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洲孤月向谁明(1 / 1)

乾元二年(759)春天,李白所期待的好消息终于来临,他行至白帝时,突然接到被赦免的命令。终于恢复了自由身,他欣喜若狂,如获新生。

沿着原路返回,顺流长江而下,李白的心如同在江水上疾驰的小舟,感受到久违的喜悦与轻快。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早发白帝城》

我们仿佛看到,那一个自由的灵魂终于被解开束缚,就要飞到高高的碧空之上了。清晨,李白将要告别白帝城,乘船而归。也许这一晚他激动难眠,不待天亮就醒来,望见日出时分的漫天朝霞,一朵朵彩云璀璨辉煌。白帝城建在江边高山之上,濒临长江,常年云雾缭绕,就在这一片彩云的簇拥下,李白挥别了他流放生涯的最后一站,他痛苦的流放生活终于结束。诗人容光焕发,迫不及待地将要出发,去迎接他的新生活了。李白最落魄的一年岁月就此画下句点,乘着小舟刚从白帝城启程,恨不得一下子就回到江陵,那一片自由广阔的新天地在前方等待着他,他仿佛忘记了自己已经白发苍苍,似乎仍是25岁时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未来有无限的可能,无限的美好等待着他去经历。

两岸凄厉的猿声也变得悠扬了,一声还未消失,李白的轻舟如风驰电掣般已经行驶过了万重山,三峡的座座青峰重峦叠嶂,在两岸高耸矗立,成了飞逝小舟的陪衬,猿声不再使他伤感,而是以猿声之悠长显出小船之迅疾,这与他去往夜郎时行走这段路时哀叹“巫山夹青天,巴水流若兹。巴水忽可尽,青天无到时”的心情完全不同,此时是“一日千里”,去时是“三朝三暮,黄牛如故”。在彩云间启程,从万山中掠过,江风吹面,激浪湿衣,李白的心许久不曾这样飞扬了,呼吸间是久违的自由的快乐。往日的青春**,在这瞬间似乎全部回到了身体里,他仿佛是在沿着时光长河回溯,昨日的一切苦难,已经恍如隔世。

李白诗的妙处,在于“轻”。这里的轻不是轻飘飘没有重量,而是感觉上的轻盈,是“实”而不是“虚”。李白后期的诗风,由盛唐时期的豪放飘逸、乐观积极的人生态度与昂扬奋发的人生**,转为落魄文人的沉痛、气势的下沉与豪情的顿减。相对于前期的怀才不遇,郁郁不得志,流放夜郎的这一年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一次灾难,否定了他一直以来张扬的人格意志与自信心。从供奉翰林到流放夜郎,人生的大起大落与事与愿违,他在神秘的命运面前无法选择也无力改变,只能被动地领受一切安排。而在这些世事的沧桑中,他变成了一个花甲之年的老人了,时光无情流逝,青春一去不复返,无情的政治戳破了他由自信鼓胀起来的生命力,他无奈地接受了自己老而无成的事实。他的诗变得“重”了,甚至有了杜甫“抑扬顿挫”的风格,有黑暗现实的沉重,青春不再的感伤,老而无为的痛苦,无家可归的迷茫。所以在晚期的诗作中,《早发白帝城》显得弥足珍贵,仿佛是青春的刹那复现,那个年少轻狂的诗人,如一只轻盈的鸟儿,一闪而过,消失在遥远的天际。有自由飘逸的灵魂,浪漫的想象才能乘风而起,而这一切的根基,是诗人的人格可以得到尊重,天地辽阔,身心皆自由。晚唐的诗风,随着李白的**锐减也变得沉郁,诗人们低吟着盛世的挽歌,怀念那一座永远消失的精神家园。

