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望长安不见家

洛阳、长安两城收复，至德二载（757）十二月四日，玄宗从蜀地返回长安。这一天，长安人民全城欢庆，流着热泪迎接这位开创了大唐盛世的皇帝归来。尽管这位皇帝，在危难关头抛弃他的人民落荒而逃，但人民仍然爱戴他，拥护他，在他们心目中，玄宗代表着那一个永远不会再有的盛世，如今他回来了，人民仿佛又看见了希望。

为庆祝玄宗的归来，朝廷大赦赐酺，但李白不在被赦之列。在满城欢庆，载歌载舞，仿佛盛世的幻景不曾破灭之时，李白已经在流放夜郎的路上，孤独地向着远离长安的方向跋涉而去。他彻底被他的国家遗弃了，这沉重的枷锁折磨着他，令他痛苦不堪，济苍生，安社稷的宏愿此时都已经黯然失色了，被赦免成为唯一的祈求。

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夫子红颜我少年，章台走马著金鞭。文章献纳麒麟殿，歌舞淹留玳瑁筵。与君自谓长如此，宁知草动风尘起？函谷忽惊胡马来，秦宫桃李向胡开。我愁远谪夜郎去，何日金鸡放赦回？

——《流夜郎赠辛判官》

流放夜郎的漫漫长路，孤独而艰辛。李白又想起他在长安的日子，那是他人生中最得意的时光啊，皇帝为他亲手调羹，命他供奉翰林。皇帝的宠臣高力士为他脱靴，杨国忠为他研墨，哪怕是倾国倾城的杨贵妃，也为他的才情所倾倒。全长安无人不识李太白，他在长安的街道上策马扬鞭，酒楼中长醉不醒，与“饮中八仙”把酒言欢，风流快活，喝得醉醺醺的时候，下笔如有神，浪漫美妙的诗篇如阵阵酒香一样倾泻而出……满怀愤懑离开长安的那一刻，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年的翰林生活竟然会成为他人生中最可怀念的时光。往后几十年，都靠着这些曾经的荣光生活着，长安，成了一座代表着回忆与梦想的都城，如长明星一般永远挂在他的心上闪耀。

在他离长安而去，四处漫游的十年光阴里，想起被小人谗言所疏，他仍会感到愤愤不平，对于朝廷政治斗争的黑暗，他失望而悲愤，但始终不愿与佞臣同流合污。可随着时光远去，痛苦被淡忘了，这一切都成了他最美好的回忆。阶下囚与流人的身份，剥夺了他的人格尊严。原来那才是他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刻，而他那时却茫然不自知。也许这时的李白开始有了一些悔恨，他的豪情丧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流落他乡的沦落感。如果说之前是精神的流浪，如今，成了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流浪，是彻底的流浪了。从前的痛苦，来源于对于理想的执着追求，而如今的痛苦，则是残酷的现实带来的人格损伤。李白的诗中，再也没有那个豪情激**浪漫自由的自我了，他从云端跌入尘土，诗仙沦为囚徒，潦倒而落魄地流浪在被放逐的路上。寒风凛冽，道路崎岖，前方尽是一片荒芜，通向没有希望的所在。从前种种，失意与得意，所失与所得，虚无缥缈，如幻如梦。

也正是在这时，他曾经的知己杜甫开创的现实主义诗作让他成为诗坛领袖，一代诗仙随着盛世一并陨落了。一颗流星划过夜空，热烈地燃烧后坠落，悠悠五千年，万古如长夜，再也没有那样的盛唐，也再也没有那样的李白。李白身上的浪漫气质，离不开独一无二的盛唐。“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的青春豪迈，“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意气风发，“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的温柔低回，“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昂扬，“一枝秾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的千娇百媚……李白的诗中写尽了盛唐的万千气象，让那样一个秀丽雄浑，丰神摇曳的时代，长久地留在历史长河中熠熠生辉，如同一颗珍藏于宝匣的夜明珠，散发着璀璨不朽的光芒，让无数后人为之神往。

李白与盛唐互相成就了彼此，可惜他还要亲眼见证它由盛及衰的过程，最让李白感到痛心的是，他预感到它的破灭，而他无能为力，以他一人之力，如何对抗得了历史的洪流。如今，盛世衰落了，李白被放逐，可是他能去哪里，再寻得这样一个盛世呢？他已经失去他挚爱的家园了。

这一年，李白五十八岁了。春天，他又到了江夏，访李邕故居，登黄鹤楼，眺望鹦鹉洲。故地重游，物是人非。李白心中充满哀伤，也许此时他可以写出与崔颢“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相媲美的绝唱了，可是他的流人身份，时时提醒着他，他的故乡早已失落在那一片战火之中。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李白站在黄鹤楼之上，衣衫褴褛，白发苍苍。他向着长安遥遥地望去，风中忽然传来《梅花落》的哀婉笛声。

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千朵万朵，梅花悄悄落下，不似轻盈的樱花飞舞，也不似熟透的果实般沉重。而是恰好只有自己能感应到的细微力度，密密匝匝，落满心头。

