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爱因斯坦对犹太人的态度,必须先了解他对传统圣经宗教以及宗教的态度。没有人像爱因斯坦一样毫不留情地从物理概念上批判半神学主义,这种主义在中世纪末期几乎消失殆尽。爱因斯坦的宗教态度就是纯粹批判圣经,反对神学的态度吗?自从他踏上美国这片土地,这方面的个性就被曝光在了聚光灯下。美国人对科学和宗教的关系比欧洲人更感兴趣,他们觉得此二者之间急需相互了解。
爱因斯坦对传统宗教的态度与他对社会关系的态度有关。我第一次认识爱因斯坦大约在1910年,当时我对他的印象是:他对任何一种传统宗教都没有感情。爱因斯坦在布拉格大学做物理教授时,他再次加入了犹太人的宗教团体,但是他将此举看作是一种礼节行为。当时,他的孩子要读小学,在那可以接受宗教教育。这是一个相当棘手的问题,因为爱因斯坦信奉犹太宗教,而他的妻子信奉希腊东正教。“不管怎样,”爱因斯坦说,“我非常不希望我的孩子得到的教育与所有的科学思维背道而驰。”他无奈地回忆道:“学校给孩子讲了上帝,但到后来,孩子居然认为上帝是某种脊椎动物。”
当时,只做表面文章的观察者会轻而易举地认为,爱因斯坦对宗教持怀疑态度。但下面要提到的这件事更加具体地体现了爱因斯坦的宗教态度。爱因斯坦曾经在布拉格的一个警察局遇到一位正统的犹太人。那天,我跟他一起去警察局拿签证。这名犹太人问爱因斯坦知道不知道布拉格饭店中的食物是否严格地符合犹太教教规——也就是说,这些食物是否是按照犹太教规的惯例戒律来准备的。爱因斯坦说了一家饭店。这是一家公认的、符合犹太教教规的饭店。这名犹太人又问:“这家饭店真的是严格符合犹太教规的吗?”这有点惹恼了爱因斯坦,于是爱因斯坦一脸严肃地说道:“实际上,只有牛才吃严格符合犹太教义的食品。”这位虔诚的犹太人受到了伤害,他愤怒地看着爱因斯坦。爱因斯坦解释道,自己刚刚的话语不是对犹太教义的攻击,而是很客观的事实和真实的想法。“牛只吃草,因为草没经过人的任何处理,所以是唯一严格符合犹太教规的食物。”
爱因斯坦的看法往往直接彰显一个天才的反应,就像一个聪明的孩童。世界不能以一种传统的方式来识别,而应该根据理性建议来判断。如果这种断言没有采取任何传统上的委婉语来表述,那么这种言辞通常就被称为“愤世嫉俗”,其实这才是“真诚的幽默”。
有一次,有人告诉爱因斯坦,一位知识能力相当平庸的物理学家因车祸丧生。爱因斯坦同情地说:“我对他的尸体感到十分惋惜。”
还有一次,爱因斯坦应知名荣誉学者纪念委员会的邀请,要去参加一位著名学者七十岁诞辰的纪念活动。主委会希望他能发表演讲。爱因斯坦这样回答:“我很敬重,也很喜欢这位学者。正因这个原因,在他诞辰之日,我将在我家里独自为他安排一个晚宴。因为没有受邀者,我会做一个给自己听的演讲。如果你也能跟我一样在家里为周围学者祝福,这对你和那位学者来说不是更方便吗?”
爱因斯坦演讲的方式往往表达了他深藏在心底的强烈愿望,那就是世界上严肃的事情可以通过幽默戏谑的方式表达出来,而且最后还能变得更加有艺术性。爱因斯坦使用这样刻薄的话语,以这样一种艺术性的方式面对这个世界,这就好比莫扎特的奏鸣曲一样,用一种幽默的方式来表达世界邪恶的一面。在某种意义上,莫扎特的音乐可以视为一种“愤世嫉俗”的音乐。但是,他的音乐没有悲惨世界的暗无天日,相反却洋溢着青春快乐的节奏气氛。
爱因斯坦对宗教的态度从其对自然科学和一般科学的观念中获取。我反复强调过,根据他的观点,科学的一般规律不是归纳或概括的产物,而是自由想象力的产物,这种产物是经过缜密的物理观察得来的。爱因斯坦在牛津大学的演讲中这样说:
如果物理学的公理基础不能从经验中推断出来,而是单凭天马行空的想象,我们有权奢望找到正确的研究方法吗?此外——这种正确的研究方法是否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之中?
