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天气晴好,约布赖特和他的母亲一起在荒原上走了一个小时。他们抵达了把布鲁姆斯-恩德谷和毗连的山谷分开的高耸的山脊,在那里站定,瞭望着周围。静女酒店可以在荒原低处边缘的一个方向看到,另一个方向远远地耸起了迷雾岗。
“你的意思是去看望托马芯?”他问道。
“是的。不过这一次你就不必去了。”他的母亲说。
“假若那样,我们就在这里岔开,妈妈。我要去迷雾岗。”
约布赖特太太带着探问的神色转身向他。
“我要去帮他们把老舰长的吊桶从井里打捞出来。”他接着说,“因为井那么深,我或许有点用处。而且我也想去看看那位维尔小姐——不是因为她长得好看,而是为了别的原因。”
“你一定要去吗?”他的母亲问。
“我想过去看看。”
于是他们分开了。“是没有办法了。”克莱姆离去的时候,他的母亲忧伤地咕哝道,“他们肯定是要相见的。我真希望把消息送到别人家里而不是我家里。”
克莱姆远去的身影一路起起落落,越过一个个小山丘,越来越小了。“他是个软心肠。”约布赖特太太看着他的时候自语说,“要不然,也不算什么事。他是怎样往前奔哪!”
他,的确,怀着一种意愿走过荆棘丛,像一条线似的笔直向前,好像他的生命依赖于此。他的母亲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放弃了去看望托马芯,转身回去了。暮色开始把山谷绘成一幅朦胧模糊的画,但高地还是被冬天的太阳下斜的光线照射着,克莱姆向前走的时候残阳便映照着他,每一只野兔和田鸫也注视着,那一条长长的影子在他的前头推进。
他走近那段防护着老舰长住宅的荆棘覆盖的土堤和沟渠,能够听到里面的声音,表明那工作已经开始了。他走到栅栏旁门外边站下,往里面看去。
五六条强壮的汉子由井口排成一线站着,抓住一根穿过井上的辘轳伸进井底深处的绳子。费尔韦,身上拦腰系了一根细一点的绳子,固定在一根立柱上,以防意外,他俯身探向井口,右手抓住垂直落进井下的绳子。
“听我说,别出声,伙计们。”费尔韦说。
谈话停止了,费尔韦把绳子扭动着转了一个圈,好像他是在搅动鸡蛋面粉奶糊。一分钟以后从井底发出了一声钝闷的碰溅回响,他螺旋扭转绳子的抖动已经传到了下面的抓钩上。
“拉!”费尔韦说。抓着绳子的人就开始把绳子往辘轳上盘绕。
“我觉得咱抓到什么了。”拉绳子的人有一个说。
“那就稳稳地拉。”费尔韦说。
他们把绳子绞得越来越往上了,直到均匀的滴答声能从井下听到了。随着吊桶升起的高度滴答声渐渐变得清亮了,眼下一百五十码的绳子拉上来了。
费尔韦于是点起一盏提灯,把它系在另一根绳子上,开始从第一根绳子旁边往井里放。克莱姆走向前去往下看。奇怪的潮湿的叶子,对年时季节一无所知,古怪种类的苔藓,随着提灯的降落显露在井壁上。直到它的光亮照到了绳子和吊桶纠结成一团,悬吊在潮湿昏暗的井筒里。
“我们只抓住了吊桶的一点圈边——沉稳些,老天爷!”费尔韦说。
他们以最轻柔的动作拔着绳子,直到吊桶在他们下边两码来深露面了,好像一个死了的朋友重又回到了地面上。三四只手伸了出去,这时候绳子猛地一扭,辘轳发出了嗖嗖声,最前头的两个拉绳子的人往后一仰倒下了,听得一个下落物体的撞击声,顺着井壁远下去了,雷击似的一声从井底升起。吊桶又落下去了。
“这该死的吊桶!”费尔韦说。
“再往下放吧。”萨姆说。
“我的腰弯了这么长时间,像公羊的角一样僵硬了。”费尔韦说,站起来伸伸腰,直伸得他的关节吱吱嘎嘎响。
“休息一会儿,提莫西,”约布赖特说,“我替你一会儿。”
抓钩又放下去了。它碰撞遥远水面的清亮声音传到他们的耳边像一声接吻,于是约布赖特跪下来,身子俯向水井,像费尔韦那样扭拉着抓钩四处转圈。