初夏,李白抵达江夏,在这里羁留到冬天。李白的心是安定不下来的,既然重获自由之身,他又萌生出从政的念头,四处自荐,可惜均以失败告终。他写下了一首最长的自传诗献给江夏韦太守,回顾了他的人生历程。李白仍旧梦想着自己有一天能如后羿一般善射,一箭射落敌军的元凶,平定安史之乱。他赞美韦太守的诗文自然清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也是李白所追求的诗歌境界,如同清水中的芙蓉一般纯美自然,不事雕琢。如神来之笔,没有经过苦吟炼字,没有一字千钧的沉重,有的是轻盈飘逸自然而然的美,如刚刚出水的芙蓉花一样恰到好处,这也是李白的诗歌理念之“轻”。

日晚湘水绿,孤舟无端倪。明湖涨秋月,独泛巴陵西。过憩裴逸人,岩居陵丹梯。抱琴出深竹,为我弹鹍鸡。曲尽酒亦倾,北窗醉如泥。人生且行乐,何必组与圭。

——《夜泛洞庭寻裴侍御清酌》

受友人裴侍御之邀,李白前往洞庭湖。时近黄昏,晚霞的璀璨衬得江水绿波**漾,李白独自泛舟在江面上,漫无目的地漂**着。月亮悄悄随着湖水的上涨冉冉升起,秋天的凉意袭来,使人感到几分寒意。李白路过了友人裴逸人的住所,便热情招呼友人出来,友人居住在山陵丹崖洞中,抱琴从竹林丛中走出,为李白弹奏一曲《鹍鸡》。听着友人演奏的琴声,李白把他的酒壶喝得底朝天,醉在友人家中北窗之下如同一摊烂泥。有美酒,有好友,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短暂须及时行乐,何必还苦苦想着当官呢。

但是李白又时时牵挂着动**的时局,深深忧虑着受难的人民,两鬓斑白,壮心不已。

修蛇横洞庭,吞象临江岛。积骨成巴陵,遗言闻楚老。水穷三苗国,地窄三湘道。岁晏天峥嵘,时危人枯槁。思归阴丧乱,去国伤怀抱。郢路方丘墟,章华亦倾倒。风悲猿啸苦,木落鸿飞早。日隐西赤沙,月明东城草。关河望已绝,氛雾行当扫。长叫天可闻,吾将问苍昊。

——《荆州贼乱临洞庭言怀作》

至德二年(757),安禄山被儿子安庆绪等人杀死,史思明顿起自立之心。乾元二年(759),史思明自称大圣燕王,四月,杀安庆绪,五月,改称大燕皇帝。安史之乱爆发之后,唐王朝的封建中央集权日趋衰落,地方割据势力时常起兵反抗朝廷,八月,襄州、荆州守将据州作乱。李白当时正在巴陵,他无法北归,对于现实也无能为力,只能望着满目疮痍的国土,深深哀叹。

叛军如同大蛇一样吞食巨象,在洞庭湖一带横行无忌,作恶多端。眼看岁暮将至,天气阴冷,战乱中奔波的李白形容枯槁,憔悴不堪,他急切地想要返回家中,却被战乱阻隔,想要平息战乱,却报国无门。战火将宁静的土地变成废墟,昔日繁华的章华台已经倒塌,深秋时节,秋风萧瑟,落叶纷纷飘落,猿声似乎也在悲啼着人间的疾苦,声声催人老,大雁则早早地飞回了南方,回到了温暖的家中。自然之物尚且如此,人却因为战乱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天色渐晚,太阳渐渐隐没在洞庭湖西的赤沙湖中,月亮缓缓升起,将清辉洒落在青草湖上。月色寂寂,照着流落他乡的诗人,照着人间的苦难。清晨草木上晶莹的露水,是不是月亮也在偷偷为之哭泣,留下的未拭去的泪珠?李白不明白,为何苍天会将如此深重的灾难降临于人间,让这么多无辜的百姓遭受厄运,他仰天长啸,老天啊,我在问你你可知道?也许李白知道自己无法像鲁仲连、诸葛亮那样建功立业了,他一生追逐的功名终究化作一串泡影,他只能向天呼喊,控诉这不公的命运。苍天沉默无言,李白淌下热泪。如此短暂而又漫长的一生,他追逐着希望的光芒,可这一点光越来越微弱,终于消失在了黑暗中。绝望之中,只能呼喊,用最后的声音呐喊,如杜鹃啼血,一直到声嘶力竭,流干眼泪,嘴角流出热血。