对爱因斯坦而言,物理理论是人类创造力的产物,其正确与否只能由两点判断:一是其逻辑的简洁性,二是可观测结果与经验的一致性。这正是逻辑实证主义者所倡导的一种理论和这种理论有效性的标准。对逻辑实证主义者来说,相信“存在一个正确的理论”是指“希望能创造一个确切的事物”。“理论的正确形式”与“一架飞机的正确形式”一样,显然是毫无意义的表达。
但是,事实上爱因斯坦还是偏离了逻辑实证主义的概念。在牛津大学的讲座中,爱因斯坦就是否有“正确的方法”这个问题作出以下的回答:
就这个问题,我十分有把握认为存在着正确的方法。我们有能力找到研究方法。到目前为止,我们的经验充分证明,本质上是要实现数学简洁性的理念。
我相信,纯粹的数学结构可以发现概念和连接概念的规律,这也是我们理解自然现象的关键所在。当然,经验可以引导我们选择有用的数学概念;但经验不是数学概念产生的源泉。
因此,在某种意义上,我相信纯粹的思想能够让人了解自然,这想法是真实的,这也是我们祖先的梦想。
在上述言辞中,爱因斯坦竟然使用唯心哲学语言,使用先验知识倡导者的语言——也就是,知识是独立于经验——尽管爱因斯坦决定反对这种经验主义哲学。然而,当年在“实证主义”的名义下,存在着一些过于简单化的现象。为了反对这种现象,爱因斯坦使用了这种表达方式。这种表达方式很容易被人误解,让人觉得爱因斯坦的观点包含肤浅的知识。
爱因斯坦的看法与祖先的梦想之区别在于:根据古代哲学家的观点,直觉的力量足以推动命题向前发展,而不需要经验来验证。但是,这并不是爱因斯坦想表达的。他认为,创造性的能力给我们带来数学理论建构的各种可能性,而这只有经验才可以解决。
很自然,爱因斯坦内心的这个信念并不能给出令人信服的理由。在这些理论之中,迟早会有一种理论,在其逻辑简洁性和简单观察的表现上将大大优于所有与其竞争的理论,该理论在各方面都是最好的。这种信念只是科学乐观主义的一种表现而已。这是在一定章程下观察自然的一种信念的表达,人称“相信自然的合理性”。
不证自明,这对自然的逻辑设想具有典型性。但是,如果我们更倾向于采用传统哲学的术语,那么拥有相关经验以后,我们就可以称之为“自然理性”。“自然理性”这个术语的使用是出于人们想表达一种同情之心,大家习惯用一种美丽的哲学语言来表述。这样,人们对自然理性认识就慢慢变成了崇拜。在爱因斯坦看来,这种崇拜是宗教意识最强大的根源之一。
当我们提到存在一个对应于自然过程的逻辑系统的时候,“存在”这个词就意味着,在日常语言之中,存在与人类相似的,能够想象这样一个系统的有思想的动物。如果我们提及“存在”这样的一个系统,却没有涉及这种有思想的动物,这就是一种模糊的表达方式。如果我们将其与有思想的动物联系起来,那么我们或多或少地会觉得这些动物和人类一样,都具有较高的智力水平。因此,提及“理性”世界,总是意味着要模糊地认为精神优于人类,但是二者却有着相似点。通过以上的这种方式,爱因斯坦对于自然的概念就与通常所谓“宗教”的概念相关联起来。
爱因斯坦非常清楚,这个概念并不是以任何方式来对自然科学进行定义,而是体现出一种对自然的思考。就这一点爱因斯坦曾经说过:
我们可以体验到的最美好的情感,就是神秘。神秘是一切真艺术和真科学的源泉。一个人若对这份情感陌生,不再驻足思考或心怀敬畏,那他就和死去的人没有什么区别。为了弄清楚那些令我们费解的事物确实存在,展现其最智慧、灿烂美好的一面,又因我们有限的能力,只能通过最原始的形式进行理解——这种知识和这种情感才是真正的虔诚敬畏。仅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就属于对宗教特别虔诚的人。
根据爱因斯坦的观念,自然科学领域,特别是数学物理领域的科学家,几乎都有过这样的神秘经历。这就是爱因斯坦所说的“宇宙宗教”的根源。爱因斯坦曾经说过:
源自科学研究的宇宙宗教经验是最强大的,最崇高的。每个人都欣赏具有不懈努力精神的人,如果没有科学思想的先驱在之前进行创造,无谓的奉献精神就不能应用于实际的工作生活当中。“是谁改变了世界结构合理性的深刻信仰?又是谁揭开了世界上最基本的科学谜团?一定是开普勒和牛顿!”
