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太阳显露的高度跟雨冢的高度比起来无论从荒原的哪个部位看去都极其微不足道,低处的所有小山都像云雾构成的爱琴海中的群岛,这时候红土贩子从他选作住处的长满荆棘的凹角出来,登上了迷雾岗的山坡。
尽管这些草木丛生的山峦外貌如此荒凉,在这样一个冬天的早晨有几双敏锐的圆眼总是准备着汇聚到一个过路者身上。隐居在这里的羽毛族类要是在别处被发现将会引起惊奇。一只鸨经常出没在这里,不多年以前有一个时期,在爱敦荒原看到过二十五只。泽鹰由韦狄住处附近的山谷向上仰望。一只奶油色的走鸻常常造访这座山,这种鸟极为罕见,在全英格兰见到的不超过十二只;但是一个野蛮人白天黑夜都不休息,直到射下了这非洲逃逸者为止,此后奶油色的走鸻就想到不再适合进入爱敦荒原了。
一个像维恩这样能够徒步行走观察到它们的旅行者,现在会觉得自己在与人所不知的地区进行直接交流。在他的前头是一群野鸭——刚刚从北方风的家乡来到。这生物装载了大量的北方知识而来。冰川突变,雪暴事件,炫丽的极光印象,天穹中的北极星,富兰克林脚下——它最平凡的一类见闻都令人惊奇。可是这鸟儿,好像另外一些哲学家似的,它看着红土贩子时仿佛在想,当下舒适的一刻现实相当于记忆中十年往事的价值。
维恩从它们中穿过,向着那生活在它们中间又鄙视它们的孤绝的美人住的房子走去。这一天是星期天;可是至于去教堂,除了结婚或者举行葬礼,在爱敦荒原是例外的,所以是不是星期天没有多少差别。他决定了这大胆的一举去见尤苔莎·维尔讨个说法——或用计谋取或直捣突袭,向托马芯情敌的阵地发起攻击,其中显示出,太过明显地,缺少了男人的一些豪侠气,从农夫到国王精明男人具有的特性。伟大的腓特烈曾经跟美丽的奥地利女大公开战,拿破仑拒绝了美丽的普鲁士皇后的条件,他们对不同的性别并不比红土贩子更为麻木不仁。红土贩子要以他独有的方式,用计谋将尤苔莎逐出。
造访老舰长的住所,下等居民总是或多或少有点事要做。尽管他偶尔也爱闲聊,但他的情绪飘忽不定,没有人能够把握他在什么特殊时刻运转。尤苔莎矜言寡行,完全孤独地过她自己的日子。除了一个佃农的女儿——是他们的仆人,一个在花园和马厩干活的小伙子,只有他们自己进入这所房子,再就几乎没有什么人进去了。除了约布赖特家族,他们是这个地区仅有的斯文体面的人,尽管远不算富庶,他们也不觉得有必要保持一张友好的脸向着每一个人,每一只鸟,每一只兽,而那是对他们贫穷的乡邻有影响的。
红土贩子走进花园时那老人正通过望远镜看着远景中着色的蔚蓝大海,他铜纽扣上的小船锚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认出了维恩便是在公路上的伙伴,但是他没有提起那事,只说:“噢,红土贩子——你上这里来啦?喝一杯格罗格酒吧?”
维恩谢绝了,借口天太早,声称他来找维尔小姐有事。老舰长把他从帽子到背心,从背心到绑腿审视了一会儿,最后请他进屋。
维尔小姐这时没有人看到;红土贩子坐在厨房窗下的长凳上等着,他的手交叉搭在叉开的膝上,帽子在手上垂着。
“我猜年轻小姐还没有起床吧?”他一会儿问仆人。
“还没有。从来没有人在这个时候叫小姐。”
“那我到外边去吧。”维恩说,“要是她愿意见我,请她传出话来,我再进来。”
红土贩子离开这房子,在毗邻的山上溜**。一段相当长的时间过去了,没有要求他到场的话传来。他开始感到他的计划失败了,这时候他看到尤苔莎本人的身影悠闲地朝他而来。一种对那特异的人让步倾听的新奇感足以吸引她向前。
只瞥了一眼迪格利·维恩以后,她仿佛就感觉到了,这男人来此负有奇怪的使命,他也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卑贱;因为她的逼近没有引起他不安地扭动,或者挪腾双脚,表现出质朴的乡下人在非同寻常的女性到来时禁不住露出的那些小迹象。在他询问可否跟她谈谈以后,她立即回答说:“可以,跟我一起走走。”说着,继续向前走去。
走了不多远,敏悟的红土贩子想到他如果神情少一些冷漠,他做事便更明智,他决定一有机会就纠正这个错误。
“我很冒昧,小姐,以致跑来告诉你传到我耳朵里的那个人的一些奇怪消息。”
“噢!什么人?”