“给他系根绳子——这太危险了!”一个温柔而焦急的声音在他们上边什么地方叫着。
所有人都转过身来。说话的是个女人,从楼上的窗户里往下望着这群人,那些窗格玻璃在西方的红色霞光中闪亮。她的嘴唇张开着,看来好像一时忘记了她在什么地方。
绳子照她说的系到了他的腰上,打捞继续下去。接下来一次往上拉分量不重,他们发现捞上来的只是从吊桶上掉下来的一卷绳子。这缠结的一团被扔到了后边地上。哈姆弗瑞接替了约布赖特,抓钩又一次放下去。
约布赖特退回到那堆捞上来的绳子旁边陷入了沉思。对于这小姐的声音与那忧郁的假面剧演员身份的一致他没有片刻怀疑。“她考虑得多么周到!”他自语道。
尤苔莎,当她看出她的呼喊在下边这群人中产生的作用时她的脸红了,不再能在窗户上看到了,尽管约布赖特急切地扫视着。他站在那里的时候井上那些人没再有什么波折把吊桶成功地打捞上来了。他们中的一个人去询问老舰长,想知道他对修好吊桶有什么要求。老舰长原来不在家里;尤苔莎出现在门口,出来了。她又转入了安然和尊贵的平静,已经远离了她为克莱姆的安全焦虑呼喊中那种源于生命的紧张。
“今天晚上能从这里打水吗?”她问。
“不能,小姐。吊桶完全砸坏了。现在我们也不再能做什么了,我们要走了,明天上午再来。”
“没有水。”她咕哝着,转身离开了。
“我可以从布鲁姆斯-恩德给你送些水来。”克莱姆说,别人离去的时候他走向前来举起他的帽子。
约布赖特和尤苔莎互相看了一瞬,仿佛各自回想起了两个人共有的那月光下真切情景的一刻。随着这一瞥她的面容沉固升华为精雅热烈的表情,好像光耀夺目的午阳几秒钟之内上升为落日的庄严。
“谢谢你!这简直没有必要。”她回答说。
“可是如果你没有水呢?”
“哦,是我认为没有水。”她说,脸上羞红起来,抬起她睫毛长长的眼睑,仿佛抬起它们是要求思考的一项工作,“不过我外公认为水是够用的。我让你看看我指的是什么。”
她离开了几码远,克莱姆跟随着她。她走到了围墙角,那里筑了登上界堤的台阶,她轻轻一跃跳了上去,在走向水井的无精打采之后这看起来好像很奇怪。它附带着显示出她表面的倦怠并非由缺乏体力而产生。
克莱姆跟在她后头登上去,注意到了堤顶有一圈烧过的地方。“灰?”他说。
“是的,”尤苔莎说,“最近过去的十一月十五日我们在这里点了一堆小小的篝火,那是它的痕迹。”
她点燃起来吸引韦狄的篝火就位于这个地点。
“那是我们仅有的一种水了。”她接着说,向水塘里扔进了一颗石子儿,那水塘伏在土堤外边好像一只眼睛的眼白没有瞳孔。石子骤然一跳落进水里,但是没有韦狄出现在外边,像先前曾在那里的时机似的。“我外公说他在海上生活了二十多年,用的水比这个糟糕双倍,”她继续说下去,“于是认为,在这里紧急情况下对于我们那就蛮好了。”
“哦,事实上一年中的这个时候那水塘里的水也没有什么杂质。只是下雨流进去的雨水。”
她摇摇头。“我是凑合着生存在这荒野中,但我不能喝水塘里的水。”她说。
克莱姆向水井看去,它现在是被遗弃了,人们都已回家了。“派人送泉水来路是很远的。”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说,“不过既然你不喜欢这水塘里的水,那我尽力自己给你打点水。”他回到水井旁。“对,我想在这桶上系根绳子就能打水。”
“可是,既然我不能麻烦那些人来打水,我就更不好意思让你做了。”
“我完全不觉得麻烦。”
他把桶牢牢地系到那卷长长的绳子上,放到辘轳上,让绳子从他手中溜着把桶放下去。但是,绳子没放太远,他突然把住了。
“我得先把这一头系牢,不然的话我们会失掉全部。”他对尤苔莎说,她向前靠近了。“你能抓一会儿吗?我系的时候——或者我喊你们的仆人来?”
