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坚定在柔肠中呈现(1 / 1)

还乡 托马斯·哈代 3223 字 12天前

那天晚上布鲁姆斯-恩德的屋内,虽然暖和舒适,却也相当沉寂。克莱姆·约布赖特不在家里。自从圣诞节聚会过后他就去十几英里之外探望一个朋友了,要在那里住几天。

那个被维恩看到的在门廊里与韦狄分手的模糊人影,很快退进了屋子里,那是托马芯。进屋后她立即扯下了随意裹上的一件斗篷,向灯光里走去,约布赖特太太坐在做针线活的桌子旁边,桌子拉到了高背长椅里边,以致它的一部分伸进壁炉角里去了。

“我不喜欢天黑以后你自己跑出去,托马芯。”她的伯母平静地说,没有从她的针线活上抬起眼来。

“我只是到门口站了站。”

“哟?”约布赖特太太询问道,被托马芯声调的改变刺了一下,审视着她。托马芯的脸红到了她遇到麻烦之前也远未达到的程度,两只眼睛莹莹闪亮。

“敲门的是他。”她说。

“我想到了是他。”

“他希望马上成婚。”

“真的?怎么——他着急啦?”约布赖特太太把探寻的目光对准她的侄女,“韦狄先生为什么不进来?”

“他不愿意进来。你对他不友好,他说。他希望后天举行婚礼,完全秘密地办;在他那个教区的教堂——不在我们教区的教堂。”

“噢!那你怎么说的?”

“我同意了。”托马芯坚定地说,“我现在是一个注重实际的女人。我完全不相信感情了。在任何情况下我都要嫁给他,自从——自从克莱姆写了这封信。”

一封信躺在约布赖特太太的针线筐里,托马芯说了这话,她的伯母再一次把它打开,在那一天里第十次默默地读这封信——

人们传播着的关于托马芯和韦狄先生的无聊故事到底是什么意思?假如有一点点真实的可能我也认为这样一桩丑闻是太丢脸了。这样下流的谎言是怎么产生的?据说一个人要去国外听家乡的新闻,看来我好像就是这样做了。当然我到处反驳这种传言;但这很使人恼火,我想知道它是怎样缘起的。像托马芯这样的姑娘在婚礼上遭到抛弃使我们如此受辱实在是太荒谬了。她做了些什么?

“好吧,”约布赖特太太把信放下,哀哀地说,“要是你认为你可以嫁给他,那就嫁吧。既然韦狄先生希望不拘礼仪,也随他好了。我不能做什么了。现在一切都由你自己掌管了。你离开这个家跟他去安格堡以后,我照管你幸福的能力就结束了。”她继续说下去,半带严厉抱怨了,“我差不多可以问问,关于这件事情你为什么要跟我商量?如果你不跟我说一个字就跟他去成婚了,我简直不会生气——因为很简单,可怜的姑娘,你不可能有更好一些的做法。”

“别那么说让我沮丧。”

“你是对的,我不说了。”

“我不是为他辩白。人性是软弱的,我不是一个盲目的女人,要坚持认为他是完美的。我曾经这样认为过,但是现在不了。不过我也知道我的道路,你也明白我知道。我抱着乐观的态度。”

“我也这样,我们两个继续这样下去。”约布赖特太太说,站起身来吻着她,“那这婚礼,要是举行,那就正好在克莱姆回家的那天上午?”

“对。我决定在他回来之前必须办完。从那以后你就可以面对他了,我也可以面对。我们的隐瞒就不算什么事了。”

约布赖特太太沉思着点点头表示赞同,紧接着问:“你希望我送你出嫁吗?我是乐意承担的,你知道,要是你希望,我就像上次那样。一次可怕的取缔以后我想我能做好了。”

“我不想请你。”托马芯勉强说出来,但也带着果决,“那将是不愉快的,我差不多可以肯定。最好只是一些陌生人在场,我的全部亲戚一个也没有。我宁愿这样。我不愿做任何影响到你名誉的事,要是你在那里我会觉得不舒服的,经过了那些事以后。我只是你的侄女,没有必要的理由让你为我再多挂心。”

“唉,他是把我们打败了。”她的伯母说,“看起来他好像真的是用这种办法耍弄了你,也报复了我,因为我当初站出来反对他,羞辱了他。”

“哦不是的,伯母。”托马芯喁哝着。

他们随后没有再谈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儿迪格利·维恩来敲门;约布赖特太太,在门廊里跟他见过面以后转回屋里,漫不经心地说:“另一个情人来向你求婚。”

“不会吧?”