他把胳膊肘向着东南方——静女酒店的方向——猛地一扭。
尤苔莎即刻转身问他:“你指的是韦狄先生?”
“不错,因为他的缘故,有一户人家有了麻烦,我跑来让你知道,因为我相信你有力量解除那麻烦。”
“我?什么麻烦?”
“那是十分秘密的。那就是,他最终或许会拒绝娶托马芯·约布赖特的。”
尤苔莎,尽管内心被他的话激发得搏跳起来,但是在这种戏剧里她还能胜任她的角色。她冷漠地回答:“我不愿听到这话,你一定不要指望我去干涉。”
“可是,小姐,你能听我一句话吗?”
“我不听。我对这桩婚事不感兴趣,即便感兴趣我也不能强迫韦狄先生听从我的吩咐。”
“作为这荒原上唯一的尊贵小姐,我想你能。”维恩带着微妙的婉曲说,“事实上是这样的。韦狄先生原本能够跟托马芯立即结婚,所有事情顺顺当当,假如不是有另一个女人搅进来。这另一个女人是他早就结识的,我相信现在还偶尔在荒原上相会。他永远不会娶她,可是由于她,他也永远不可能娶深爱着他的女人。现在,如果你,小姐,对于我们男人有这么大左右力量的人,去坚决要求他用高尚的善意对待你年轻的邻居托马芯,放弃另一个女人,他或许会这么做,拯救她免遭许多苦难。”
“啊,我的天!”尤苔莎大叫一声,一边大笑起来,合不拢的嘴唇以致阳光照进去好像照进了郁金香花,给了她一束相同的猩红火焰,“你过高地想象我对男人的影响力了,红土贩子,如果我有像你想象的那种力量,我马上就去用它为那些友好待我的任何人谋取福利——托马芯·约布赖特对我并不格外好,据我所知。”
“可能是你真的不知道——她一直多么牵挂着你吧?”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一个字。虽然我们住得只隔了两英里,可我在任何情况下都没有进过她伯母的家。”
潜藏在她的举止态度中的傲慢告诉维恩至此他是完全失败了。他暗自叹了一口气,感到有必要揭开他的第二步论据了。
“好吧,撇开这个问题,用你的力量,我敢保,你,维尔小姐,能为另一个女人谋取大大的福利。”
她摇了摇头。
“你的秀丽是韦狄先生的法律。它是所有看到你的男人的法律,他们说:‘这么国色天香的小姐来了——她叫什么名字?多么漂亮!’比托马芯·约布赖特漂亮!”红土贩子一边坚持这样说着,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上帝饶恕一个撒谎的坏蛋吧!”她是比托马芯漂亮,但红土贩子远不这么想。尤苔莎的美丽笼着某种朦胧晦暗,维恩的眼睛却未受过训练。她身着冬装,即如现在,她好像披了虎甲,在阴暗的处境中观察,仿佛是素净的中性色彩,但是在强烈的光辉照耀下就会绚丽夺目。
尤苔莎不能不回答,尽管意识到由此会危及她的尊严。“有许多女人比托马芯漂亮,”她说,“所以你这话没有多大意义。”
红土贩子遭受了损伤,但继续说下去:“他是一个很注意女人容貌的男人,你可以像柳条那样随意捻弄他,只要你有心。”
“她跟他总在一起都不能做到,我住在这里跟他离得这么远,当然更做不了。”
红土贩子猛地转过身子盯着她的脸,“维尔小姐!”他说。
“你为什么说那个——好像你怀疑我?”她虚弱无力地说,她的呼吸急促了。“真想不到你竟然用那种口气对我说话!”她进而又说,带着一种强做出来的傲慢的冷笑,“你心里有什么东西导致你那样说话?”