肃宗上元元年(761),李白六十岁,到了人生的花甲之年。他的身体在渐渐变坏,衰老带来的痛苦,一天天地强烈起来了。

这年春天,李白由洞庭返回江夏,眺望鹦鹉洲,追怀东汉末年名士祢衡。

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迁客此时徒极目,长洲孤月向谁明。

——《鹦鹉洲》

古鹦鹉洲位于武汉市武昌城外江中,在明末时期被冲毁消失,乾隆年间,渐渐与汉阳江岸连成一片。鹦鹉洲的来历,要追溯到东汉末年。东汉末年有一位名士祢衡,他一身傲骨,因不满曹操的为人,称病拒绝他的召见,并且**击鼓羞辱曹操。曹操于是借刀杀人,将祢衡遣送给刘表,刘表对他无计可施,转送至江夏太守黄祖,最后他因为和黄祖言语冲突被杀害,年仅26岁。祢衡曾经写过一篇著名的《鹦鹉赋》,就是在被刘表转荐给黄祖时,时逢黄祖长子在江心洲大宴宾客,送给祢衡一只鹦鹉,祢衡借物抒怀,托物言志,挥笔写下《鹦鹉赋》,抒发自己有志难酬有才无时的悲愤。在写下这篇赋不久,就被黄祖杀害,葬于洲上,后人为纪念这位刚正不阿的名士,将这座洲命名为鹦鹉洲,建立正平祠,供人凭吊。无数文人骚客来到鹦鹉洲游览,都会写下诗文凭吊祢衡,如著名的崔颢的《黄鹤楼》中“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孟浩然“昔登江上黄鹤楼,遥看江中鹦鹉洲”。鹦鹉洲成了古往今来的文人们怀古伤今,抒发浩然正气的一处历尽沧桑之景。

饱经颠沛流离之苦的李白来到这里,想到的首先是与自己的遭遇有几分相似的祢衡。他们都是一身浩然正气,怀揣报国之志的士人,对现实不满,却如笼中之鸟般难以施展才华。李白想象着,那一只来自西域的灵鸟,有着自然而奇特的身姿,神采奕奕的容颜,洁白的羽毛,火红的嘴喙。它被刘表赠给祢衡,两个沦落天涯的生灵相顾无言,他们被困在牢笼中,思念远方的故乡,为自己的悲惨身世自伤自叹。如今鹦鹉早已飞走,祢衡长眠于地下,留下了一个悲伤的故事,一个美丽的名字。

春天到来了,芳洲之上碧树青青,祢衡的魂灵是否还栖息在这里?应该是与鹦鹉一起飞上自由的高空了吧。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迷离的春草摇曳,李白心中涌出无边的感伤。他远远地望去,眼前明媚的春景,如同一张锦绣画卷。鹦鹉洲上花团锦簇,水中升起雾气,如轻烟笼罩着姹紫嫣红,花与雾迷离一片,如梦似幻。一阵春风徐来,吹散了薄薄的雾气,如被揭开轻纱的美人,明丽的美景映入眼帘。嫩绿的兰叶,在微风中摇曳生姿,温暖阳光下植物的馨香,随着微风传来。江洲两岸的桃花如朵朵红云般盛开,落英缤纷,花瓣飘落水中,将水面变成了一匹绚烂的锦缎,随着波浪起伏着。但李白已经无心赏景了,他是一个曾被流放过的“迁客”,一个流落他乡的旅人,春意的热闹,万物的勃发,皆毫不留情地衬托着他的孤独与衰老。此刻他更愿意与一轮清冷的明月做伴,那一轮曾经将清辉投射给祢衡的孤月,是否已在长洲之上徘徊了几百年?春意盎然都与他无关,他只愿陪伴这轮孤月,陪伴长眠地下的祢衡。