“我能抓住。”尤苔莎说。于是他把绳子放到她的手里,然后去找另一头。
“我想我可以让绳子往下溜吧?”她问。
“我建议你不要让它溜远,”克莱姆说,“它会变得很重的,你会发现。”
但是,尤苔莎开始放绳子了。当他系绳子的时候她叫起来:“我不能把住啦!”
克莱姆跑到她旁边,发现他只有把绳子松的那部分缠绕到立柱上才能止住绳子,绳子随着猛地一拉止住了:“伤着你了没有?”
“伤着了。”她回答说。
“重吗?”
“不重,我想不重。”她伸开手。一根手指流着血,绳子擦破了皮。尤苔莎用手帕包扎起来。
“你该放手的,”约布赖特说,“你为什么不放手?”
“你说让我抓住的……这是我今天第二次受伤。”
“啊,是的,我听说了。我为我的乡土爱敦荒原感到脸红羞愧。你在教堂里受伤重吗,维尔小姐?”
克莱姆语调里充裕着那样的同情,以致尤苔莎慢慢地拉起她的袖子,露出了她圆润的胳膊。一个鲜明的红点显露在它光泽光滑的表面,像一颗红宝石在帕罗斯大理石上。
“就在这儿。”她说,用她的指头按着那红点。
“那是个卑怯的女人。”克莱姆说,“维尔舰长会不会惩治她?”
“他出门正是为了那事。我不知道我还背了这样一个巫术的名声。”
“那你晕倒了吗?”克莱姆说。他盯着那鲜红的小刺痕,仿佛想要吻它治好它。
“是啊,把我吓坏了。我好长时间没去教堂了。现在,我会更长时间不再去了——或许永远不去了。这件事以后我不能再面对他们的眼睛。你不认为它是可怕的羞辱?事后的几个小时里我真希望我是死了,但是现在我不介意了。”
“我回来就是要清除这些蛛网般的陈腐东西。”约布赖特说,“你愿意帮我吗?——教他们一些高级的课程?我们可以让他们受益良多。”
“我不觉得太想做。我不太爱我的同类生物。我有时候十分恨他们。”
“我还是认为如果你听了我的计划你会对它感兴趣的。恨人是没有用的——假若你要恨什么,你就该恨产生了那些人的东西。”
“你指的是自然?我已经恨它了。不过我乐意随时听听你的计划。”
情状现在是接近落幕了,接下来自然的事情是他们要分别了。克莱姆对此十分清楚,尤苔莎也做出了结束的举动;然而他还是看着她,好像他还有句话要说似的。也许如果他没有在巴黎住过,他就永远也不会说出来了。
“我们以前见过。”他说,带着远多于必需的兴趣注视着她。
“我不承认。”尤苔莎说,带着一种强抑着不动感情的平静神色。
“不过我可以想我喜欢的东西。”
“是的。”
“你在这里很孤独。”
“我不能忍受这荒原,除了在它紫色的季节里。这荒原对我是一个残忍的监工。”
“你能这样说吗?”他问,“在我的心目中它却是最能振奋人心的,最能使人坚强,也最能给人安慰的。我宁愿住在这些大山里,而不住在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
“对于艺术家它是足够好的,但我永远不会去画画。”
“那里有块稀奇古怪的德普伊特石头恰好露出来了。”他朝着指的那个方向扔了一块石子,“你常去那里看吗?”