近年提出了这样的观点,20世纪的物理理论,特别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和能量的量子结构在减少宗教与科学之间的冲突过程中具有重大意义。因为爱因斯坦在科学基础上提出的“宇宙宗教”被作为一种支持观点而一直被引用。其实这是对他理论的一个巨大的误解。爱因斯坦对科学理论的逻辑结构有着清晰的洞察力,他从来没有倡导将近期的物理学理论进行宗教层面的解释,但一些科学家,比如琼斯和爱丁顿就在他们的畅销书中进行了类似的阐释。
就爱因斯坦而言,宗教于宇宙法则具有神秘感,于教徒又有道义感。他思想中严谨的逻辑经验主义特征阻止他去假设这两种感觉中有某种科学性的联系。音乐不是靠词语来谱写的,这可以给我们一丝启发。
然而,爱因斯坦从不强调宗教的重要性,为此他遭到一些人的误解。令人吃惊的是,甚至在物理学科中,爱因斯坦都只把“上帝”这个词当作一种比喻表达来使用。这让人回想起,爱因斯坦多次拒绝物理学的统计概念时说的话,“我不能相信上帝可以与世界掷骰子。”很肯定,“上帝”这个词用在这里不具有神学的意义,只是一种修辞表达而已。其他物理学家不这么用。爱因斯坦有一句名言记录在普林斯顿高级研究所的一面墙上,这句名言运用了相同的修辞表达来说明他对自然科学本质的看法。他想表达:从数学角度来看,物理规律的系统是相当复杂的。要想理解它,必须有着极高的数学能力。不过,他希望,自然法则应该遵循数学规律系统,依据科学判断,人类心智能找到这些规律。这句话也可以这么表达:
上帝是久经世故的,但是他并没有任何的恶意。
1940年秋天,纽约召开了一次会议,讨论了科学、哲学和宗教对美国民主进程的贡献。爱因斯坦是其中的一个发言人。刚开始他不想写任何东西,因为他不喜欢引起公众关注,尤其是在政治问题上。但是,这次会议的主题很吸引他,所以尽管他不愿意在众人面前发表演讲,他还是写下了一篇题为《科学与宗教》的报告,报告中说道:
现今,宗教和科学两个领域之间的冲突主要来源于人格化上帝的概念。科学的目的是确立一般性的规则,确定时空里相互连接的物体概念……一个人如果对所有事情的规律性知道得越多,他的信念就越坚定,有序规律背后的不同原因就越难发现。对他来说,不论是人的支配还是上帝的支配,都不能作为自然界事件存在的一个独立原因。当然,人格化上帝的教义干扰了自然事件,但却无法从科学角度得到反驳,因为这种教义总是在科学知识还没有建立起来的领域里找到了庇护……
宗教属于信仰的范畴,它们相信世界是理性的存在,其缘由可以理解。很难想象,一个真正的科学家内心却没有虔诚的信仰。这种状况可以这样形象地表述:没有信仰的科学是瘸子,没有科学的信仰是瞎子。
这句话显然不那么耸人听闻,或者令人震惊。承认宗教在人类生活中很重要的科学家们已经发现,他们自己所想的已经被爱因斯坦建构出来了。此外,确实有许多科学家错误地认为,爱因斯坦甚至将宗教和灵性与科学相提并论。
突然间,许多人这样哭诉:“爱因斯坦想要剥夺我们对上帝的信仰。”这些人说,“上帝是我们每个人的一部分。”爱因斯坦收到无数封信件,许多信强烈谴责他剥夺了人们对上帝信仰的权利。报纸上也出现了抗议,作者们抗议“难民爱因斯坦”干涉了他们对上帝的信仰。还有很多基督教的神职人员宣称,与犹太人的上帝比,“人格化的上帝”是基督教上帝的特征,爱因斯坦批判的是基督教中上帝的概念。其实,爱因斯坦对基督教和犹太教神学的微妙之处一无所知。相反,他是想强调,自由派犹太教和自由派基督教在上帝概念上有共性。在很多情况下,爱因斯坦不能预见自己原本的善意却引发出了恶意的争论。
