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56年,洛阳以北的广大地区,都被安史叛军所占领。李白为了躲避安史之乱,带着夫人宗氏隐居于庐山屏风叠。与以往所有的隐居不同,这一次的隐居,带着避难的意味了。李白似乎是终于放弃了从政的梦想,决心在山中度过余年。可他分明又是心有不甘,否则不会再三诉说他怀才不遇的苦闷,隐居避世是不得已的选择。
昔别黄鹤楼,蹉跎淮海秋。俱飘零落叶,各散洞庭流。中年不相见,蹭蹬游吴越。何处我思君?天台绿萝月。会稽风月好,却绕剡溪回。云山海上出,人物镜中来。一度浙江北,十年醉楚台。荆门倒屈宋,梁苑倾邹枚。苦笑我夸诞,知音安在哉?大盗割鸿沟,如风扫秋叶。吾非济代人,且隐屏风叠。中夜天中望,忆君思见君。明朝拂衣去,永与海鸥群。
——《赠王判官时余归隐居庐山屏风叠》
三十年前,少年李白带着书与剑,告别蜀地,开始了四海为家的漂泊生涯。他沿着长江顺流而下,一直抵达江夏,攀上黄鹤楼。随后,在金陵、扬州漫游。与王判官相识大概就是在这时,他们短暂相会后,在洞庭湖分别。如同飘散的秋叶,又如同洞庭湖的诸多支流,向着不同的方向奔流而去。二十年过去,李白到了中年,他终于仕途得意,应诏入京,成了天子身边的红人。可惜这样的日子转瞬即逝,一年之后,李白为谗言所中,被赐金还山。他再次放浪江湖,漫游于吴越一带,又一个十年匆匆过去,李白成了一个垂暮的老人了。长达三十年的漫游岁月中,李白常常想起这位知音王判官。李白孤身游历过许许多多的地方,每个地方,他都会怀念起曾经的友人。李白想起他曾周游过的地方,天台山的绿萝被月光照耀着,莹莹可爱。剡溪水环绕着会稽山,云从海上升起,湖面平静,让人生出错觉仿佛正行走在镜中。山水风月**涤着诗人的内心,抚平他的哀愁与不安。即便如此,他仍然时常思念他的朋友,因为知音比美景更为难得。
回到山林中吧,与那些以蓝天为家的海鸥们为友,翱翔在无边无际的自由世界。看似洒脱的语气中,还是流露出凄然。隐居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归宿,他已经漂泊寻觅了大半生,可山林之外的广阔世界,似乎并没有他的安身之所。兜兜转转许多年,李白从山中出发,终于又回到这里。徒劳的一个圈,起点亦是终点,在命运的迷宫里,谁也无法看透曲折的道路究竟通往何方。
山与人不同,它永远是那番沉默的模样,似乎经历了千年的风雨,看透了人世沧桑。李白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他的人生只有短短不到百年,他极有可能因为未了的政治心愿抱憾终身。虚度了许多的大好时光,如今国难当头,他却只能以一个失败者的姿态,逃回山林中。
李白的最后一线希望,是他能像诸葛亮、姜子牙一样,隐居深山最终被伯乐所寻得。隐居成了一个幌子,李白始终是“身在江湖之上,心游魏阙之下”的。而他所梦想的也终于向他而来,天宝十五载(755)十二月,永王李璘领军从江陵东下,趋广陵,得知李白隐居在庐山,派遣韦子春赴庐山邀请李白出山,李白也如同诸葛亮一般,韦子春来了数次,李白才终于决定入永王幕府。五十六岁,李白迎来了政治生涯的第二春。
至德二载(757),李白在永王军营,踌躇满志,准备一展宏图了。年少时候的力量与勇气一下子都回来了,他仿佛获得了新生。
月化五白龙,翻飞凌九天。胡沙惊北海,电扫洛阳川。虏箭雨宫阙,
皇舆成播迁。英王受庙略,秉钺清南边。云旗卷海雪,金戟罗江烟。聚散百万人,弛张在一贤。霜台降群彦,水国奉戎旃。绣服开宴语,天人借楼船。如登黄金台,遥谒紫霞仙。卷身编蓬下,冥机四十年。宁知草间人,腰下有龙泉!浮云在一决,誓欲清幽燕。愿与四座公,静谈金匮篇。齐心戴朝恩,不惜微躯捐。所冀旄头灭,功成追鲁连。
——《在水军宴赠幕府诸侍御》
“卷身编蓬下,冥机四十年。宁知草间人,腰下有龙泉。”这是李白给自己的画像。四十年间,藏身于茅屋中,不问世事,但腰间挂着锋利的龙泉宝剑,有着非凡的才干。一旦等到需要他大显身手的时候,他就能一剑劈开浮云,一扫反贼换来天下太平。可以看出,李白的内心有多么渴望“布衣而卿相”,他始终希望自己能够平步青云,如同一个传奇。他是如此迷恋着诸葛亮、鲁仲连的英雄事迹,以至于希望自己也能成为这样的传奇人物,他将这视为实现人生价值的唯一方式。这是李白的天真之处,也正是这份天真,让他无法对于周围的形势做出理性的判断,最终招来了杀身之祸。
