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一支新的力量干扰趋向(1 / 1)

还乡 托马斯·哈代 2392 字 9天前

韦狄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维恩冷冷地朝韦狄看去,而且,一言不发,不慌不忙地坐到克瑞斯汀坐过的地方,把他的手插进衣袋里,掏出了一枚金币,把它放在石头上。

“你从那灌木后面看着我们?”韦狄说。

红土贩子点点头。“下你的赌注吧,”他说,“是不是你没有足够的胆量玩下去了?”

唉,赌博是一种口袋里装满了钱更容易开始而撒手不干却很难的消遣形式;虽然韦狄以其冷静的性格本可以慎重地拒绝这个邀请,可是他刚刚成功的兴奋完全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在红土贩子的金币旁边的石板上放了一个基尼。“我的是基尼。”他说。

“基尼可不是你自己的基尼。”维恩挖苦说。

“这是我自己的。”韦狄傲慢地回答,“它是我妻子的,她的就是我的。”

“很好,让我们开始吧。”他摇了摇小盒子,掷出八点,十点,九点;三次掷出的总点数是二十七。

这鼓舞了韦狄。他摇了摇小盒子;他三次共掷出了四十五点。

红土贩子的另一个金币紧靠着韦狄的第一个基尼放下了。这次韦狄掷出了四十一点,但没有对子。红土贩子面容冷峻,掷出了三个“幺”,把赌金收入了囊中。

“再来。”韦狄轻蔑地说,“下双倍注。”他放了托马芯的两个基尼,红土贩子下了两个金镑。维恩又赢了。新的赌注放到石头上,赌博者如前一样继续下去。

韦狄是个神经质的易激动的人,这场赌博一开始便表明了他的性格。他扭动身子,喷吐气沫,移动座位;他的心脏怦怦跳动几乎能够听见。维恩无动于衷地紧闭嘴唇坐着,眼睛缩成了一对屑小的闪烁亮点;他看来好像简直不喘气了。他可以说是一个阿拉伯人,或者一个机器人;要不是他的胳膊摇骰子盒的动作他就成为一座红砂岩雕像了。

赌局起伏不定,时而有利于这个,时而有利于那个,没有哪一方赢得大利。将近二十分钟就这样过去了。蜡烛光这时候吸引了荒原蝇,蛾子,还有别的一些长翅的夜晚飞虫,它们围绕着灯笼飘飞,投进烛火里,或者扑打着两个赌玩者的脸。

但是两个人没有一个去注意这些东西。他们的眼睛集中在这小小的石板上,那石板对于他们是一个如同战场一般广阔重要的竞技场。到这时赌局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红土贩子连续不断地赢。最后六十个基尼——托马芯的五十,克莱姆的十个,流进了他的手里。韦狄鲁莽起来,激动得发狂似的,恼怒了。

“‘把他的上衣赢回来’。”维恩狡顽地说。

再掷一次骰子,钱走了同一条道。

“‘把他的帽子赢回来’。”维恩继续说。

“呀呀!”韦狄说。

“‘把他的手表赢回来,把他的钱赢回来,出门的时候成了一个富人’。”维恩一句又一句地说着,赌金相继流进他的手里时他便这样说着。

“再下五个!”韦狄叫着,把钱猛地砸下,“三掷见鬼去——一掷定局。”

坐在对面的红色机器人又陷入了沉默,点点头,随着他的样子。韦狄格啦格啦地摇着小盒子,掷出了一对六点和五个点。他拍拍手;“这次我赢啦——好哇!”

“两个人在玩,才一个人掷了呢。”红土贩子说着,平静地把盒子放下。两个人的眼睛于是那么热切地集中在石头上,那样子,人会想象到它们的光束能够看得见,好像雾中的光线一样。

维恩提起小盒子,看到揭开的是三个六点。

韦狄勃然大怒。就在维恩抓住赌金的时候韦狄抓起骰子猛地扔出去,连同盒子一起,全部扔进了黑暗中,发出了可怕的诅咒。随后他站起来,像个疯子一样来回跺着脚。

“那么就算完了?”维恩说。

“不,不!”韦狄叫着,“我还打算再试一次呢。我一定要试!”

“可是,我的老兄,你怎么处置了骰子?”

