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新的行途引起了失望(1 / 1)

还乡 托马斯·哈代 2878 字 3个月前

约布赖特爱他的族类。他确信大多数人缺少的是带来智慧的知识而不是带来富裕的知识。他希望以个人为牺牲来提升整个阶级而不是以整个阶级为牺牲来提升个人。更为重要的是,他随时准备做第一个牺牲的个体。

在从乡村生活到智**的过程中通常至少有两个中间阶段,常常还会有许多;这些阶段中的一个几乎必定是俗世的进步。我们很难设想,没有想象的社会目标作为过渡阶段,乡村的宁静会激变为智性意图。约布赖特的乡土特质在力求高尚思想的过程中仍旧坚持素朴的生活——不,在许多方面还是原始的和粗陋的,与乡下粗人情同兄弟。

他是施洗者约翰,他的主题是使人崇高而不是劝人忏悔。精神上他处于乡村的未来,那就是说,在许多观点上他与中心城市同期的思想家相比肩。他这种进步的大部分或许应归于他在巴黎的学习生涯,在那里他了解了当时流行的伦理体系。

由于处在这种相对先进的地位的缘故,约布赖特可以说是不幸的。乡村世界于他并未成熟。一个人只能部分地超前于他的时代。抱负上完全成为先锋对于名声是致命的。假如菲利浦好战的儿子智性识见上远远地超越了他的时代,企图不以流血而建立起文明,那他就会使人们把他加倍地看作仿佛天神般的英雄,可是就没有人会听说有个亚历山大了。

为了声誉起见,长进主要依赖于驾驭事物的能力。成功的宣传家们成功了,是因为他们赋予了形式的那些学说听众有时间感受却不能够使之具体化。一个提倡审美努力而反对社会努力的人只可能被一个视社会努力为陈腐事物的阶级理解。去讨论对于乡村世界文化先于奢华的可能性也许会真诚地进行,然而它是打乱人性长久以来习常秩序的一个企图。约布赖特对爱敦荒原闭塞幽居的乡民们宣讲,他们不经过自我丰富的过程便可以上升到宁静全面的境界,这跟说服古代迦勒底人不必先经过介于空间的以太层便可以由地球登上纯净的最高天没有什么不同。

约布赖特的心均衡和谐吗?不。均衡和谐的心不表露特别的癖好;我们可以有把握地说,一颗均衡和谐的心永远不会促使它的拥有者把自己当作疯子禁闭起来,当作异教徒折磨,或者当作渎神者钉死在十字架上。同样,另一方面,也绝对不会让自己被当作先知来赞颂,当作牧师来尊敬,或者当作国王来吹捧。均衡和谐的心通常的祝福是幸福和平庸。它产生了罗杰斯的诗、韦斯特的画、诺斯的政治手腕和汤姆林的精神指导;它能够使它的拥有者发现致富之路,圆满结束,尊贵退席,安然地寿终正寝,得到体面的纪念碑,那,好歹,他们也应该得到。它绝不会允许约布赖特去做这种放弃他自己的生意而有益于他的同胞的荒谬事情。

他一路向前走回家去,没有注意行径。假如说有人完全熟悉荒原那就是克莱姆了。他是被它的景色、它的物质、它的气味浸透了。他可以说是它的产物。他的眼睛第一次睁开就在它的上面;他记忆的初始图像就跟它的外貌混合一体;他的生活评断被它着色;他的玩具是他在那里找到的燧石刀和燧石箭头,他惊讶着石头为什么会长成这种怪样子;他的花,紫色的石南铃花和黄色的荆棘花;他的动物,蛇和荒原马;他的社会,常去荒原的人。把尤苔莎·维尔对荒原所有各种各样的恨转化为爱,你就拥有了克莱姆的心。他一边走一边凝望着广阔的景象,满心欢悦。