“没错,那个古怪的年轻人维恩。”

“来向我求婚?”

“对,我告诉他他太晚了。”

托马芯默默地看着蜡烛光焰。“可怜的迪格利!”她说,接着就把自己的注意力转到别的事情上了。

第二天在只是机械地准备事务中过去了,两个女人都急于使自己沉浸于这些之中来逃避此时处境感情的方面。一些穿戴的服饰和别的一些物品又为托马芯重新收拾起来,频繁地议论着家务细节,以便遮掩内心的一些有关未来作为韦狄妻子的疑虑。

约定的那个上午到来了。跟韦狄的安排是和他在教堂相会,防止按乡下惯例他们一起走被人看见了引起一些不愉快的好奇可能会影响了他们。

伯母和侄女一起站在卧室里,新娘在那里穿上衣服。太阳,把托马芯的头发能够映到的地方都照成了一面镜子,她的头发总是扎成辫子。梳起的辫子符合日历体系:越是重要的日子辫子的条数越多。素常的工作日子她梳成三条;一般的星期天四条;五月节,行乐会之类,她梳成五条。数年之前她曾经说过等她结婚的时候她要梳成七条,今天她便梳成了七条。

“我一直想着我终究要穿我的蓝丝裙。”她说,“今天是我结婚的日子,尽管这个时间也许有一些悲伤。我的意思是,”她急于纠正不好的影响,又说,“不是日子本身悲伤,而是在这之前有了那么大的挫折和烦恼。”

约布赖特太太用一种或许可以称作叹息的方式喘了一口气。“我几乎希望克莱姆在家了。”她说,“当然你选择这个日子就是因为他不在场。”

“是一部分。我觉得没有告诉他一切对他做得不公平;不过,这样做好像也不会让他伤心,我想等我把计划实施到底,云散天晴以后再把全部真相告诉他。”

“你是个注重实际的小女人了。”约布赖特太太说,微笑着,“我希望你和他——不,我没有什么希望。看,九点了。”她中断了谈话,听着楼下叮当的钟鸣声。

“我告诉戴蒙我九点钟动身。”托马芯说着,匆忙走出房间。

她的伯母跟在后头。托马芯走上从屋门到栅栏门间的小径的时候,约布赖特太太看着她,不情愿地说:“让你自己去太丢脸了。”

“这是必须的。”托马芯说。

“不管怎么样,”她的伯母又强做出高兴的样子说,“我下午就去看你,带上蛋糕。要是克莱姆那时候回来或许他也能去。我希望向韦狄先生表示我对他不带有敌意。把过去的都忘掉吧。好啦,上帝保佑你!看,我不相信老迷信,可是我也这样做了。”她朝着姑娘走去的背影扔了一只拖鞋,姑娘转回身微笑一下,又向前走去。

又走了几步,她回过头来看看。“你叫我啦?伯母。”她声音颤抖着问,“再见了!”

她看着约布赖特太太憔悴的、泪水打湿的脸,被一种难以控制的感情促动着,跑回来,她的伯母同时走向前去,她们俩又在一起了。“啊——托马芯,”老人说着,哭着,“我不愿让你走。”

“我——我——是——”托马芯开了口,也同样哭起来。不过,平息着她的伤心,她又说了声“再见”,往前走去。

于是约布赖特太太看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抓剐着的荆棘丛中走着,远远地上了山谷,逐渐缩小下去——成了广袤的灰褐色旷野上一个淡蓝色的小点儿,孤独冷落了,没有保护,只除了她自己希望的力量。

但是在这片景色中没有出现的是这一境况中最坏的形象;它是那个男人。

托马芯和韦狄择定的婚礼时间这样安排使她能够避开与她堂兄克莱姆相遇的尴尬难堪,她堂兄是同一天上午回来。只要由这个事件导致的丢脸处境未经改善,承认他听到的有一部分真实也是苦恼的。只有经过了第二次去教堂圣坛成功的历程之后,她才能抬起头来,证明第一次尝试的失败纯粹是意外的事。

她离开布鲁姆斯-恩德不过半个小时,约布赖特从另一个方向经由草地而来,进了屋子。

“我早吃过早饭了,”他向母亲问好以后对她说,“现在我可以再吃一点儿。”

他们坐下来再次用餐,他继续说话,用了低低的焦灼的声音,显然他是料想托马芯还没有下楼来:“我听到的关于托马芯和韦狄先生的那些传言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许多方面是真的,”约布赖特太太平静地说,“不过现在会好了,我希望。”她看了看钟。

“真的?”