“我把它们扔掉了——那是一时激怒。我真是个莽汉!来——来帮我找一找——我们一定得再找到它。”

韦狄抓起灯笼,开始焦急地在荆棘和蕨草中来来回回寻找。

“你在那里不太可能找到。”维恩说,跟在他的后头,“你做这样的蠢事是为什么?盒子在这儿。骰子不会离得太远。”

韦狄急切地把灯光转到维恩找到小盒子的地方,乱踩乱踏把左右的草都蹂烂了。经过了几分钟以后一颗骰子找到了。他们又找了一会儿,但是没有再找到另一颗。

“不管了,”韦狄说,“咱们只玩一颗。”

“同意!”维恩说。

他们又坐下来,重新开始下一个基尼的注;赌博剧烈地进行下去。但是幸运女神今晚明显地爱上了红土贩子。他稳稳地赢取,直到他成了又十四个金币的所有者。一百个基尼的七十九个成了他的,韦狄只拥有二十一个。两个对手的面貌现在很奇异。除了动作之外,赌局起伏不一的完整西洋景画面在他们的眼睛中进行。小小的烛焰映现在各自的眸子里,从中可以辨别出希冀和放弃两种情绪,即便就红土贩子而言,尽管他的面部完全不露丝毫。韦狄则绝望地不顾一切地玩下去。

“那是什么?”他突然叫起来。听到了一阵沙沙声,他们两个都抬起头来。

他们被四五码高的幽暗形体包围了,那东西站在距灯笼光线几步远的地方。察看了一会儿认出了那环围的形体原来是荒原马,它们的头全都朝向这两个赌玩者,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们。

“嗬咦!”韦狄说。整整四五十匹野物立刻掉头飞驰而去。赌博继续下去。

十分钟过去了。这时一只大大的骷髅蛾从外面昏暗的空中飞来,绕着灯笼转了两圈,径直飞向了蜡烛,一下子把烛火扑灭了。韦狄刚刚掷过了,但还没有提起小盒子看看他掷的是什么;可现在要看是不可能了。

“该死的!”他尖叫了,“喂,我们怎么办?或许我掷的是六点呢——你有火柴吗?”

“没有。”维恩说。

“克瑞斯汀有几根——不知道他在哪儿。克瑞斯汀!”

但是没有人回答韦狄的叫喊,除了巢居在山谷低处的苍鹭发出的一声悲凄的哀鸣。两个人都茫然地看了看周围没有起身。当他们渐渐变得适应了黑暗,他们看出了杂草和蕨草中微弱的绿色光点。这些光亮就像淡弱的星星点落在山间。

“啊——萤火虫。”韦狄说,“等一分钟。我们可以继续赌下去。”

维恩定定地坐着不动,他的同伴忽而这边忽而那边跑着捉集了十三只萤火虫——在四五分钟时间内他能够找到的——放在他特为采下的一片毛地黄叶子上。红土贩子看到他的对手带着这一些东西回来的时候发出了低声的幽默一笑。“那么,是要坚决干下去了?”他不动感情地说。

“我始终如一!”韦狄忿忿地说。他把萤火虫从叶子上抖下来用一只颤抖的手在石头上排成一圈,在中间为骰子盒落下留了一块空间,十三只小灯投上了暗淡的磷光。赌博又重新开始了。它碰巧是在一年中萤火虫向外放射最明亮光辉的季节,那光亮给他们为此目的而用是足够充裕的,鉴于在这样的夜晚借着三四只的光就可以阅读书信字迹。

这两个人的行为与他们的环境的不相称是巨大的。他们坐在洼谷柔软多汁的植物中,静止不动和无人居住的孤寂里,侵入了基尼的叮叮当当,骰子的格啦格啦,不顾一切的赌徒的叫喊。

一得光亮韦狄就提起了小盒子,孤独冷落的骰子宣告了赌局依然与他作对。

“我不再玩了。你在这骰子上捣鬼了。”他叫道。

“怎么捣鬼?——这骰子是你自己的!”红土贩子说。

“我们变一下玩法:最低点赢——这样会切断我的霉运。你拒绝吗?”

“不——继续。”维恩说。

“啊,它们又来了——该死的!”韦狄叫喊道,抬头看着。荒原马又无声无息地回来了,正像先前一般昂头旁观着,它们羞怯的眼睛紧盯着这场景,仿佛它们对人类和烛光在这不合宜的时刻在它们经常出没的地方会做什么感到奇怪了。

“那些家伙真是讨厌死了——这样瞅着我!”他说,扔了一块石头,驱散了它们。赌博依旧继续下去。

韦狄现在只剩下了十个基尼,各人下了五个的注。韦狄掷出了三点;维恩两点,划拉走了金币。另一个抓起了骰子,一阵狂怒塞进嘴里狠咬,好像要把它咬成碎片。“决不屈服——这是我最后的五个!”他叫着摔下了它们,“该死的萤火虫。——它们快灭了。你们为什么不点亮?你们这些小傻瓜!用根刺针把它们拨动起来。”

他用一根小条棍戳动着萤火虫,把它们的身子翻滚过去,让它们发亮的尾部朝上。

“光亮足够了。掷吧。”维恩说。

韦狄把盒子放到光圈里,急切地看去。他掷了个幺点。“好极了!——我说过要转运了,就是转运了。”维恩没说什么,但是他的手微微地发抖了。

他也掷出了幺点。

“啊!”韦狄说,“我该死!”