对于许多人来说,爱敦荒原是在它所处的世纪之前就悄悄溜走的一处地方,作为一个粗野拙笨的物体侵入了这个世纪。它是一个过时的东西,几乎没有人愿意研究它。在这样的时代——田野方正,树篱编结,草地依据浇灌计划而成矩形,在晴好的天气下看上去像银子做的格状烤架——人们对荒原怎么还会有别样的看法?一个农夫,骑在马上,遇到人工种植的草会微笑,看着即将成熟的谷物会忧虑,看到蝇虫叮咬的萝卜会哀叹,而给予远处的荒原高地除了皱一下眉头就没有什么了。但是就约布赖特而论,当他途中由高地眺望的时候,看到一些人试图在荒地上开垦,耕作,坚持了一两年之后,又在绝望中退却了,蕨类和荆棘树丛又顽强地再次宣称了它们的存在,他不禁沉迷于一种野俗的满足之中了。

他走下来进入山谷,一会儿就到了他布鲁姆斯-恩德的家。他的母亲正在修剪窗台上的植物枯死的叶子。她抬起头看着他,仿佛不理解他和她在一起待这么久的意图;她的脸上露出这种焦虑的神情已经有好几天了。他能够察觉理发的那帮人表现出来的好奇等于是他母亲的挂虑。但是她没有开口问他,甚至在他的大衣箱到达暗示了他不会很快离开她的时候。她的沉默比话语更为响亮地恳求他一个解释。

“我不再回巴黎了,妈妈。”他说,“至少,不以旧的职位回去了。我已经放弃了那份职业。”

约布赖特太太在痛苦吃惊中转过身来:“我想到一些事情出岔子了,当我一看到那几个箱子时候。我很纳闷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本来应该早说的。可是我对你是否会满意我的计划有疑虑。有几点我自己也不十分清楚。我将走一条全新的道路。”

“我感到惊讶了,克莱姆。你怎么能想到比你现在做的还要好的事呢?”

“非常容易。不过我说的更好不是你那个意思;我猜想那会被叫做更糟糕。但是我恨我的职业,我想在我死之前做一些有价值的事情。我想做一名教师来实现它——给穷人和无知的人当教师,教给他们没有别人肯教的东西。”

“毕竟费心劳神地才给了你一个好的开端,不需要再做什么,这时候只保持径直向前就可以致富了,你却说你要给穷人做一名教师。你的幻想会把你毁了,克莱姆。”

约布赖特太太话说得很平静,但是她话语后边的力量对像她儿子那样熟悉她的人是太显而易见了。他没有回答。他的脸上露出了无望被理解的神情,那神情产生于当反对者在本质上超出了逻辑范围的时候,逻辑纵然在有利的条件下,对于辩论的微妙也几乎是太粗劣的工具。

直到用完午餐没有再说到这个话题。饭后他的母亲又接着开始说起来,仿佛从早上以后没有间隔。“它把我的心搅乱了,克莱姆,我发现你是带了像那样一些想法回家的。我一点儿也没有想到你打算由着你自己自由的选择在社会生活中后退。当然,我总是设想着你会奋力向前的,像别的男人那样——像那些称得起男子汉的人——他们从事了好的行业就一定会干好。”

“我是没有办法。”克莱姆说,语气烦乱忧苦,“妈妈,我憎恶那种浮华恶俗的生意。说到称得起男子汉的人,眼看着大半人众因为缺少人认真地去教他们毅然对抗与生俱来的苦难从而走向毁灭,却把他的时间荒废在女人气的行业中,这样的一些人称得起男子汉吗?我每天早晨起来,看到所有造物都在痛苦中呻吟劳作,如圣保罗所言,而我还是在那里,向富贵的女人和有头有衔的浪子兜售珠光宝气,迎合他们最鄙俗的虚荣——我,有健康和力量足以做任何事情。我的心里整年为此烦恼忧虑,结果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干下去了。”

“你为什么就不能像别人一样干?”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一些东西别人关心喜爱而我不关心不喜爱;那也是我认为我为什么应该做这个的部分原因。有一点,我的身体不向我要求太多。我不能享受精美;好东西在我身上是浪费。那好吧,我就应该把这欠缺转变为优良,既然没有别人需要的东西也能够生存,那我就把这样一些东西的花费用在别人身上。”

