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心于我即一王国”
在克莱姆的脸上能够朦胧看到未来的典型面容。假如未来出现一个艺术的古典时期,它的菲迪亚斯会雕塑出这样的面孔。把生活看作一桩被迫忍受的事情,这观点取代了文明早期那么强烈的求生存的热情,最终必定同样彻底地进入先进种族的体质,它的面部表情将作为新艺术的肇始而被认可。人们已经感觉到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如果没有搅扰面部的曲线,或者精神牵挂打在他身体处处的标记,那他就距作为一个典型现代人的知觉太远了。体貌漂亮的男人——一种属年轻时的荣耀——现在几乎是不合时代了;我们想知道,在将来的某个时期,形貌美丽的女人是不是也会同样不合时代。
实际情况仿佛是太过悠久绵长的世纪幻灭把古希腊的人生观——或者也可以用任何别的名字来称它——永久地置换了。希腊人仅仅猜疑的东西我们知道得完全彻底;他们的埃斯库罗斯想象的东西我们托儿所的孩子就有了感觉。由于我们揭露出自然法则的一些欠缺,看到了人类在它们操作下的窘境,那种在一般处境中旧式的扬扬得意渐渐变得越来越少了可能性。
将会体现以新认识为基础之理想的那种面部特征或许会与约布赖特的面部特征类似。观察者的目光被吸引了,不是因为他的脸好像一幅画,而是因为他的脸好像一页书;不是因为脸本身,而是因为脸上所记录的内容。他的形象作为象征是富有吸引力的,好像本身平常的声音在语言中而变得有吸引力了,好像本身简单的形态在文字中而变得有趣味了。
他在少年时代人们对他是有所期待的。除此之外完全在混乱之中。他将以独特的方式获得成功,或者以独特的方式堕落毁灭,二者似乎同等可能。关于他仅有一点是绝对肯定的,那就是他不会一直滞留在他出生的环境中。
因此,当他的名字偶尔被邻近的农民提起的时候,听者会说,“啊,克莱姆·约布赖特,他现在在做什么?”当本能地询问某个人,他在做什么的时候,那就是觉得他不会被发现像我们大多数人那样,不在特别地做着什么。那里有一种模糊的意识,他必定闯入了某些异常的领域,无论是好还是坏。虔诚的希望是他能够干好;隐秘的信念是他搞得一团糟。六七位舒适的买卖人,坐着他们的马车路过静女酒店的时候经常进去坐坐成为常客,偏好这个话题。实际上,尽管他们还是爱敦荒原的人,当他们吸着陶土制的烟管透过窗户注望着荒原的时候,也几乎避不开它。克莱姆在他的孩童时期与荒原如此交织一体,简直没有人望着荒原的时候会不想到他。因而这话题一再提起:如果他挣得大财和大名,对他那就更好;如果他在世上做着一个悲剧人物,那就对讲故事更好。
事实是约布赖特的名声在他离家之前已经传播到了尴尬的程度。“你的名声超过了你的财产那是坏事。”西班牙耶稣会会士格拉西安说。在六岁时他问过一个《圣经》谜语:“为人所知的第一个穿裤子的男人是谁?”欢呼喝彩回响在荒原的周边四方。七岁时他用卷丹花粉和黑茶蔗子汁画出了滑铁卢战役,那是在没有水彩的时候。他到了十二岁的时候以这种方式在至少两英里周围以艺术家和学者的身份而为人听闻了。一般个人能把名气传播到七八百码,另一位地位相同的人却能在同样的时间内把名声传播到三四千码,他身上必定有不凡之处。或许克莱姆的名声,像荷马的一样,归功于他偶然的境遇;然而他到底是有名的。
他长大以后,处世上靠人帮助得以外出。命运的恶作剧让克莱武起始做秘书,让盖依做纺织品商人的学徒,让济慈做外科医生,让其他成百上千的人以成百上千的古怪方式开始,把这野性而苦行的荒原小伙子放逐到了唯独以放纵自己、极度虚荣为特殊象征的贸易行业里。
关于他选择这个职业的细节不必详述。他父亲死的时候附近一位绅士好意担保,给了他一个开始事业的机会,采取送他到布达茅斯的方式。约布赖特不愿去那里,但它是唯一行得通的开端。他由此去了伦敦;于是,不久以后,又去了巴黎,在那里他一直待到现在。
