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苔莎是生就做神的材料。在奥林匹斯山上她稍稍准备一下就会像模像样。她有做典范女神的**和本能,也就是说,她拥有的完全不是做典型女人的**和本能。假如有可能把地球和人类完全交由她掌握一段时间,让她自主随意地操纵纺纱杆、纺锤和剪刀,世界上很少有人会注意政体的改变。那将同样会有许多不平等,同样这里恩惠优厚,那里凌辱有加,同样公平之前宽宏大度,同样永恒的进退维谷,同样是吹毛求疵的爱抚与打击交替,与我们现在所忍受的相似。
身材上她是四肢丰满有点儿偏胖的;脸色不红,一如也不苍白;肌肤柔软,触着如同云团。看看她的头发将会想象整整一个冬天也不能汇集起乌黑足以形成它的阴影:它遮蔽了她的前额犹如黄昏抹灭了西边的光辉。
她的神经延伸进了那些头发中,她的脾气总能被抚摩着头发温柔下来。当她的头发梳理的时候她会立刻沉静下来,看上去好像斯芬克斯。如果,她也从爱敦荒原的坡下走过,厚密的那一束头发被挂住,正如有时候发生的那样,一丛带刺的荆棘作伐——那行状就像一把梳子——她就会退后几步,让它再来一次。
她有一双异教徒的眼睛,满是夜的神秘,它们的波光,来而即去,去而复来,大半为沉沉的眼睑和睫毛所遮碍,那下眼睑比一般英国女人更见饱满。这使她能够深入冥想,从外貌上看来却没有那样做:她具有不闭上它们也能睡觉的技能也是可信的。假设男人和女人的灵魂是看得见的实体,那么你可能想象尤苔莎灵魂的颜色如同火焰。由其闪烁的火花飞入乌黑的眸子也给人同样的印象。
她的嘴似乎宁愿为颤抖形成而不是为了说话,宁肯为了接吻而不是为了颤抖。有些人还可以进而说,宁肯为了卷曲而不是为了接吻。由侧面看上去,她的嘴唇闭合构成的线条,具有几何图形的精确,那弯曲一如人所熟知的艺术设计的上凹下凸的曲线,或者双弯曲线。如此娇柔弯曲的景观出现在爱敦荒原是相当神奇的现象。它立刻让人觉得这样的嘴唇不是来自石勒斯维格撒克逊海盗的遗传,那一些嘴唇相合像两瓣松饼。人们会想象到这样的唇线多半作为被遗忘的大理石碎片深藏在南方的地下。她的唇线是如此精致,尽管唇厚饱满,那嘴角却如矛尖一样清晰地雕刻出来。嘴角的锋利只有在她突然忧郁之际才变钝了,作为她多愁善感的阴暗一面,那,就她的年龄而言是过于稔熟了。
她的风采让人记起这样一些物象,波旁玫瑰,红宝石,热带午夜;她的心态让人想起食莲人和《阿达莉》进行曲;她的行动,大海的潮落和涌动;她的声音,中提琴。在幽暗的光线中,她的头发稍微重新梳理一下,她的总体形态可以代表高贵女神中的任何一位。假如新月悬在她的脑后,旧盔戴在头上,零星露珠的冠冕环绕着她的前额,凭着这些饰物,足以各各造就阿尔特弥斯·雅典娜、赫拉的特征,她与这些古希腊女神的逼真相似正如过世的大师们在一些受人敬慕的油画上的描绘。
可是天神的傲慢、爱情、狂怒和热情,在下界的爱敦荒原证明是有几分浪费掉了。她的力量被拘限了,意识到这拘限便影响了她的发展。爱敦荒原是她的牢狱,自从来到这里她便吸入了它太多黑暗的调子,尽管内心又对其永不顺从。她的外貌与这郁积的反叛十分一致,她的美丽幽闭的光彩是她内心悲哀与窒闷的热情真正的外表。一种真正的地狱的尊贵庄严置于她的额头,那不是矫揉造作的带着人为的痕迹,因为它是伴随着岁月与她一起生成发育的。横过她的上额,她佩了一条薄薄的黑天鹅绒束发带,束着她丰美的乌发,参差不一地遮暗了她的前额又增添了几分威严风度。“没有什么比一条窄带系过前额更能够为美丽的面容增色,”里希特尔说。附近的一些姑娘出于同样的意图佩一条彩带,还在别处炫佩了金银饰品:可是假如有人向尤苔莎·维尔建议戴彩带和金银饰,她就会一笑走开。