在永王的军营中,望着千军万马如江上云烟,军旗漫卷似大海波涛,李白的心中激**起久违的豪情。他的身边是与他一样才华出众的绣衣御史,他们一同讨论金匮兵书,感激永王的恩德,李白感到的是一种归属感。他仿佛登上了黄金台,永王就是紫霞中的神仙,无所不能,战无不胜。李白跟随着永王,平定叛乱功成身退的那天仿佛就近在咫尺。
李白是无所畏惧的,他的幻想支撑着他,让他忽视了现实的残酷。他如同一个沉湎于华丽梦境中的梦游者,游戏人间,不知疲倦。李白热爱的是心潮澎湃,豪情满怀,仿佛世界是一个巨大的游乐场,功名利禄是他唾手可得的玩具之一。流浪四十年,现实并没有磨平他的任何棱角,年轻时深信不疑的,如今依然相信,年轻时让他热血翻腾的,如今魅力依旧。苍老的是他的面容,一颗心却从来没有平静下来的时候,横溢的才华背后,是多么强大的生命力量,足以胀破语言的容量,向着最高的山与最远的天绝尘而去。
而这次机遇,依然是命运同李白开的一个玩笑。上一次的春风得意持续了一年,这次却只有短短的一月。满心是对于未来功成名就的幻想的李白,对于永王的野心熟视无睹。这年二月,永王起兵谋反,与淮南节度使高适战于丹阳,大败,永王被诛。李白成了罪臣,自丹阳南逃。
遥夜何漫漫,空歌白石烂。甯戚未匡齐,陈平终佐汉。欃枪扫河洛,直割鸿沟半。历数方未迁,云雷屡多难。天人秉旄钺,虎竹光藩翰。侍笔黄金台,传觞青玉案。不因秋风起,自有思归叹。主将动谗疑,王师忽离叛。自来白沙上,鼓噪丹阳岸。宾御如浮云,从风各消散。舟中指可掬,城上骸争爨。草草出近关,行行昧前算。南奔剧星火,北寇无涯畔。顾乏七宝鞭,留连道傍玩。太白夜食昴,长虹日中贯。秦赵兴天兵,茫茫九州乱。感遇明主恩,颇高祖逖言。过江誓流水,志在清中原。拔剑击前柱,悲歌难重论!
——《南奔书怀》
满怀一腔救国热情而来,却因为从天而降的叛国罪名不得不落荒而逃。李白这才迟迟地看清,在统治阶级内部的明争暗斗中,他如同一只扑火的飞蛾无意闯入,在瞬间沦为了斗争的牺牲品。永王邀请他入的幕府不是一个可以让他一雪前耻为国立功的舞台,而是一片险象环生的黑暗森林。天真的李白何曾料到,他只是统治者庞大棋局上的一颗小小棋子,是可以被利用,被替代,被遗弃的,他那不可一世的救世理想,竟然只是如此不值一提。李白的希望不只是落空了,留给他的还有他不识时务的惩罚。背负着莫须有的沉重罪名,李白南奔而去,悲愤交集,心灰意冷。如今他是阶下囚的身份,他连追求理想的资格也没有了。
望不尽的流亡路,望不尽的漫漫长夜。李白徒然地高唱着《饭牛歌》,他的心始终如同山中的石头一样洁白耀眼,不曾有过任何不忠的念头呀。可惜无人倾听他的悲歌,他所投靠的永王已经被诛,仿佛昨天他还站在黄金台上指挥千军万马,让李白看到了他所梦寐以求的功名就在前方,转眼,这一场短暂的幻梦被打碎了,荣耀化为灰烬,死去的人留在了史书中,活着的人还要背负着罪名流亡。
那一场噩梦来临的时候,李白被裹挟在溃军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迷茫。这一片国土还被叛军占据着,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百姓们在水深火热之中,正待天下的有志之士去拯救,而他竟然成了一个亡命之徒,报国的夙愿变得更加遥不可及。他该如何洗刷自己身上的冤屈,昭告天下他永无贰心?谁又能懂得他大志未遂的悲愤,相信他一腔爱国的赤诚?万般无奈,有口难言。痛苦灼烧着他的心,感情如怒涛奔涌,他只能拔剑向着柱子砍去,凄怆悲歌,他的剑,是为了刺杀敌人而存在,可它伴随他四十年,长满锈斑,他拔出剑依然不知挥向何处。遍地是不存在的敌人,终于将他逼入绝境。此时此刻,唯有诗句能够证明他的一片赤胆忠心了。
“罗帏舒卷,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李白的心中,就是这样一间空**寂静、光明磊落的屋子,晚风轻轻吹起帷幔,似乎是有客人来访。定睛一看,才发现是皎洁的月光铺了满地,如同一位不请自来的老友。清柔的月光,最怜惜李白那一颗晶莹透亮、纤尘不染的心,所以远远地从天上洒下光辉,慰藉他的痛苦,陪伴他独自流亡的寂寞。
行至安庆,李白还是被捕了,他被关入浔阳狱中。在狱中,他寄了一封信给妻子。
闻难知恸哭,行啼入府中。多君同蔡琰,流泪请曹公。知登吴章岭,昔与死无分。崎岖行石道,外折入青云。相见若悲叹,哀声那可闻?
