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爱情导致精明的男人转入谋略(1 / 1)

还乡 托马斯·哈代 3202 字 9天前

老派的红土贩子现在是难得见到了。自从通进了铁路,维塞克斯的农民没有这些魔鬼般的来客他们也能应付过去了,牧羊人准备把羊送往市场时所大量使用的鲜明颜料经由别的途径也能够获得;甚至幸存下来的那些也在失去存在的诗意。从事这种行业,意味着要定期去坑里挖红土料子,长年累月要露营在外,只除了隆冬岁末;还意味着一趟商旅要在数以百计的农户中奔走。尽管是这种阿拉伯人游走不定的生活方式,还是由于永不衰退的财源确保了体面的维持。

红土碰到任何物体都会将它鲜明的色彩铺展布满,任何人摸弄半个钟头,都会清楚无误地打上印鉴,好像该隐的标记。

一个小孩子第一次看见红土贩子是他一生中值得纪念的事件。那红的形象得于自想象开始以来折磨着少年的精神的所有噩梦的升华。“红土贩子抓你来了!”是维塞克斯的妈妈们多少代以来吓唬孩子的俗语。本世纪之初,它被波拿巴成功地取代过一时;但是时间的进程使得后者这位名人变得陈腐和无效,那较为过时的俗语便重新占有了早先的声望。不过现在红土贩子追随着波拿巴来到这陈腐不堪的魔怪的国度,他的地位也要被现代发明挤占了。

红土贩子像吉卜赛人一样生活;但是对吉卜赛人他还蔑视。他像四处浪**的编筐编席的人一样兴旺;然而他跟他们一点关系也不发生。他比那些赶牛的出生成长得更为体面,在他漫游时他们从他身旁通过,有的重复通过,他们也只是对他点点头。他的货物比那些沿街叫卖的小贩的更值钱;但是他们并不这样想,从他的车旁走过时眼睛只看着前头。他通身的颜色是这样怪异,看起来那些开旋转木马的人和塑蜡像的人在他的旁边倒显得好像绅士;不过他认为他们是低级的一伙,他跟他们保持疏离。在路上这所有流水般来往的人中,红土贩子依旧溺爱着自己;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跟他们相融。他的职业倾向于孤立他,看上去他多半是与世隔绝了。

不时有人说红土贩子是些罪犯,行为不端,却让另一些人不公地替他们受苦,他们逃脱了法律制裁,却逃脱不了自己的良心谴责,于是从事这个行业作为终生的赎罪。要不然他们为什么会选择干这个?在目前情形下这个问题是特别适当的。那天下午进入爱敦荒原的红土贩子就是一个毁掉可爱形象构成这独特基础的一个实例,而一个丑陋的坯子为了那个意图也同样能够干好。那红土贩子身上令人生畏的一点是他的颜色,没有了那个他就是一个常常能够看到的令人喜欢的乡村男子的标本。敏锐的观察者会倾向于去想——那,的确也是部分真相——他是因为生活中缺少兴趣才把完美的地位放弃了。看过他的人还会妄猜一下,他生性诚善,敏锐至极还没有接近诡诈,构成了他性格的框架。

他补袜子的时候脸上带着思考的严峻。随之表情重又柔和下来,尔后又重现了那天下午赶车走在公路上时温软的悲伤。现在他的针线停下了。他放下袜子,从座位上起来,从挂在车角落的钩上拿下一个小皮袋子。在装着的另外一些物件中有一个棕色纸包,那纸包,由它破旧折叠得像折页一般的特征来推断,似乎是好多次小心地打开又包上过。他坐到构成车内唯一座位的三条腿的挤奶凳子上,在烛光旁边细细查看他的纸包,从里面拿出一封旧信展开。信当初是写在白纸上,现在由于它偶然的境遇呈现为一种淡淡的红色;黑色的笔触在上面看起来好像冬天的树枝背衬着朱红色的落日。信上落有早于两年前的日期,署名“托马芯·约布赖特”。如下写着:

亲爱的迪格利·维恩:

我从旁德·克罗斯回家时你赶上我向我提出的那个问题使我感到那么意外,我怕没能让你确切地明白我的意思。当然,假如我的伯母没来接我,当时我马上就会说明一切,但是我没有机会。此后我十分不安,因为你知道我不想让你痛苦,不过我恐怕还是看来要像前后矛盾地让你痛苦了。我不能,迪格利,嫁给你,也不能让你把我看作你的情人。我不能,真的,迪格利。我希望你不要太介意我说了这个,觉得太痛苦。当我想到或许会让你痛苦的时候让我非常悲伤,因为我非常喜欢你,在我的心里我的堂兄克莱姆之后就是你了。我们不能结婚有许多原因,我不能在一封信里列举。至少我没有料想到你跟上我要跟我讲这样一件事,因为我全然从未把你看作我的恋人。你一定不要因为你说这个问题时我发笑而骂我,你要是以为我笑你像个傻瓜男人那你就错了。我笑是因为你这个想法那么古怪,完全不是笑你。我不让你向我求爱的最主要原因,是在我个人方面,我同意跟你一起走走的时候,我却感觉不到一个女人应该感受到的打算做你的妻子的那种东西。并不是如你所想的,我有了另外心上人,因为我并没有鼓励任何人,从来一点儿也没有。另一个原因是我的伯母。她不会,我知道,她不会同意的,即使我愿意嫁给你。她很喜欢你,可是她想要我找一个比小奶牛场主地位高一点的人,嫁一个专业人士。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我给你写了实话而恨我,不过我感觉到你可能会试着再跟我见面,我们还是不见面好些。我将永远把你当作一个好人记着,记挂着你的幸福。我托简·奥查德的小女仆把这封信送给你——你忠实的朋友

托马芯·约布赖特敬上

奶牛场主 维恩先生收

自从这封信在很早以前某一个秋天的早晨送达,直到今天红土贩子和托马芯还没见过面。在这段间隔期间他改变了他的地位,甚至比当初距她更远了,由于他选择了贩红土行业;尽管他的境况实际上还是非常好的。的确,看看他的消费只是他的收入的四分之一,他可以称得上一个富裕的男人。

遭到拒绝的求婚着像失去了蜂窝的蜜蜂一样自然地去漫游,维恩愤世嫉俗投身的行业在好多方面倒与他的志趣相投。不过他的漫游,为旧情所压,频繁地取道爱敦荒原方向,尽管他从来没有打扰那吸引他来到那里的她。去往托马芯所处的荒原上,接近她,而不被看到,是带给他愉悦的“小母羊羔”。

于是便发生了那一天的偶然事件,这红土贩子,仍然全心爱着她,为在一个紧要的节点上偶然帮助了她激励着,发誓主动为她尽力,而不是,如迄今为止似的,叹息度日,保持避开状态。那事发生以后,他不怀疑韦狄用情的真诚是不可能了。可是她的希望显然是集中在韦狄身上的;驱除了他的遗憾,维恩决意用他选定的独有的方式帮助她获得幸福。这方式,在所有的方式当中,对于他是最具压力的,是足够尴尬难堪的;但是红土贩子的爱情宽宏丰厚。他留心托马芯的利益的第一步行动是在第二天晚上七点钟左右采取的,是由他从那悲伤的孩子那里得知的消息支配的。尤苔莎是韦狄对于结婚漫不经心疏忽大意的一个莫以名状的原因,维恩一听说了他们秘密相会立刻得出了这个结论。他还没有想到尤苔莎向韦狄点燃的爱情信号是她外公给这个被遗弃的智性美人带回家里的微妙影响。他的本能是把她看作策反托马芯幸福的阴谋家而不是居先的障碍。

白天里他极其焦虑地想知道托马芯的状况;可是他没有冒昧地去闯那个视他为陌生人的门槛,尤其是在类似这样的不愉快的时刻。他的时间都占用在他的矮种马把货物搬到荒原的新地点上了,由他先前的驻地向东;他在这里仔细经意地选择了一个遮风避雨的幽僻角落,那似乎意味着他在这里的居留将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尔后他步行沿着他来时走过的一段路往回走;现在,天黑下来了,他在岔路口向左走,直到站在了距雨冢不到二十码远的石坑边的一丛冬青后边为止。

他在那里为了监视一场相会,但是他看到了一场空。那天夜里除了他本人没有任何人走近那个地点。

不过白费了劳动并没有对红土贩子产生多少影响。他站在坦塔勒斯的位置上,似乎把有定数的大宗失望当作了全部实现的自然序曲,没有那序曲反而会产生惊恐。

第二天晚上同样的时间他又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可是尤苔莎和韦狄,他期待的幽会的人,仍然没有来到。

他一连四个晚上准确地实施着同样的过程,都没有成功。但在紧接下来的一个晚上,正好是他们前次相会的一个星期,他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沿着山脊飘悠着,一个男人的轮廓从山谷登上去。他们在一条环绕着古冢的小沟渠里相会了——那小沟渠最初是不列颠人堆土筑墓时挖出来的。