为什么这样的一个女人会住在爱敦荒原?布达茅斯是她的出生地,那时是一处时髦的海滨胜地。她是驻扎在那里的军乐团指挥的女儿——考菲特血统的父亲,一位优秀的音乐家。他未来的妻子随同其舰长父亲——一位有教养的家庭的男人旅行到那里期间,他与她相遇了。这桩婚姻几乎不合老人的心愿,因为音乐指挥的钱袋像他的职业一样轻微。不过这位音乐家做到了最佳;改随了他妻子的姓氏,把英格兰当成了他永久的家,不辞辛劳为孩子们的教育尽力,花费则由外公支付。作为本地的首席音乐家兴旺发达,到她的母亲去世,他便败落下来,酗酒,也死了,这姑娘撇给了她的外公照料。外公,自从在一次船难中断了三根肋骨,就栖住于这自在的爱敦荒原了,一处可以安下他的迷恋的场所,房子几乎没有花钱,因为山间地平线上遥远的蓝色可以由门口看见,历来认为那是英吉利海峡。她却恨这种改变,她觉得好像是一次放逐;可是她要被迫住在这里。
因而在尤苔莎的头脑里发生了最奇怪的观念的并置,旧日的和当今的。在她的展望中没有中间物:广场上阳光洒满的下午浪漫的回忆,军乐团,军官,献殷勤的骑士绕身,好像镀金的字母卓立镶嵌在周围爱敦荒原黑色的书板上。海滨胜地的华丽夺目与荒原的崇高庄重任意缠结产生的每一种稀奇古怪的效果,都能够在她的身上发现。人世生活现在看不到,她就越发想象她曾经看到过的那些。
她的尊贵来自哪里?经由一条艾勒辛厄斯世系的潜在血脉,她的父亲落生在夫爱夏岛?——或者来自于菲扎伦和德·维尔,她的母系祖父有一个堂兄在贵族名册中?或许它是一种天赋——自然法则的一项幸运的会聚。近年来,有一些机会也拒绝了她去学习尊贵,因为她总是索寞独居。荒原上的孤独使得粗俗几乎不可能。要让她变俗,那么让荒原马、蝙蝠和蛇变俗就容易了。在布达茅斯的狭窄生活倒可能让她十足鄙俗下去。
没有国土或者京都去做女王而又要看上去像王后一般,唯一的途径就是看上去你像失去了它们;尤苔莎在此取得了成功。在老舰长的村舍里她能使人联想到她从未见到的公寓大厦。或许是因为她经常出入于比它们更加宏伟的大厦,空旷的山野。如同这地方夏天的环境环绕着她,她是那警句“稠密的孤寂”的一个化身,——外观上这样倦怠,空暇,安静,她实际上是繁忙的,丰裕的。
被人爱到疯狂——这是她最大的欲望。爱情于她是驱走她的日子里蚀人孤独的兴奋剂。她渴望抽象的所谓热烈爱情似乎远胜过一个特定的情人。
她时而会显出一副严厉责备的神态,但它指向的与其说是现实存在的他人,不如说是她头脑的一些创造物,其中为首的是命运,她悲观隐约地臆想到,由于命运的干预,爱情只降落于悄然逝去的青春——她能够赢得的爱情将与计时沙漏中的沙子同时消失。想到此,她的残酷意识愈益强烈,更容易促生不顾后果不从习俗的行动。
无论在哪里,只要能够赢得的时候都要设法抓住,一年的,一周的,甚至一小时的恋情。因为没有了它她唱歌就没有欢乐,拥有却不能享受,灿烂过人却没有获胜。她的孤独深化了她的欲望。在爱敦荒原,最冷淡最卑贱的接吻也标以荒年的高价;与她的芳唇匹配的口唇哪里能够找到呢?
