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怜的小男孩从篝火旁走开就把那硬币紧紧地握住,好像由此增强了他的勇气,撒腿跑了。让一个孩子在爱敦荒原的这个区域独自回家实在没有多少危险。到男孩子家的距离不过八分之三英里,他父亲的小屋,加上向前几码远的另一幢,构成了迷雾岗小村的一部分。第三幢也是仅存的屋子是维尔舰长和尤苔莎的那幢,那幢屋子坐落于离这两幢小屋相当远的地方,在这住户稀少的山坡上是孤零的房屋中最孤单的。
他一直跑到喘不过气来,于是,胆气更大起来,放慢脚步向前走去,用一种苍老的声音唱起了一支小曲,是关于一个水手和一个美女的,还有贮存着的光灿灿的金子。唱到中间这孩子停下来:从他前头山下的一个石坑里射出了一道亮光,从那里升起一团飘浮的尘土,发出一阵“啪啪”的响声。
只有非同寻常的景象和声音能让这孩子害怕。荒原那萧索枯寂之声并不能吓住他,因为那是熟悉的。路上时常矗起的荆棘树丛就很少可疑了。因为它们阴郁地呼啸着,天黑以后有一种鬼一样的习性,像假装蹦跳的疯子、伸开四肢大躺的巨人、丑陋的瘸子的形影。
这个晚上亮光并不是罕见的,但它们完全是自然的,与这道亮光不同。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谨慎促使这孩子转回去,而不是通过这道光,为的是要求尤苔莎·维尔小姐让她的仆人陪他回家。
等到这孩子再登上山谷顶的时候,他发现那火一直在土堤上独自燃着,尽管比先前火苗低了。在它的旁边,取代了尤苔莎孤独的身影,他看到了两个人,第二个是男人。这孩子顺着土堤爬去,想查明这事项的性质,再看看为了他无聊的琐屑原因去打扰像尤苔莎这样光彩的人物是否慎重。
在土堤下面听了几分钟谈话以后,他带着困惑疑问的样子转回身,像来时一样悄然无声地退回去。他不那样做了,基本上,他是明智地想到了去打断她和韦狄的谈话,他没有能力也不愿去准备承受她生气的全部重压,显而易见。
这里对于一个可怜的孩子是处于西西里礁岩和卡律布底斯漩涡之间。等他由被发现的危险退到安全地带停下来的时候,他最终决定还是去面对那坑里较为小一些危害的现象。他重重地喘一口粗气,原路退下山坡,沿着他先前走的路继续走去。
那道亮光消失了,升起的尘土也消散了——他希望永久这样。他坚定地向前走去,一直没有发现什么东西让他害怕,来到离石坑几码远之内,他听到前边有一种轻微的声音,致使他停了下来。停了只是一霎,因为那声音转为了两匹动物吃草的咬嚼声。
“两匹荒原马下到这里了。”他大声说,“我以前从不知道它们跑这么远来。”
这两匹马正在他前面的路径上,但是男孩子没想太多;他从小就围着马腿玩儿。可是等到快要靠近了,孩子还是有一些惊奇地发现那两匹小马没有跑开,原来它们每匹都套了蹄绊,防止它们走上歧途;这表明它们都是被驯服过的。他现在能够看到石坑里边了,那石坑,是在山边,有一个平平的入口。在最里边的角落一辆篷车方方正正的轮廓出现了,它背对着他。一道光线从车内射出,把一个移动的影子投射到车门朝向的更远一边的砾石陡壁上。
孩子设想这是吉卜赛人的大篷车。他对那些漫游人的害怕只是达到了一个轻微的程度,好像是呵痒,而不是痛。仅仅几英寸厚的土墙使他和他的家人没有成为吉卜赛人。他离开一定的距离从石坑边绕过去,登上山坡,来到坡顶,以便看到大篷车敞开的门里面,看看那影子的本人。
那情景吓了孩子一跳。在车内的小火炉旁边坐了一个从头到脚全是赤红的人——这人就是托马芯的朋友。他在补一只袜子,那袜子也像他身上一样是红色的。再者,他一边补袜子一边抽烟斗,那烟杆和烟锅也是红色的。
这时听得见在外边昏暗中吃草的一匹荒原马摆脱了缚在蹄子上的索绊。被响声惊动的红土贩子放下他的袜子,点亮挂在他旁边的一盏灯笼,从篷车里走出。插起蜡烛的时候他把灯笼举到脸前边,光线照亮了他的眼白和乳白的牙齿,那,与脸部四周的红色形成对照,给了他一副足以让一个注视的少年大吃一惊的面貌。男孩子十分清楚自己闯到了什么人的巢穴里,他的心无法安宁了。比吉卜赛人还要丑陋的人时而会穿过爱敦荒原为人所知,红土贩子是他们中的一个。
“我多么希望他只是一个吉卜赛人。”他咕哝着。
那人这时候从马那里回来了。男孩子害怕被人看见,便紧张不安地动弹,结果倒变得被确凿无疑地发现了。石南和泥炭层呈草席状悬挂在石坑沿上,遮住了真正的坑沿。男孩子踏到了实地外边;石南塌下去,他从灰色沙坡滚落到了那男人的脚跟前。
红土贩子打开灯笼小门,把烛光照到俯卧在地的男孩子身上。
“你是谁?”他问。
“约翰·南萨奇,先生。”
“你上那里做什么?”