“我还不知道那里存有这样稀奇的石头呢。我只知道巴黎有林荫大道。”
约布赖特沉思地注视着地面。“这话里含义很多。”他说。
“的确不少。”尤苔莎说。
“我记得我同样向往城市喧闹的时候,在大城市里住上五年就会彻底根治那毛病。”
“上天赐给我这样的治疗吧!好啦,约布赖特先生,我要进屋给我受伤的手抹点药膏。”
他们分别了,尤苔莎消失在愈益浓重的阴暗中。她似乎所拥充盈。她的过去是一片空白,她的生活现在开始了。这次会见在克莱姆身上产生的影响他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才完全发现。他在回家的路上最明晓的感觉是他的计划不知怎么变得光彩夺目了。一个美丽的女人跟它盘绕起来了。
回到家他上了那个作为他的书房的房间,晚上忙着把他的书从箱子里拿出来摆到书架上。从另一个箱子里他拿出一盏灯和一桶煤油。他把灯整治好,安排好他的桌子,说:“现在,我准备好了,可以开始了。”
他第二天早晨起得很早,早饭前在他的灯旁读书两个小时——读书整整一个上午,整整一个下午。就在太阳落下去的时候他的眼睛感到疲倦了,他倚靠到了椅子上。
他的房间俯瞰着房屋的前面和荒原远处的山谷。冬天的太阳最低垂的光束把房屋的阴影抛过白色的栅栏,穿过荒原草地的边缘,远上山谷,烟囱的轮廓和周围的树梢像长长的黑乎乎的叉子在那里向前伸展着。坐着整整做了一天功课,他决定在天黑以前到那些山上转一转;于是,他即刻出去,穿过荒原走向迷雾岗。他重新出现在花园的栅栏门口是一个半小时之后了。屋子的百叶窗关上了,克瑞斯汀·坎特尔,在花园里运了一天粪肥,回家了。进门后他即刻发现,他的母亲等了他好长时间,已经用过晚餐了。
“你去哪里了,克莱姆?”她马上说,“你在这个时候离开,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到荒原上去了。”
“你要是去那里会遇上尤苔莎·维尔。”
克莱姆顿了一下。“对,我今天晚上遇见她了。”他说,好像全然是在保持诚实的必要下说出来的。
“我想知道是不是你们约定的。”
“不是约定的。”
“不是,这样的相会从来不是约定的。”
“可是你没有生气吧,妈妈?”
“我很难说我没有生气。生气?不。但是当我想到通常本能的拖累引得一个有前途的男人让世人失望,我感到不安。”
“你应该为这种感情得到称赞,妈妈。但是我可以担保你不需要为了我的缘故而烦乱不安。”
“当我想到你和你那些新的怪念头的时候,”约布赖特太太说,带着些强调的语气,“我自然不能像十二个月以前那样感到惬意自在。一个习惯于引起巴黎女人注意的男人在别的地方竟能这样被一个荒原上的姑娘影响,这在我是难以置信的。你完全可以同样往另一个方向散步嘛。”
“我一整天都在学习。”
“哦,是的。”她进而更多地怀有希望说,“我想你倒可以成为一个教师,走那条路功成名就,既然你真的铁了心恨你过去追随的道路。”
约布赖特不愿搅扰这个想法,不过他的计划跟把教育青年仅仅作为社会地位上升的通道远远无关。他没有那种欲望。他已经到达了年轻人平生第一次清楚了总体人类境遇冷酷无情的阶段;这种认识会促使野心终止片刻。在法国这个阶段自杀并非不常见;在英国我们做得是更好一些,还是更坏,要看具体情况。
这个年轻人和他母亲之间的爱现在是奇怪地看不见了。关于爱,可以说,世俗的越少,感情外露的越少。在它完全不能毁灭的形式中它达到了一种其任何表达都是使人痛苦的深度。他们母子就是这样的。他们之间的谈话被无意中听到,人们会说:“他们互相之间怎么这么冷淡啊!”