在其他很多场合,爱因斯坦提倡实证主义观点。一般说来,实证主义关注精密科学和一般科学与人类行为的联系。关于人类生活的目标是否来自于科学这个问题,爱因斯坦与实证主义者一样,都坚决地回答“不”。就像逻辑实证主义提出的那样,爱因斯坦认为,不管数学多么简洁、自然规律有多么美,无论它们如何反映了观察的各种现象,也无法告诉我们人类生活的目标是什么。从自然规律中,我们需要了解大自然的运行规律,以及如何利用这些规律来实现人类的目标,而不仅是了解这些目标是什么。这些目标人类可以通过例证和教化习得。爱因斯坦认为教堂的主要任务是教化,而不是对自然概念的说教。
由于爱因斯坦相当相信,即使高度发达的科学也不能给予人一个具体的目标,所以他没有去争论教会组织的有效性。他对宗教仪式漠不关心,但却意识到,教会和宗教仪式作为一种教育引导手段的价值;也认识到宗教仪式在教化方面的作用,爱因斯坦已经学会去重视宗教仪式。
就宗教于道德教育的责任,爱因斯坦的观点也许可以从他的一次演讲中体会到。1939年的夏天,普林斯顿大学召开神学研讨会。面对牧师和神学学生,爱因斯坦做了题为“我们的目标”的发言,他阐释了这样一件事:
确实如此,法则不能牢固地建立在经验和清晰思维意识之上。就这一点而言,我们必须完全赞同极端理性主义者。但是,这个观念的不足点是,对我们行动和价值判断起着必要的和决定作用的法则却不能仅以科学方式来获取。科学的方法只能告诉我们事实之间的相互关系。只要一个人心怀远大抱负,且为之不断努力,就有机会获得这种客观的知识。当然,我们每个人都不会怀疑与低估人类思维在这些领域中所做出的努力和取得的成就。另一方面,不存在直接通往客观知识的捷径。无论我们所拥有的知识有多么清晰和完善,也不能因此推断出人类追求的目标……无论知识的海洋有多么波澜壮阔,它也不能确定我们不断追求真理的价值……
目标和价值是相互依存的。仅有独立思想不是终极目标,也不能实现基本目标,这只为完成基本目标提供前进的方向。宗教在人类社会生活中最重要的作用是:在个人的生活中,设立了最基本目标,同时也确定了这些目标的价值。如果有人问,应该怎样获得这些目标的权威性,我们只能这样回答:不是争论和论证,而是通过启示教育和强大的人格魅力来实现。人们不应该试图去证明这些目标的权威性,而应该尽可能清晰而纯粹地识别其本质。
我们志向和价值最重要的法则源于犹太—基督教的传统。这也是我们的崇高目标……当人们放弃这些目标的宗教形式,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将纯粹人性的一面显现出来,就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如果人们拥有自由和自我责任感,就会更乐于将自己的全部能量去服务全人类。如果我们关注的是内容而不是形式,那么这就是基本民主原则的一种表达。真正的民主党人崇拜自己的国家就像信奉宗教的人在脑海中崇拜上帝一样。
爱因斯坦对宗教和科学的观点与美国盛行的自由主义新教教会的思想十分类似,比如美国杰出科学家代表罗伯特·安德鲁·密立根的思想。根据这一理念,科学永远不能批判宗教,或者说科学不能被宗教来引导,因为它已经渗入人类生活的各个方面,所以密立根这样说:
让我告诉你们,为什么事情的本质不可能包含冲突。一旦试图界定宗教在人类生活中的地位,该问题就出现了。科学的目的是全面总结客观事实以及自然规律。另一方面,宗教更重要的任务是开发人类的良知,为人类的理想和志向引领方向。
这种宗教观念完全摒弃了任何特定的科学或历史事实,只把宗教看成一种社会制度,其目的是在我们日常生活中,促进养成某种生活态度和某种行为方式。爱因斯坦的宗教观与这种观点是吻合的。所以,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英国和美国的牧师对爱因斯坦如此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