“维尔小姐,你为什么要假装你不了解那个男人?——我知道为什么,确凿无疑地知道,他有失你的身份,你感到惭愧。”
“你弄错了。你指的是什么?”
红土贩子决定出真牌。“我昨晚听到了你们在雨冢相会的每一句话。”他说,“那个竖在韦狄和托马芯之间的女人就是你本人。”
这是掀开了令人难受的帘子,坎多勒妻子的屈辱在她心中燃起了怒火。一会儿她的嘴唇颤抖她自己也不顾了,喘息也不再能控制。
“我不舒服,”她慌促地说,“不——不是那个——我没有心情再听你说,请走开。”
“我一定要说,维尔小姐,我顾不上你是不是痛苦。我要摆在你面前的是不管事情究竟是怎样发生的——是她的责任,还是你的责任——她的状况无疑比你的更糟。你放弃韦狄先生对你会有真正的益处,因为你怎么能跟他结婚呢?现在她要解除不能那么容易——她要是失去了他,人人都会责怪她。因而我要求你——不是因为她的权利最正当,而是因为她的处境更恶劣——把他让给她吧。”
“不——我不能让,我不能让!”她冲动地说,完全忘记了她此前把红土贩子当作下属的姿态,“从来没有人受过这样的对待,本来进行得很顺利——我不会被打倒——被一个像她那样的下等女人。非常好,你跑来替她求情,可难道不是她自己引起了她的麻烦吗?没有要求一帮村夫同意我就不能向我选择的什么人表示喜爱吗?她跑到我和我的倾爱中间,现在她得到了她该得的惩罚,她又抓到你来替她求情!”
“实际上,”维恩诚恳地说,“关于这她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我要求你放弃他。这对她对你都更好。人们要是发现一个有身份的小姐去跟一个虐待另一个女人的男人秘密相会,他们会说些很难听的。”
“我没有伤害她,在她之前他就是我的!他又回来了——因为——因为他最喜欢的是我!”她狂热地说,“可是我失去全部自尊跟你说话,我真是退步了!”
“我能保守秘密。”维恩温和地说,“你不必担心,我是知道你和他相会的唯一的人。另外只有一件事情要说,然后我就走了。我听见你对他说你憎厌住在这里——爱敦荒原对你是牢狱。”
“我这样说过。在这景色中有一种美,这我知道;可是它对我是一座牢狱。你提到的那个男人也没有把我从那种感觉中搭救出来,尽管他也住在这里。我不嫌他是因为附近没有比他更好的人。”
红土贩子显得怀有希望了,这些话从她那里吐出来以后他的第三步企图似乎有指望了。“现在我们的心是敞开一点了,小姐。”他说,“我将告诉你我给你的建议。自从我干了红土行业我跑了好多地方,这一点你知道。”
她低下头,扫视了一下周围随之目光落在他们下方雾漫漫的山谷中。
“在我跑着做生意的时候直跑到了布达茅斯。现在布达茅斯是一个奇妙的地方——奇妙——一片美丽的冲入河流的海水光彩闪亮,像一张弓弯入陆地——成千上万高贵文雅的人在那里漫步——乐队演奏着——漫步的人群中有海军军官也有陆军军官——你遇到的十个人有九个在恋爱。”
“那我知道。”她倨傲地说,“我比你更了解布达茅斯。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我的父亲从国外跑到那里去当了军乐团乐师。啊,我的灵魂,布达茅斯!我希望我现在就在那里。”
看到慢火遇到机会时也能迸发烈焰,红土贩子吃惊了。“要是你,小姐,”他回答说,“在那里待上一周时间,韦狄,就像我们看到的远处的一匹荒原马了,你不会再想他。现在,我能带你到那里。”
“怎么去?”尤苔莎说,她的大眼睛中带着热切的好奇。
“我的叔叔在那里给一个有钱的寡妇管事,很受信任,已经二十五年了,那寡妇有一幢漂亮的房子面向大海。那寡妇老了,腿有残疾,她想要一个年轻姑娘陪伴照顾,给她读读书唱唱歌,但还没有找到一个对她心思,能顾全她的生活的,尽管她在报纸上登了广告,试了六七个了。得到你她会乐得跳起来,我叔叔毫不费力就能办成。”
“我得去干活吧,大概?”