骰子第二次啪地砸到石头上。又是一个幺点。维恩忧郁地看了看,掷了:骰子眼瞅着碎成了两半躺着,碎裂的一半朝上。

“我一个点都没有掷出来。”他说。

“我是活该——我用牙咬裂了骰子。——拿走你的钱。空比幺还小。”

“我不想要。”

“拿走,我说——你赢的它!”韦狄把赌金扔到红土贩子胸口上。维恩把它们聚拢起来,站起身,退离了洼谷。韦狄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

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他也站了起来,于是提着熄灭的灯笼,走向大路。到了大路上他站住了一动不动。夜的静寂弥漫了整个荒原,只除了一个方位,也就是迷雾岗方向。从那里他能够听见轻便马车的车轮声,一会儿便看到两盏马灯下了山。韦狄避到灌木丛下边等候。

车子来到跟前从他面前过去了。它是一辆雇的车子,车夫后边是他很熟悉的两个人。尤苔莎和约布赖特坐在那里,后者的胳膊搂着她的腰。他们在山脚转了一个急弯向着克莱姆租赁布置的临时住家去了,那地方在东面方向五英里左右。

韦狄一见到他失去的情人就把输钱忘掉了,每当新发生的小事件提醒他想起他们绝望的分裂,那些珍贵在他眼中便以几何级数增加着。满溢着他能够感受到的趋向于微妙的痛苦,他沿着相反的路朝酒店走去。

差不多就在韦狄上了大路的同时,维恩也在前面一百码的地点向前了。那时候,他,听着同样的车轮声,同样地一直等待着车子走近。等他看到了坐在里面是谁的时候他似乎是失望了。他思索了一两分钟,在这点间歇里马车滚滚向前,随后他穿过大路,抄近路穿过荆棘和石南丛走到税栅公路转弯上山的地方。他现在又到了马车的前面,一会儿马车以徒步的速度走上来。维恩走上前去给他们看见自己。

灯光照到他的时候尤苔莎吃了一惊,克莱姆的胳膊不自觉地从她的腰上撤回去了。他说:“怎么,迪格利?你是独自走啊。”

“是的——请原谅拦着你们了。”维恩说,“不过我是在等韦狄太太:我有约布赖特太太的东西要转交给她。你能告诉我她是不是参加完聚会已经回家了吗?”

“还没有。不过她很快就要动身了。你或许会在拐角那里遇见她。”

维恩行了个礼道别,走回他之前的位置,那里是去迷雾岗的小路与大路相交的地方。他待在那里定定地等将近半个小时,然后又有一对灯光下了山。那是一辆老式的难以归类的属于老舰长的马车,托马芯独自坐在里边,由查利赶着。

正当他们慢慢地转过拐角的时候红土贩子走上前去。“请原谅拦了你,韦狄太太。”他说,“可是我有约布赖特太太的东西要私下转交给你。”他交过一个小包裹,它装了他刚刚赢的一百个基尼,用一张纸粗粗地扭包着。

托马芯从惊讶中恢复过来,接过了包裹。“完了,太太——祝你晚安。”他说完,便从她的视线中消失了。

这样,维恩,焦虑着矫正事态,交到托马芯手中的不仅是理当属于她的五十基尼,而且也有打算给她堂兄克莱姆的五十基尼。他的错误建基在赌博开局时韦狄的话语上,那时候韦狄愤慨地拒不承认那些基尼不是他自己的。红土贩子便没有领会赌博进行到半途时再继续下去就在用另一个人的钱了;它是一个后来导致促成的不幸比钱的损失价值大三倍的错误。

夜现在是有点深了。维恩投入了荒原深处,一直来到了他的篷车停歇的深谷——一个距离赌博的地点不足二百码的地方。他进入了他的这个可以移动的家,点上灯,在关上门过夜之前,又站在那里思索着前面几小时的情况。他在那里站着的时候东北方天空逐渐可见曙色了,那曙色,正值阴云消散,在这仲夏时节是一种带着柔和光辉的灿明,尽管还只是一两点钟之间。维恩,实在是困乏极了,于是关上门倒头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