他把前途贡献给教育的理念和愿望给了约布赖特太太一个很深的印象。的确,当他是她的一部分的时候那怎么会是另外的样子呢?当他们的谈话仿佛是一个身体的左手和右手之间进行的时候。他对于通过说理来对她起作用已经绝望了;在他几乎像是一个发现,那就是他可以用吸引力来影响她,那种吸引力比言词优越一如言词优越于喊叫。
他现在十分奇怪地开始感觉到劝说他最好的朋友——母亲相信比较贫困是他本质上更为高尚的道路并不是那么困难,就他的感情使之和谐甘心于劝说她而论。由那期待的每一个远虑的要点来看,他的母亲毫无疑问是对的。在他发现了他能动摇她之后他的内心并非没有混乱。
对于生活她还是有一种独特的洞识,考虑到她毕竟没有与生活绞缠过。倒有这样的人,他们对所批评的事物并没有清楚的认知,而对那些事物之间的关系又有清楚的看法。布莱克洛克,生来失明的诗人,能够精确地描写视觉物体;桑德森教授,也是双目失明,赋予了色彩卓越的讲授,教给了别人拥有而他却没有的一些概念的原理。在社会领域中这些天赋异禀的人大都是女性;她们能观察她们从未见过的世界,评估她们仅仅听说过的力量。我们称之为直觉。
对于约布赖特太太来说这伟大的世界是什么?群体大众那些人的趋向可以看得出来。然而那并非其本质。社会被她远距离看到了;她看他们正如我们观看萨拉厄特、范·阿尔斯卢特以及那一流派铺满画布的蜂拥的人群——浩瀚的人海堆集,拥挤推撞,蜿蜒涡漩,朝着限定的方向行进,然而由于画面包含的内容过于浩繁,那些面目却难以分辨出来。
人们可以看得出来,在业已过去的范围内,她的生活在其思考的一面是极其完满的。她天性的哲学,以及环境对它的限制,几乎就写在她的动作中。它们具有威严崇高的基础,虽然它们并非本质的威严崇高;它们具有自信果断的根基,然而它们并非自信果断。她从前有弹性的轻快脚步由于岁月已然变得迟滞沉重了,同时她生命天然的壮丽也被贫困阻碍了全盛期的花繁叶茂。
在克莱姆命运的塑形中接下来轻微的笔触发生在几天之后。荒原上一个古冢挖开了,约布赖特参与了作业,抛开他的学习淹留了几个小时。下午克瑞斯汀从同一个方向的旅程中回来,约布赖特太太询问他。
“他们挖了一个洞,发现了一些像花盆一样的东西翻过来了,约布赖特太太。里面存放的是真的骨头。他们拿到人住的房子里去了;可是他们愿住的地方我可不愿去睡觉。谁都知道死人会回来要他们的东西。约布赖特先生拿到了一罐骨头,要带回家里来——真正的骷髅——不过有人叫他别那样。你听听就放心了,他想了想,就送掉了,连罐子带骨头。上帝保佑你,约布赖特太太,想一想夜里刮的那风吧。”
“送掉了?”
“对,给了维尔小姐。她对这种教堂墓地里的器具好像有一种吃人的人那种口味。”
“维尔小姐也去那里啦?”
“啊,我相信她是在那里。”
克莱姆回到家里的时候,也就是一会儿之后。他的母亲用一种好奇的语气说:“那个土瓮你本打算送给我的,你又送走了。”
约布赖特没有回答。她的感情涌动太明显了,她的儿子没有承认。
这一年最初的几个星期过去了。约布赖特当然在家里学习,不过他也常常到外边散步,他散步的方向总是朝着迷雾岗与雨冢之间一条线的某一地点。
三月到了,荒原显露出它由冬天的昏睡中苏醒过来最初的微弱迹象。这种苏醒几乎像猫的暗行一样隐秘。尤苔莎住宅旁边土堤外的水塘,对于一个来回走动弄出了声音的观察者,看上去似乎像以往一样死寂孤凉,静静地看一会儿就会逐渐地透露出强烈的生机勃发的状态。一个羞怯的动物世界已经为了这个季节而复生。小蝌蚪和水蜥从水里冒出气泡,在水下游逐;蟾蜍像小鸭子一样叫出声音,三三两两地爬到塘边;头顶上,野蜂在越来越强的阳光中到处飞来飞去,它们发出的嗡嗡声来而复去像铜锣的声音。
在这样的一个夜晚,约布赖特从那个特殊的水塘边下到了布鲁姆斯-恩德山谷,在塘边他和另一个人十分沉静地站了很长时间,足以听到自然界所有生命复生的弱小**;然而他没有听见。他下山的时候走得很快,步态轻捷。走进他母亲房屋前他停下来,歇了口气。从窗口向外射出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可见他脸色发红眼睛闪亮。像一枚图章打在他唇上逗留不去的是什么东西却没有显示出来。这印记留在眼前是如此真切,致使他几乎不敢进屋,因为仿佛是他的母亲会问:“你嘴上那么鲜艳夺目的红点是什么东西?”