爱情中为忠诚而忠诚对她的吸引远小于大多数女人:忠诚由于爱情的控制才有意义。爱情的火焰燃烧迸射,然后熄灭,比一盏灯微光淡弱闪烁经年拖得长久要好。这样的才智好多女人仅靠经验学得,她凭预见便熟知了。她精神上环游爱情,辨析它的塔楼,凝视它的宫殿,得出结论:爱情只是悲哀的乐事。然而她渴望它,好像沙漠里的人为稍咸的水也心怀感激与欣慰。
她常常反复祈祷;不在特定的时间,只是,好像真挚虔诚的信徒,在她期望的时候。她的祈祷总是自发的一时冲动的,常常这样说着:“啊,把我的心从这可怕的阴郁和孤独中解救出来吧,从什么地方送给我伟大的爱情吧,否则我就要死了。”
她崇拜的偶像是征服者威廉、斯特拉福德伯爵和拿破仑·波拿巴,因为他们出现在她受教育时开设的《女子历史教程》中。假如她做了母亲,为她的孩子洗礼命名会偏爱用“扫罗”或“西西拉”,而不是“约伯”或“大卫”,他们两个她都不喜欢。在学校时读到非利士人数次战役的时候她经常站在非利士人一边,很想知道旁提斯·彼拉多坦诚公正是不是也同样漂亮。
因而她是一个思想有些激进的姑娘,的确,考虑到她在十分落后的思想环围中她的境遇,她是极具独创性的。她不墨守社会成规的本能便植根于此。关于假日,她的心境是那马放到草地上的时候,欣喜地观赏着它们的同类在大路上劳作。她唯独看重的她本人的休息是在别人正在劳动的时候来临。因此她恨星期天所有人都在休息的时刻,常说那将是她的死亡之日。看到荒原人在他们的星期天的状况,那副样子——把他们的手插在衣兜里,靴子新打了油,不扎起带子(独特的星期天标志),悠闲地走在他们一周里砍挖下的草皮和荆棘中间,不满地踢上一脚,好像不知道它们有什么用处,对于她是一种可怕的重压。为了减轻这不合时宜的日子的冗长乏味,她会翻弄橱柜里装着的她外公的那些旧海图和别的一些废物,哼着乡下人那些星期天夜晚的歌谣。可是在星期六晚上她却会常常唱着圣歌,读《圣经》她也总是在星期天以外的日子,那她就可以没有履行她的义务的压抑。
这样的生活观念在一定程度上是她所处的环境自然产生的天性。居住在荒原上而不研究它的内涵就像嫁给一个外国人而不学习他的语言。荒原微妙的美丽对于尤苔莎是失去了;她仅仅抓住了它的空蒙的云雾。这种环境原本能让心满意足的女人成为诗人,让经受苦难的女人成为信徒,让虔诚的女人成为赞美诗作者,让轻佻的女人沉静思考,让倔强反叛的女人深沉忧郁。
尤苔莎远离了无法形容的辉煌婚姻的梦幻;不过,尽管她的情感饱满强烈,她却不想要平庸的结合。就这样,我们看到她处于一种奇怪的孤立状态。失去了天神般为所欲为的自负,又没有获得力所能及的家常热情,显示一种性情的高贵,理论上无可非议,因为它意味着一种心态,尽管受挫失望,却断然放弃了妥协。可是,假如使其凝结为哲理,它对于国家社会却有危险的倾向。在一个有作为就意味着婚嫁的世界里,国家社会就是心和手,同样的危险伴随着这种状况。
这样我们便看到了我们的尤苔沙——因为有时她并不是全然不可爱——到达了一个启蒙阶段,感到一切都没有价值的时候,就把韦狄理想化为她想要的更好的对象来充实她现存的空闲时光。这是他的优势唯一的原因:她自己懂得它。时常,她的自尊反叛着她对他的热情,她甚至渴望摆脱。可是能够驱逐他的只有一种情形,那就是一个更伟大的男人来临。
至于其余,她遭受着如许精神压抑,她漫步荒原以求恢复,她带上外公的望远镜和外婆的计时沙漏——后者因为能看着时间流逝的物质表现,她从中获取了一种独特的愉悦。她很少谋划,但是当她谋划的时候,她的方案更多地表现了一种大将的综合战略,而不是所谓女人气的小诡计,尽管当她不选择直截了当的时候她也能说出特尔斐模棱两可的神谕似的话来。在天国她或许会坐在埃罗伊兹和克娄巴特拉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