“托马芯今天去他那里了。”

克莱姆推开他的早餐:“那么多少是有一些丑闻了,托马芯出麻烦就是那个事。她有病也是那事闹的吧?”

“是啊。不是丑闻,是不幸。我将告诉你一切,克莱姆。你一定不要生气,但你必须留神听,你会发现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最好的结果而做的。”

她告诉了他详情。他从巴黎回来之前所知道的这事件的一切是在托马芯和韦狄之间存在着一宗附属物,那就是他的母亲起初不赞同,后来,由于托马芯力争,情况好转有了一点较为赞成的光亮。所以,当她把一切都源源不断地给他解释完了以后,他极其吃惊而且烦恼了。

“她决定婚礼要在你回来之前举行结束,”约布赖特太太说,“那就可以没有她跟你见面的时机了,那是非常痛苦的时刻。这就是她去他那里的原因。他们安排好了今天上午结婚。”

“但我不能明白,”约布赖特说,站了起来,“这不像是她。我能够理解她不幸地回到家里以后你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可是你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婚礼什么时候举行——那第一次举行?”

“唉,那时候我正对她感到很恼火,她让我看起来很固执。当我发现你在她心里无所谓的时候,我发誓让她在你心里也要无所谓。我觉得她毕竟只是我的侄女;我告诉她她可以出嫁,但我对此不感兴趣,也不会让它去烦扰你。”

“它不会烦扰我的。妈妈,你做错了。”

“我以为它会打扰你的生意,那会让你丢掉你的职位,或者因为它,在好多方面毁坏了你的前程,所以我就没说什么。当然,假如他们在那个时候以完美的方式结了婚,我会立刻告诉你。”

“我们坐在这里的时候托马芯实际上正在举行婚礼啦!”

“对。除非又有一些意外发生,像第一次那样。也有可能,想一想他是同一个男人。”

“是啊,我相信会发生的。让她去对不对呢?假定韦狄真的是一个坏人呢?”

“那他就不能去,她又要自己回家来了。”

“你本该看得更深入一些。”

“说那些没有用处。”他的母亲带着悲愁的神色不耐烦地说,“你不知道这些星期我们这里是多么糟糕,克莱姆。你不知道对于一个女人那种事是多么耻辱。你不知道我们在这所房子里有多少个晚上彻夜不眠,自从十一月十五日以后我们之间说过了多少几乎是抱怨刻薄的话。我希望永远不再过这样的七个星期。托马芯不出门,我跟任何人碰了面都觉得羞耻。现在你倒为我让她去做唯一能直接解决麻烦的事来责备我。”

“不是的。”他慢慢地说,“从整体来看我并不责备你。可是只要想一想它对我说来是多么突然。我来到这里,什么也不知道;于是马上就被告知托马芯去结婚了。咳,我猜想也没有更好的做法了。你可知道,妈妈,”他停了停,突然露出了对他自己过去的历史感兴趣的神色,继续说下去,“我曾经想把托马芯当作我的情人?是的,我曾想过。男孩子是多么古怪!我回到家里的时候,看到她这一次好像比往常更充满柔情,我更加回想起了那些日子,特别是在聚会的那个晚上,她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我们恰恰照旧聚会——对她是不是太残忍了?”

“那没有关系。我已经安排好了聚会,那个时候没有必要搞得情绪太低落,也不值得。一开始就把我们关起来告诉你托马芯的不幸,实在是太蹩脚的一套欢迎了。”

克莱姆仍在思索着。“我差不多希望你没有举办那个聚会,”他说,“而且为了别的原因。在一两天之内我会告诉你。现在我们必须想着托马芯。”

他们陷入了沉默。“我对你说吧,”约布赖特又说,用了一种表明一直潜伏着感情的语调,“让托马芯像这样去结婚,我们两个都不去鼓励鼓励她的心气,给她一点儿照顾,我认为对她是不仁爱的。她自己并没有丢脸,也没有做什么事应受这些。婚礼办得这样匆忙不讲礼仪就已经糟透了,再加上我们都避而不到场。天哪,这简直让人感到羞愧。我要去。”

“这时候已经办完了。”他的母亲叹一口气说,“除非他们去晚了,或者他——”

“那我尽快些能赶上他们从教堂出来也好。说到家了,妈妈,我对你不让我知道相当不满意。真的,我有点希望他没有去接她。”

“那不就毁了她的名声?”