如梅花般美丽而忧愁的曲调，覆满李白的心。他想起了多少后悔的事情呢，三十年前，离开匡山时万点雪峰在阳光下闪烁；洞庭湖边，他痛哭着埋葬病逝的友人吴指南；在吴地，他卧病在床，月光照入房间，唤醒了他的思念；独自坐在敬亭山前，飞鸟与浮云也离他而去，他听见寂寞的回响……一朵一朵小小的哀愁，洋洋洒洒，铺天盖地而来。这些遗憾，组成了他的一生。是“梅”，更是“悔”。

曾经是“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那时的李白尚有故乡可以思念，如今是“西望长安不见家”，流浪的心，去哪里找寻栖息之所？没有回音，只有绵长轻柔的梅花，落满了五月的江城。

李白从九江逆流而上，走了接近一年，秋至洛阳，又至金陵，这年冬天，终于入三峡。这一段是长江最险峻、最难走的一段路。

巫山夹青天，巴水流若兹。巴水忽可尽，青天无到时。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

——《上三峡》

三峡的道路是多么的艰险啊，巫山高入云天，几乎遮云蔽日，仰头只能望见被山峰遮挡的小块天空，巫山下是急流滚滚的巴水。李白乘着一叶扁舟在巴水上逆流而上，迂回的水道让小船处处受阻，仿佛巴水忽然间到了尽头。可抬头看，两岸依然是高耸入云的巫山与一小块天空。这一条路仿佛没有走完的时候。

“朝见黄牛，暮见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小舟行驶得这样缓慢，慢得诗人都要白了头。面对壮丽的风光，李白没有了欣赏美景的心情，只觉得逆境难熬，道阻且长。行走了三天三夜，依然在黄牛峰徘徊，漫漫长路，何时才是尽头。

海水渤潏，人罹鲸鲵。蓊胡沙而四塞，始滔天于燕齐。何六龙之浩**，迁白日于秦西。九土星分，嗷嗷凄凄。南冠君子，呼天而啼。恋高堂而掩泣，泪血地而成泥。狱户春而不草，独幽怨而沉迷。兄九江兮弟三峡，悲羽化之难齐。穆陵关北愁爱子，豫章天南隔老妻。一门骨肉散百草，遇难不复相提携。树榛拔桂，囚鸾宠鸡。舜昔授禹，伯成耕犁。德自此衰，吾将安栖？好我者恤我，不好我者何忍临危而相挤？子胥鸱夷，彭越醢醯。自古豪烈，胡为此繄。苍苍之天，高乎视低；如其听卑，脱我牢狴。傥辨美玉，君收白珪。

——《万愤词投魏郎中》

在被流放的途中，李白仍在积极向友人求助，写下悲愤激越的自陈书，昭告自己的一片忠心。他回想起那一场噩梦降临时，安史叛军掀起漫天尘沙，战乱如洪水一般滔天，皇帝西逃，百姓哭嚎。李白怀着救国之志，却不幸身陷囹圄，与妻儿两地别离。他的心如同白玉一般洁白无瑕，热切地想要为平定叛乱贡献自己的力量。

李白仍旧是不懂，为何政治的残忍会无辜伤害到他一个忠心耿耿的文人，他感到不平，愤懑，想要昭告天下，他是清白无辜的。他的一颗心始终想要报效国家，甚至可以献出自己的生命。如今的罪臣身份，让他失去了自由与尊严，这是李白从来不曾遭遇过的悲惨境地。而他的愤慨呼喊，也是微不可闻的，和他的人一起，被湮没在滚滚的时代浪潮之中。在那样人人自危的年代，少有人会去关心一个诗人的命运，同情他的遭遇，就算他是李白，也是如此。

流浪的一年过去了，乾元二年（759），李白五十九岁。孤独的流放路上，李白分外思念妻子与子女，可是由于路途遥远，妻子的书信也难以收到了。

夜郎天外怨离居，明月楼中音信疏。北雁春归看欲尽，南来不得豫章书。

——《南流夜郎寄内》

也许宗氏仍在为解救李白而四处奔走，李白对于妻子，有满心的歉疚也有诚挚的感激。他始终在漂泊，却一直没有出人头地，如今沦为阶下囚，还要妻子日夜为他操劳。他心疼妻子为他的无私付出，等待着妻子的来信，抚慰他寂寞的内心。可是北飞的大雁都要归尽了，仍然没有收到妻子的书信。也许李白在这时，有了一种被世人遗落的沧桑身世之感。去往夜郎的路上，一切都像是幻觉，一场漫长的噩梦，只有妻子寄来的书信是真的，有情感的温度，让他恍如回到了家中。曾经向往浪迹天涯，如今方明白平凡已经是一种可贵。

这样孤独的等候，艰难的跋涉，是李白从未经历过的。原来世间的苦难是如此深重，足以毁灭一个自由浪漫的灵魂。李白如同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鸟儿，羽毛凌乱，眼神哀伤，仍然向往天空，却再也无法高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