子一样温柔,他也会像钢铁一样坚硬!”
情绪激动的母亲随即撤离了,尤苔莎吁吁气喘着,站在那里看着水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