但是他随后很快进屋了。茶点已经备好了,他在他母亲的对面坐下来。她没说多少话;而就他说来,刚刚在山上做的事情和说的一些话也阻止他开始随意的闲谈。他母亲沉默寡言不无不祥的预兆,可是他看来好像并不在意。他明白她为什么说得这么少,但是他不能消除她对他这种姿态的原因。这种半沉默地坐着对他们来说现在并不是罕见的。终于约布赖特作了一个打算触透整个事情根源的开始。
“我们像这样坐着吃饭几乎不说一句话已经有五天了。这有什么用呢,妈妈?”
“没有什么用处。”她说,语气中充满了情绪,“可反而有一个十足的理由。”
“等你知道了全部情况就没有理由了。我一直等着谈谈这事,我很高兴这个话题开始了。那理由,当然,是尤苔莎·维尔。好吧,我承认最近见她了,而且见过她好多次。”
“不错,不错;我也知道那相当于什么。它让我烦乱,克莱姆。你是在这里荒废你的生命,而且这只是为了她的缘故。如果不是为了那个女人,你完全不会揣着那个教书的计划。”
克莱姆定定地盯着他的母亲。“你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他说。
“这个,我知道你是看见她之前就决定尝试那个计划了;但是那终归只是打算。说说倒很好,可真正去实施就可笑了。我满以为在两个月期间你就会看到这种自我牺牲的愚蠢,到那时候就该再回巴黎去做生意或者干别的事了。我能够理解你反对珠宝生意的理由——我真的认为对于像你这样一个男人的生活那也许是不适当的,虽然它或许能使你成为百万富翁。可是现在我看到你是怎样错看了这个姑娘,我怀疑你在别的事情上会不会正确。”
“我怎么错看了她?”
“她是懒惰的,总感到不满的。但那还不是问题的全部。设想着她是你能够找到的好女人,但她根本不是,你为什么目前就想把你和什么人联结到一起?”
“喔,那有实际的理由。”克莱姆开始了,接着又感觉到了反对他的陈述的论点具有压倒性力量,几乎中断了陈说,“假如我要办学校,一个受过教育的女人做我的助手是非常宝贵的。”
“什么?你真的打算娶她?”
“现在挑明那个显然还不成熟。不过想一想那样做有什么显而易见的好处也在情理之中。她——”
“不要想象她会有多少钱。她连四分之一便士都没有。”
“她受过良好的教育,可以在寄宿学校里做一个好女舍监。我坦白地承认我把我的意图修正了一点儿,为了遵从你;那应该让你满意了。我不再坚持我的打算,亲口去给最低的班级基础教育了。我可以做得更好。我可以为农家子弟建一所很好的私立学校,不必停课我也可以设法通过考试。通过这种方法,同时通过像她那样一位妻子的协助——”
“呀,克莱姆——”
“我将最终,我希望,成为这个郡最好的学校的一个校长。”
约布赖特带着炽热的感情清晰明确地吐出了“她”这个字,在跟母亲的谈话中,是荒唐轻率不得体的。四海之内,在这样的境况中,看到儿子对新的女人不合时宜地流露感情,几乎没有一个母亲的心能忍住恼火。
“你是瞎了眼啦,克莱姆!”她情绪激烈地说,“你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是你的坏日子。你的计划只是空中楼阁,建筑在证明那抓住你的傻念头有理的意图上,从而来安慰你处在荒谬情境中的良心。”
“妈妈,那不是真的。”他坚定地回应。
“你能坚持说我坐在这里是说假话,当我的全部希望就是把你从悲哀中搭救出来的时候?真丢脸,克莱姆!不过这全是因为那个女人——一个**!”
克莱姆像着火似的红了脸,站起来。他把手放到他母亲的肩膀上,用一种奇怪地悬在恳求与命令之间的口气说:“我不愿听这种话。它会让我用我们两个都将懊悔的方式回答你。”
他的母亲张嘴要说出又一些感情激烈的话,但是看到他脸上那副神情又致使她放下了那些话没有说出来。约布赖特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一两趟,然后突然走出了屋子。他再进屋的时候是十一点钟了,不过他没有走出庭园的境域。他的母亲睡觉去了。一盏灯燃亮在桌子上,晚餐摆开了。没有停下来吃东西,他把门关牢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