红土贩子怀疑他们会伤害托马芯,被刺激着立刻采取谋略。他即刻离开灌木丛,手脚并用往前爬去。等他爬到可以冒险行动又很安全不致被发现的地方,由于风是横穿的,那幽会的一对儿的谈话他不能偷听到。

靠近他的,像荒原的若干地方一样,是铺盖着大块大块草皮的区域,它们翻过来边对边伏铺着等待提莫西·费尔韦入冬前来搬走。他一躺下就拿了两块,拖着一块盖住他的头和肩膀,另一块盖着背和腿。红土贩子现在是完全不能让人看见了,即便是在大白天;这草皮,有石南的一面向上靠着他站立,看上去恰好如同长着的。他又向前爬去,草皮靠着他的背随他往前爬。他在暮色中靠近,即便没有遮盖的可能性,也不会被发觉;这样靠近着,仿佛他在地上打洞。利用这种方式他来到了相当靠近那两个人站的地方。

“想就这件事跟我商量?”尤苔莎·维尔圆润的、冲动的口音传进了他的耳朵。“跟我商量?说这种话对我是一种侮辱,我再也不能忍受了!”她开始哭了,“我爱上了你,向你表示了我爱你,我后悔极了;可你还能来用那种冷冷的方式,说你希望跟我商量是不是娶托马芯更好。更好——当然是更好啦。娶她吧,她比我更接近你的生活地位!”

“好,好;那很好。”韦狄高傲地说,“但是我们必须看看目前的情况。因为我导致了这个结果,无论什么责怪加给我都可以。托马芯眼下的状况比你糟多了。我只简单地告诉你她正处在窘迫的困境中。”

“可是你不要告诉我!你必须看到它只是在烦扰我。戴蒙,你行为不当;叫我看你是完蛋啦。你没有重视我的美意——一位女士以爱向你表达的美意——她常常怀有更为远大的志向。不过那是托马芯的错。她从我这里把你争去,她理当为此受罪。她现在住在哪里?那不是我在意,我都不在乎我自己住在哪里。啊,我要是死了她会多么高兴啊!我问你她在哪里?”

“托马芯现在住在她伯母整天关起来的卧室里,不许任何人看见。”他冷淡地说。

“我不认为你甚至现在还多么关心她。”尤苔莎带着突然而来的快乐说,“因为你要是关心她你谈起她来就不会这么冷淡,你会这么冷淡地跟她谈起我吗?啊,我想是的!你当初为什么离开我?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宽恕你,除非在一种条件下,那就是无论什么时候你抛弃了我,你又跑回来,觉得那么对不起我而对我百依百顺。”

“我永远不想抛弃你。”

“我不为那个感谢你。我会恨那种十足的平平稳稳。真的,我想我希望你时常抛弃我一小会儿。情人太诚实,爱情就成了沉闷无趣的事情。哦,这么说太羞人了;不过它是真的!”她沉迷地一笑,“一想到那种极其乏味的爱情我的情绪就会低落下来。你不要给我驯顺的爱情,否则你就走开!”

“我希望托马芯不是这样一个好得该死的小女人,”韦狄说,“那样我就不至于对你忠诚而伤害了一个可敬的人。终究我才是一个罪人;你们两个谁的小指头我都不值。”

“可是你不必出于一些公正的观念为了她而去牺牲你自己,”尤苔莎急切地回答说,“假如你不爱她,从长远来看离开她实际上是最仁慈的事情。那始终是最好的方式。瞧我现在的表现不像个女人了,我想。你离开我以后我总是为我对你说的那些话生我自己的气。”

韦狄在石南中走了一两步没有回答。停顿之间,近处一株削了梢的棘树迎着风的叫声,微风穿过坚硬不屈的树枝像穿过筛网似的。

那好像是夜晚咬紧牙齿在唱挽歌。

她继续说下去,半悲伤地:“自从上次遇见你,我一两次想到或许你并不是因为我才不跟她结婚。告诉我,戴蒙。我将努力承受。

我跟这事是不是没有任何关系?”

“你逼我说?”

“是的,我一定要知道。我看我是太过相信我自己的力量了。”

“好吧,直接的原因是结婚证书不能在那个地方用,我还没有办法办到另一张她就跑走了。直到那个关节你跟这件事没有关系。从那儿以后她的伯母就用一种我不喜欢的腔调对我说话。”

“是啊,是啊!我跟这事没有关系——我跟这事没有关系。你只是玩弄我。天哪,我算什么,尤苔莎·维尔,竟然这么想重视你!”