这是多么深重的孤独,连美妙的春景,都无法让他感到一丝的安慰。李白看到的只有时光的无情变迁,生命毫无痕迹地消失,永远地被遗忘。四季遵循着变幻的规律,显得残忍而无情。就连他钟爱的月亮,也是孤独的。它高悬于夜空,这时只有夜晚辗转难眠、无处诉衷肠的诗人们才能陪伴它,欣赏它。它照见过人世间的无数悲欢,沉默无言,洒下化作露水的眼泪。那一轮孤月,不再是李白与宇宙相对的客体,而是成了他自身。李白的孤独,就是月亮的孤独。

李白又回到庐山,前路皆是茫茫的黑暗,山林成了他唯一的归宿,而这座山必须是庐山。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庐山秀出南斗傍,屏风九叠云锦张。影落明湖青黛光,金阙前开二峰长,银河倒挂三石梁。香炉瀑布遥相望,回崖沓嶂凌苍苍。翠影红霞映朝日,鸟飞不到吴天长。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好为庐山谣,兴因庐山发。闲窥石镜清我心,谢公行处苍苔没。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遨游太清。

——《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

从25岁起,李白一生曾五次入庐山,25岁到60岁,他眼中的庐山,从“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变成了“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他曾对着庐山许下盟誓:“与君再会,不敢寒盟。丹崖绿壑,神其鉴之!”李白形容自己“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李白爱山,游仙访道是他这一生都热衷的事情,而庐山是李白盘桓最久,最为流连忘返的山。庐山贯穿了李白的一生,他在这里做出了人生最大的决定——入永王幕,人生的轨迹悄然改变,入幕前的意气风发,与永王兵败后的流离曲折,都是由于山中那个决定。那时李白想的是奋力一搏,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与义无反顾的决心,如今,热切救世的心愿破灭了,他满怀失望而归,他还是回到了原处。庐山以它的博大胸怀拥抱这位失意的诗人,庇护他直到生命的晚年。

在出世与入世之间,李白徘徊了终生。每当他在人间仕途困顿停滞时,就会选择归隐。名山在他眼中,是一个与世俗世界无关的游仙世界,神圣,安静而有力量。山中的清风明月,云朵变幻,能够让他暂时忘却仕途的不顺,**涤内心的尘埃。回归纯净自由的灵魂,如鸟儿一般轻盈自在。远远地,李白望见在彩云中手捧芙蓉花的神仙,他们仙风道骨,行踪不定,热情邀请他一同遨游九天之上。他似乎也成了一个得道的仙人,在尘世无法获得自由,山林给了他无限想象的空间。李白浪漫不羁的神仙性格,只有在山林之中才能得到尽情释放。

但如果没有凡尘与山林两相对照,也许山林也不见得有那么大的魅力。道教的“出世”,要求修道者在尘世体察人间疾苦,进而才能获得超越尘世的动力,因此没有“入世”,就没有“出世”,体验过凡人的种种快乐与痛苦,领悟到生命的极限,方能真正看破红尘飘然而去。被流放夜郎的那一年,是李白人生中最痛苦的日子,所以他最终还是返回到庐山。他看清了人生无常,盛世难再,功名利禄都轻若浮云,而对于终极的“道”的追求,是以摆脱世俗的利益及热情为前提的。

庐山有着秀丽迷离的自然山水,以及先贤谢灵运的身影,能够满足李白对于神仙世界的所有想象,所以李白最终隐居处只能是庐山。在尘世无法了却的夙愿,化作山中的云烟飘然而去。永无止境的欲望,在沉默的大山中,慢慢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