此刻,约布赖特,有着从他眼前这个女人身上继承来的一些嫡亲的本能,通过感情不会唤不起一种共鸣,如若不是通过论说;然而为他的利益着想她还是把它掩饰起来。她更少了一些专断自信说:“可是你只要不屈不挠坚持下去就能成为一个富人。在那么大的珠宝商店当经理——还有什么会比一个男人想望的更好?一个多么受信任受尊敬的岗位!我猜你可能是像你爸爸一样;像他,你就对成功厌倦消沉。”

“不,”她的儿子说,“我对成功并不厌倦消沉,不过我对你所指的那种成功厌倦消沉。妈妈,成功是什么?”

约布赖特太太是太喜欢思考的女人,远不能满足于现成的定义,于是,就像柏拉图的苏格拉底之问“智慧是什么”、庞提斯·彼拉多的“真理是什么”一样,约布赖特的反问没有得到答案。

沉默被花园门的碰撞、门上的轻叩和门的打开所打破。克瑞斯汀·坎特尔穿着他的星期天衣服出现在房间里。

爱敦荒原的习俗是在完全进了屋子之前便开始一个报道的引语,以便来宾和主人对面而立时即进入叙述的主体。克瑞斯汀在门闩拉开的同时便对他们说:“想想吧,我难得出门,只偶尔一次,今天早上竟会上那里去了!”

“那么,你是带消息给我们了,克瑞斯汀?”约布赖特太太说。

“啊,真的,关于一个巫女,你们一定要原谅我在这个时候来;因为我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去告诉他们,尽管他们午饭还没吃到一半。’我向你保证它把我吓得像一片枯掉的树叶一样发抖。你们想想能不能给我带来危害?”

“这个——什么事?”

“今天上午在教堂里我们都站着,牧师说,‘让我们祈祷’。‘咳’,我想‘跪下跟站着一样;’所以我就跪下了。于是,不止我一个啦,所有其他的人也都情愿跟着像我一样跪下了。我们跪下了还不到一分钟,一声最吓人的尖叫在教堂里回响,就像一个人揪出心来放血。所有老乡都跳了起来,这时候我们发现原来是苏珊·南萨奇用一个长长的织袜子针扎了维尔小姐,就像她曾经威胁的那样做的,她说过她只要一逮到那年轻的小姐去教堂,就用针扎她。那小姐不常去教堂,她已经等这个机会等了好几个星期了,为了要那小姐的血流出来,灭了苏珊那些孩子中了这么长时间的邪。苏珊跟着她进了教堂,坐在她旁边,一抓住机会就把织袜子针扎进了——哎呀那小姐的胳膊。”

“天哪,多么可怕!”约布赖特太太说。

“苏珊把她扎得那么深,那姑娘晕了过去;因为我害怕人群中会起骚乱,就躲到了低音提琴后边,没有再看。不过我听说他们把她抬到了露天地里;可是等他们再找苏珊的时候她已经跑了。那姑娘那个尖叫啊,可怜的物儿!穿着白色法衣的牧师举起手来,说:‘坐下,我的好人们,坐下!’可是没有一个人坐下。啊,你猜猜我发现了什么,约布赖特太太?那牧师在他的白色法衣下边穿了一套平常的衣服!——他举起胳膊的时候我能看见黑色的袖子。”

“这事太残忍了。”约布赖特说。

“是啊。”他的母亲说。

“国家应该来调查。”克瑞斯汀说,“是哈姆弗瑞来这里了,我想。”

哈姆弗瑞走进来:“喔,你们听到那消息了?我看出你们是听到了。真是非常奇怪,每当爱敦荒原的人去教堂,这样那样离奇古怪的事准定会做出来。上一次我们中的一个去教堂是邻居费尔韦去的那一次,那正是你反对结婚预告那一天,约布赖特太太。”

“被这样残酷对待的姑娘能走回家吗?”克莱姆说。

“他们说她好多了,好好地回家了。现在我已经把消息告诉你们了,我自己也得回家了。”

“我也得回家了。”哈姆弗瑞说,“真的,现在我们要看看人们关于她的传说是否当真。”

当他们走进荒原的时候约布赖特又平静地对他的母亲说:“你认为我改行当教师太快了吗?”