“瞎话,那不会毁了托马芯。”

他拿起帽子急匆匆离开了屋子。约布赖特太太露出了十分不高兴的神情,定定地坐着,沉思着。但是她独自待了不大一会儿。几分钟以后克莱姆又回来了,迪格利·维恩和他一起来了。

“我发现没有时间赶到那里了。”克莱姆说。

“她婚礼办过了?”约布赖特太太询问道,她的脸转向红土贩子,一张脸上希望和反对两种愿望的冲突,是显而易见的。

维恩点点头:“她办了,太太。”

“这听起来多么奇怪。”克莱姆咕哝说。

“这一次他没有让她失望?”约布赖特太太说。

“他没有。现在她的名声上没有污点了。我一看你不在那里,立刻急匆匆跑来告诉你。”

“你怎么会去了那里?你是怎么知道的?”她问。

“我在那附近待了一些时候,我看到他们进去了。”红土贩子说。“韦狄来到了教堂门口,准时按点。我没想到他会那样。”他没有再说下去,或许他好像还有话要说,那就是,他如何来到附近待着并非偶然;自从韦狄再度取回了对于托马芯的权利,维恩,带着他性格中固有的彻底决绝,决意要看看这插曲的结局。

“都有谁在那里?”约布赖特太太说。

“几乎没有人。我站在不挡路的地方,她没有看见我。”红土贩子嗓子沙哑地说,向花园看着。

“谁送的她?”

“维尔小姐。”

“多么显鼻子显眼不一般!维尔小姐!那会被认为是一桩荣誉吧,我猜。”

“维尔小姐是谁?”

“老舰长的外孙女,迷雾岗的。”

“从布达茅斯来的一个高傲的姑娘。”约布赖特太太说,“不太合我的意。大家说她是一个女巫,不过那当然是荒唐的。”

红土贩子自己把握着他跟那漂亮名人相识的秘密不露,也不说尤苔莎在那里是他去把她请到的,按照约定他一得悉婚礼举行就去接她。他只是接着讲这件事情的经过——

“他们来的时候我正坐在教堂墓地的墙上,他们一个从一边来,另一个从另一边来;维尔小姐正在那附近散步,看碑额。他们一进教堂我就到了门口,我觉得我很想看看婚礼,既然我跟她这么熟。我脱掉了我的靴子,因为它那么有声音,不穿靴子上了楼座。这时候我看见牧师和助手已经在那里了。”

“维尔小姐怎么能去那里参与了婚礼,假如她只是到那里散步?”

“因为那里也没有别的人了。她刚好在我前头进了教堂,但没有上楼座。开始之前牧师看了看周围,因为她是跟前唯一的人,牧师就朝她招了招手,于是她走到了栏杆那里。后来,到了往簿子上签名的时候,她撩起面纱签了;托马芯好像对她的好意表示了感谢。”红土贩子思虑重重地讲述着故事。因为韦狄改变的脸色还逗留在他的视觉里,那时候尤苔莎掀起她为了防人认出而遮掩的厚厚的面纱,平静地看着韦狄的脸。“随后,”迪格利哀伤地说,“我就离开了,因为她作为托马芯·约布赖特的历史过去了。”

“我提出要去的,”约布赖特太太懊悔地说,“可是她说没有必要。”

“喔,这个不要紧。”红土贩子说,“韦狄终于按最初的意图做了,上帝会赐她幸福。现在我要向你们道声早安。”

他把帽子戴到头上,走出去了。

一离开约布赖特太太的门,红土贩子好几个月的时间就在爱敦荒原看不到了。他完全消失了。他的篷车停立过的那荆棘丛中的隐蔽凹角第二天早晨就像以往一样空**了,几乎没有一点迹象留下来表示他曾经在那里待过,只除了几根稻草,草皮上一点红色,那点红色很快就被紧接着来到的暴雨冲走了。

迪格利带来的那场婚礼的述说,在它传达的范围内是正确无误的,缺漏之处在于重要的一点,由于他在教堂后边有些远的地方没有注意到。当托马芯正颤抖着签名的时候,韦狄向尤苔莎投去了用意很明确的一瞥:“我现在惩罚你了。”她用低低的声音回答说——他没有想到是多么真实——“你错了。今天看到她成为你的妻子给了我真切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