“胡说,不要这么冲动……尤苔莎,上一年我们是怎样在这些灌木丛中转悠的,那时候天气凉了,山影把我们隐藏在山谷中几乎看不见!”

她保持在忧郁的沉默中直至她开口说话:“是的,我常常那么笑你竟敢仰慕我!可是从那以后你就让我好受折磨了!”

“不错,你待我是足够残酷了,直到我认为我找到了一个比你更漂亮的。找到她我是有福了,尤苔莎。”

“你一直认为你找到了一个比我漂亮的?”

“有时候我那么想,有时候我不那么想。天平恰好平衡得只用一根羽毛就能扳过来。”

“可是你真的不在乎我是否跟你相会?真的一点儿也不在乎?”

“在乎一点儿,可是不足以破坏安静。”这年轻的男人懒洋洋地回答,“不,那都是过去了。我以为只有一朵花的地方我发现那里是两朵。或许是三朵,四朵,或者无数朵,像第一朵一样好……我的命运真是奇怪。谁能想到这一切会发生在我身上呢?”

她压下一股似乎可能导致爱也可能同等地引发怒的火打断他的话:“你现在还爱她吗?”

“谁知道呢?”

“告诉我,我要知道!”

“我爱,我又不爱。”他淘气地说,“也就是说,我有我的时间和季节。你一会儿太高傲,一会儿又太疏懒了,一会儿太忧郁,一会儿又太阴沉了,再一会儿我不知道是什么了,除了——除了知道你对于我不再是曾经常常是的整个世界,我的亲爱的。不过你是个让人乐意认识的小姐,见到了让人愉快,我敢说永远甜美——几乎是永远。”

尤苔莎沉默了,她从他身边转身走开,直到用一种高悬强力的声音说话才停下:“我走一走,这是我走的路!”

“好吧,我干别的更糟,还不如跟着你。”

“你知道你不能干别的,尽管你喜怒无常变心变节!”她挑战地说:“尽管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也可以干什么。尽你所能从我身边走开——可是你永远也不能忘了我。你将终生爱我。要是能娶我你会乐得跳起来!”

“那样我会跳起来的!”韦狄说:“这样的想法我时常会有,尤苔莎;它们这会儿又来了。你一直极恨荒原;那个我知道。”

“我恨。”她深沉地咕哝道,“这是我的十字架,是我的羞耻,也将是我的死亡。”

“我也憎恶它。”他说,“现在我们四周刮的风多么悲凄!”

她没有回答。风的音调的确是庄重而弥漫渗透的。混合发声亲自向感官说话,附近地域的形貌特征可以凭耳朵看出。听觉画面由黑暗的场景中反转出来;他们能够听到石南地带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哪里荆棘长得粗壮高大;哪里刚刚被砍了;杉树丛朝什么方向长去;长着冬青的石坑离得有多么近;因为这些各各相异的场物的声音不少于它们的形态和色彩。

“上帝啊,它是多么孤凉!”韦狄重新开口说,“如画的山谷和云雾对于什么也看不见的我们算是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住下去?你愿意跟我去美洲吗?我有亲戚在威斯康星。”

“那需要考虑。”

“在这里好像不可能干好了,除非人是一只野鸟或者一个风景画家。怎么样?”

“给我点时间。”她温柔地说,拉起了他的手,“美洲离得太远了,你陪我走一走好吗?”

尤苔莎一说出后边的话,她就从雨冢的墓座上退下来,韦狄跟上她。这样红土贩子就不再能听到什么了。

他掀开草皮站起来。他们背衬着夜空的黑影落下去消失了。他们好像懒洋洋的软体动物般的荒原从头顶向前伸出的两根触角,现在又缩了回去。

红土贩子步行穿过山谷,进入下一条他的篷车停的山谷,就一个细高个的二十四岁的年轻人来说他走得不算轻快。他的心神被搅扰得疼痛着。行走中微风吹过他的嘴边带走对他们将受天谴的威吓的声调。

他走进篷车,火炉还在那里燃烧着小火。他没有点亮蜡烛,在曾经坐过的三条腿的凳子上坐下,思虑着他看到和听到的触及他一直爱着的人的那些情形。他发出了一种既不是叹息也不是啜泣的声音,但是比叹息和啜泣更能够表示烦乱的心境。

“我的托马芯,”他重重地低语说,“到底该怎么办呢?对,我要去见那个尤苔莎·维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