“应该有教师,传教士这样一些人,这没错。”她回答说,“但是我要努力把你从这种生活中提升出去成为更出色的人,那也没错;你不应该再回来,好像是我完全没有努力似的。”

这一天晚些的时候,萨姆,这挖草皮的人,进来了:“我来借一样东西,约布赖特太太。我猜你已经听说了发生在山上那美人身上的事了吧?”

“是的,萨姆。有五六个人来告诉我们了。”

“美人?”克莱姆说。

“对,长得相当让人喜爱的。”萨姆回答说,“老天爷!这片乡土上所有的人都说那样一个女人能到那里住着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事。”

“皮肤是黑的还是白的?”

“这个,尽管我看见她有二十次了,是黑是白那种事却想不起来了。”

“比托马芯黑点儿。”约布赖特太太咕哝说。

“一个看来好像什么都不关心的女人,你可以这么说。”

“那么,她是忧郁的了?”克莱姆问。

“她自己闷闷不乐地闲逛,不跟人交往。”

“是一个喜欢冒险的年轻小姐?”

“据我知道的不是那样。”

“她参不参加小伙子们的游戏,在这荒凉的地方多少得到一些兴奋?”

“不参加。”

“假面剧呢,例如?”

“不演。她的想法是不同的。我该更确切地说她的心思离这里远了去啦,她想的是她永远不会认识的勋爵和小姐,她永远也不会再看见的宅第。”

注意到克莱姆露出了异常的兴趣,约布赖特太太便十分不安地对萨姆说:“你比我们大多数人都更看透了她。维尔小姐据我看来是太懒散,并不可爱。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她对她自己或者别人有什么用处。好姑娘即便在爱敦荒原也不会被当作巫女对待。”

“没有意义的话——它证明不了是好是坏。”约布赖特说。

“这个,当然我不懂这样的微妙。”萨姆说,从可能不愉快的争论中撤出来,“而且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还得等一段时间才能告诉我们。我来这里拜访的真正目的,是来借一条你们家有的最长最结实的绳子。老舰长的吊桶掉进井里了,他们没有水了;正好大伙儿今天都在家里,我们想我们能帮他打捞出来。我们已经有了三根大车上的绳子了,可是还到不了底。”

约布赖特太太对他说在屋外他能找到的任何绳子都可以拿去,萨姆便出去找。他走到门旁的时候克莱姆跟上他,陪着他走向栅栏门。

“那巫女小姐会长时间住在迷雾岗吗?”他问。

“叫我说可能会的。”

“这样虐待她多么残酷耻辱!她肯定遭受了巨大的痛苦——心灵上的比身体上的更大。”

“这是个粗野无礼的恶作剧——还是那么一个漂亮的姑娘。你应该去看看她,约布赖特先生,作为一个从远处回来的年轻人,就你的年龄,可以表现得比我们中大多数人都多。”

“你想她会愿意去教孩子吗?”克莱姆说。

萨姆摇摇头。“她完全不是做那种事的人,叫我估量。”

“啊,这只是我一时冒出的念头。去看看她跟她商议商议是必需的——当然,顺便说一下,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我家和她家不太友好。”

“我告诉你怎样去看她,约布赖特先生。”萨姆说,“我们今天晚上六点钟去她家里打捞水桶,你可以帮一把。会有五六个人去,但是井很深,多几个人,多几个人总是有用的,要是你不介意那个样子露面的话。她肯定会在周围散步的。”

“我考虑一下吧。”约布赖特说。随后他们便分开了。

他想了许久,但是那时候在他家里没有再说起尤苔莎。这个做了迷信的浪漫受难者与那个跟他月下交谈的忧郁的假面剧演员是不是同一个人,到现在仍是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