“我不知道。”
“看我,是吧?”
“是的,先生。”
“你为什么看我?”
“因为我是从维尔小姐的篝火那边回家到这儿了。”
“摔伤啦?”
“没有。”
“怎么没有,你摔伤了:你的手在流血。到我的车篷来,我给你包上。”
“请让我找找我的六便士。”
“你从哪儿来的那个?”
“维尔小姐因为我给她烧篝火给我的。”
那六便士找到了,那男子朝篷车走去,男孩子跟在后头,几乎屏住了呼吸。
男子从一个盛着针线的小袋里拿出一块破布,撕下一绺儿,那布,像其他所有东西一样,也染成了红色,男子着手给男孩子包扎伤口。
“我的眼睛雾蒙蒙的——我可以坐下吗,先生?”男孩子说。
“当然可以,可怜的家伙。摔这一下够让你发晕了。坐在那个包裹上。”
男子包好了伤口,男孩子说:“我想我现在要回家了,先生。”
“你很怕我。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孩子带着如许疑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他通身赤红的形象最后说:“知道。”
“唷,干什么的?”
“红土贩子!”
“对,我就是卖红土的。可是不只我一个人卖红土。你们小孩子只知道有一只布谷鸟,一只狐狸,一个巨人,一个魔鬼,一个红土贩子,其实拢共有许多许多。”
“是吗?你不会把我装进你的袋子里带走吧,是不是,先生?人家说红土贩子有时候会那么做。”
“胡说。红土贩子干的只是卖红土。你看到我的车后面那些袋子了吗?它们装的不是孩子——只满装着红土。”
“你生下来就是一个红土贩子?”
“不是,我是后来干了这个。要是我丢掉了这买卖我会像你一样的——就是说,过些日子我能变白——或许六个月;开初不行,因为那红色扎进我的皮肤了,洗不掉。现在,你不会再怕红土贩子了吧,是不是?”
“不怕了,永远不怕了。威利·奥查德说他前几天在这里看到了一个红色的鬼——或许那就是你?”
“前几天我是在这里。”
“我刚才看见的亮光里一片烟尘是你弄的?”
“哦,是的,我在拍打几个袋子。是你在那里点了一堆很旺的篝火?我看到了火光。维尔小姐为什么这么想烧一堆篝火,还给你六便士让你守着它?”
“我不知道。我累坏了,可她还是让我在那里死守着烧篝火,她自己却一趟趟往雨冢那里跑。”
“你给她守了多长时间?”
“直到一只青蛙跳进了水塘里。”
红土贩子顿然停止了闲聊。“青蛙?”他问,“青蛙这个季节不往水塘里跳。”
“它们跳了,我听见了一只。”
“千真万确?”
“嗯。她告诉我我能听到;结果我真的听到了。大家说她聪明深奥,或许是她念咒叫它们来的。”
“后来呢?”
“后来我就下到这儿了,我害怕了,我又往回走;可我不愿跟她说话,因为那个绅士,我就又来这里了。”
“绅士?——啊!她对他说什么啦,小男子汉?”
“告诉他说她猜到他没有娶另一个女人,因为他最喜欢他的老情人。就那些话。”
“那绅士对她说什么了,小家伙?”
“他只说他最喜欢她,以后晚上再到雨冢下面来看她。”
“哈!”红土贩子叫了一声,用他的手猛拍了一下篷车一边,以致整个篷布都抖动了起来,“那就是内情机密了!”
小孩子从坐的地方兀地跳起来。
“小男子汉,你不要害怕。”做红土买卖的说,即刻变得温柔了,“我忘了你在这里了。这只是红土贩子一时发疯的古怪习惯;可是他们不伤害任何人。后来那女士说了什么?”
“我不记得了。请问,红土贩子先生,我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唉,当然可以。我送你一段路。”
他把男孩子带出石坑,走上通往孩子妈妈住屋的小道。那小小的身影在黑暗中消失以后红土贩子转回来,重新坐到火炉旁边,继续补他的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