“不,不算真正的干活。你只有一点事做,比如读读书那样的。不到元旦你不必去。”
“我知道指定要干活。”她说,又萎靡到了没精打采的样子。
“我承认为了给她消遣逗乐有一些琐碎的事儿要做;不过闲散的人会称为干活,干活的人却会叫它是玩儿。想象一下你将过的生活、你将来的同伴,小姐,你将看到的玩乐喜庆,你将嫁的绅士。我的叔叔要从乡下找一个值得信赖的年轻小姐,因为那寡妇不喜欢城里姑娘。”
“那就是把我自己耗尽了去讨她欢喜!我不去!啊,假如我能像一个贵妇人那样住在快乐的城市,走我自己愿走的路,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我宁肯放弃皱纹遍布的大半生!是的,红土贩子,能那样我就愿意。”
“帮我让托马芯幸福,小姐,那机会就是你的。”她的同伴敦促她。
“机会——这不算什么机会。”她傲慢地说,“像你这样的一个穷人能提供我什么?实际上?——我要回家了。我再没有什么要说了。你的马不需要喂草?你的红土袋子不需要修补?你不想为你的货物找买主?你在这里就这样拖延闲逛?”
维恩没有再说什么别的话。把手背在后头转身走开,这样她就不可能从他的脸上看出受挫的绝望了。从这孤独的姑娘身上发现的头脑明晰力量强大,甚至从他接近她的那一刻的头几分钟实际上就使得忧虑充满了他的神态。她的年轻和处境致使他期待着他的招式成为一个相当简单的召唤。一套能携走软弱的乡村少女随同而去的劝诱只是引起了尤苔莎的反感。通常,布达茅斯这个词在爱敦荒原就意味着魅力。堂皇的港口和海水浴场,假如在荒原人的心中逼真地映照出来,必定各色兼备,带着媚人的难以描述的风貌,拥有迦太基建筑的繁闹、塔伦特的奢华、巴伊恩的兴旺与美丽。尤苔莎关于那地方的感觉一点也不少过分的夸饰;但是她不能为了去那里而沦落了她的独立。
迪格利·维恩走远了的时候,尤苔莎走上土堤俯视荒凉的美丽如画的山谷,又向着太阳望去,那也是韦狄家的方向。现在雾霭大都退散了,围绕着他的房子的树梢和灌木刚刚能够看出来,好像钻透了白日覆盖它们的一张巨大的白色蛛网。那里无疑是她的心倾向的地方;模糊不明地,沉湎空想地——把他缠缠解解当作她视界内独一无二的物体,可以使她的梦凝结为晶体。这个一开始仅仅供她消遣的男人,永远不会大于只因他在适当的时刻抛弃她的技巧以满足她癖好的价值,现在却又令她爱慕了。他调情中的休止又使她的爱复生了。尤苔莎无事消闲给予韦狄的这种感情由于托马芯的筑坝而转为了潮澜。她过去常常戏弄韦狄,但那是之前有另一个女人喜爱他。通常一滴冷嘲进入平淡无味的情境就会使得整体变为辛辣。
“我永远不放弃他——永不!”她冲动激烈地说。
红土贩子暗示那流言会给她造成损害没有持久地使尤苔莎恐慌。她像女神对于不着布丝的偶然批评一样漠不关心。这并非源起于生来的无耻,只是由于她太过远离世人而生活,便很难感觉到舆论的影响。沙漠中的芝诺比阿难能在意罗马城中有关她的议论。在社会伦理范围内尤苔莎更接近于野蛮状态,然而在情感方面她同时又完全是享乐主义者。她已进入了感官享受秘密的幽深处,然而却几乎没有跨过世俗常规的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