因为对他有所期待,他回家没有几天,对于他为什么在家里待这么长时间的巨大好奇就在荒原上出现了。正常的假期过去了,他依然滞留不去,随后在托马芯结婚那个周的星期天早晨,关于这个话题的一场议论便在费尔韦家房前理发时进行着。本地人总是在这个日子这个时间到这里来理发;理完发之后是下午的居民星期天大沐浴,沐浴完了转而跟随着一小时之后的星期天大穿戴。在爱敦荒原合乎体统的星期天不到午饭时不算开始,甚至那个时候也有几分是这个日子磨损破旧的样本。
这些星期天上午的理发是由费尔韦履行的。挨宰的人坐在房前的一块砧木上,脱去了上衣,邻居们围着闲聊,懒散地看着剪下来的一绺绺头发随风扬起,在空中向着四面八方飘散得看不见了。夏天和冬天这情景是同样的,除非风啸叫得比平常更为凶狂,那时候凳子就绕着墙角挪动几英尺。坐在屋子外边,不戴帽子,不穿上衣,如果抱怨叫冷,这时候费尔韦就会在剪刀的剪除之间讲一些真实的故事,那就会立刻宣布你不是男子汉。耳朵下边受到了器具小小的一戳,或者脖子上被梳子划破,要是畏缩、叫喊,或者脸上的肌肉动一下,都会被认为是十足的不礼貌,考虑到费尔韦所做完全是免费的。星期天下午头上流血用这样的解释足以说明原因:“我理发了,你知道的。”
关于约布赖特的谈话由远远地看到这年轻人在他们眼前荒原那边闲游**引起。
“一个男人要是在别处干得好,就不会在这里耐得住两三个星期什么事不干。”费尔韦说,“他脑子里一定拿准了什么计划——十拿九准。”
“喔,他不会在这里开钻石店吧?”萨姆说。
“要是他不打算久待,我就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带两个大箱子回家了;他来到这里做什么只有上帝知道。”
更多的猜测将要纵放之前,约布赖特来到了近前,看见了理发的一帮人,他转到这边来加入到他们当中。大步走上前来,苛细地看了一会儿他们的脸,没作引言,直接说:“现在,乡亲们,让我猜猜你们在议论什么吧。”
“啊,行啊,你愿猜就猜吧。”萨姆说。
“议论我。”
“听我说,要不是你猜出来了,我是做梦也不会想到要讲出来的。”费尔韦用诚实的语气说,“不过,既然你说出来了,约布赖特少爷,我就承认我们在议论你。我们想知道,你做了满世界出名的珠宝生意,是什么让你留在家里在这儿闲逛**?——听听,这都是些实话。”
“我告诉你们,”约布赖特说,带着一种意想不到的认真,“我不遗憾有这个机会。我回家来是因为,所有的事情都考虑到了,我在这里能做点小事,不至于像在别处那样全无用处。不过我只是最近才发现的。我最初离家出走的时候,认为这地方不值得费心。我认为我们在这里的生活是鄙俗不齿的。用油脂擦靴子而不是用黑鞋油,用树枝抽打掉衣服上的灰而不是用刷子:还能有什么比这更可笑?我说。”
“是这样,是这样!”
“不,不——你们错了;不可笑。”
“请原谅,我们以为那就是你的意思。”
“哦,由于我的日子过得非常压抑,我的观点改变了。我发现我是试图像那些跟我几乎没有相同之处的人一样。我是尽力为了另一种生活而摆脱一种生活,那种生活比我以前熟悉的生活并不见好些。只不过不一样就是了。”
“真的,很不一样。”
“对,巴黎肯定是个迷人的地方。”哈姆弗瑞说,“华丽的商店橱窗,喇叭吹,鼓敲。在这里我们出了门全是风吹雨打。”
“可是你误解我了,”克莱姆辩解说,“所有这些都非常压抑。不过还不如我接下来发觉的东西压抑——我的职业是男人所能做的最无用、最空虚、最女人气的行当。它使我做出决定:我要放弃它,到我最熟悉的人们当中努力从事一种合理的工作,对于他们我会成为最有用的。我已经回到家里来了。现在我告诉你们我打算怎样实行我的计划;我要在最可能靠近爱敦荒原的地方办一所学校,以便我能够步行到那里,同时在我母亲的家里办一个夜校。不过首先我必须学习,取得正当的资格。好啦,乡亲们,我得走啦。”
于是克莱姆重新开始了他穿过荒原的徒步。
“他无论怎样永远也实现不了他的计划。”费尔韦说,“几个星期之后他就学会另一个样子看问题了。”
“这年轻人倒是好心。”另一个人说,“可是,对我来说,我想他最好专心干他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