——《在浔阳非所寄内》
李白落难了,他的妻子宗氏得知消息后,四处奔走求人帮忙。李白痛苦地想象着,妻子流着泪进官府为他申冤,像蔡文姬请求曹操一样。她这样一个弱小的女子,要为了救他翻越高峻入云、崎岖盘结的山道,一路经受了多少的磨难,流了多少眼泪啊。可他身陷囹圄,束手无策,只能在煎熬中等待着,写下声泪俱下、字字泣血的诗句,寄希望于他的友人们对他伸出援手。
患难见真情,若没有对待李白始终如一忠贞不渝的宗氏,李白不知还会白白遭受多少痛苦。政治斗争的残酷不在于生与死,而在于对于欲望的追逐带来的人格异化,向来天真处世的李白,也许在狱中才真正领悟。天宝年间曾经与他、杜甫同游汴州,同吃同住,把酒言欢的高适,是李白首先求救的对象。在这场政治风云中,他们三人作出了不同的选择,命运的轨迹从此分道扬镳。高适站在太子唐肃宗一边,受到唐肃宗的重用,而李白选择了入永王李璘的幕府,成了高适的政敌。在李白落难时,高适飞黄腾达,仕途得意,李白向高适求助,未曾想到,他没有得到任何回音。为了保住自己的前途,高适必须与曾经的密友,如今的政敌李白划清界限。在汴州“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的美好时光,高适也一并抛在了过去。“好我者恤我,不好我者何忍临危而相挤?”重情重义,时刻把朋友放在第一位的李白该有多么失望呢,我们不得而知。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天宝三载(744),李白与杜甫在兖州分别,不料竟成了他们的永别。分别之后,杜甫常常怀念李白,给李白寄去思念的诗句。但在安史之乱中,两人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杜甫忠君爱国,只身赴灵武投靠了未来的皇帝太子李亨,李白则参与了永王起兵。兄弟之间为了争权夺势自相残杀,却让两位曾经心灵相通的诗人再也没有了交集。在得知李白入狱后,杜甫十分同情这位昔日的密友,写下真挚的诗句寄托哀思。
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
——杜甫《不见》
同情归同情,杜甫却只是说,“吾意独怜才”,他仍旧是“欲杀”李白的“世人”之一,他并没有为李白鸣冤,而是痛心于他的错误选择,导致了如今凄惨的境遇。也就是说,他也认为李白入狱是罪有应得。李白后期对于杜甫的冷淡,或许就是由于他们的政治立场不同带来的思想认识上的差距。大难临头各自飞,也许李白这时有了人世变幻的沧桑之感,但对于已近花甲之年的他而言,大概也接受了这就是人生的常态。无论是得意还是落魄,李白都是以诚相待所有朋友,他是问心无愧的,不曾有半点的虚伪。所以,在患难时仍为他两肋插刀的朋友,才是真正值得交心之人。李白也许仍然天真,却不得不正视政治的险恶了。
最终,李白因崔涣与宋若思的援助,得以获释。崔涣是唐玄宗在安史之乱爆发后任命的宰相,宋若思是李白的好友宋之悌之子,两人为李白开脱了罪名,李白随宋若思一同到了武昌。
虽然被释放,免遭牢狱之灾。性情耿直的李白依然不满,他不能理解无情的草木都知道相互依靠而共存,而在国家危难需要齐心协力抵御外贼的关头,亲兄弟会为了争权夺势拔刀相向。
鸟衔野田草,误入枯桑里。客土植危根,逢春犹不死。草木虽无情,因依尚可生。如何同枝叶,各自有枯荣。
——《树中草》
李白所希望的不只是天下太平,他心中还有正义的存在。在他看来,手足相残是不应该发生的,可是历史上因为政治而骨肉相残的实例不胜枚举,政治的险恶让他胆寒。他无法忍受,这样不堪、荒谬的事件,也会重复上演在他心目中无可取代的大唐。所以他仍要写诗来讽刺政治,全然不顾自己刚刚脱离危险。李白就是有这样能将生死名誉放在身后的勇气,他从来不曾掩饰自己。
但他的罪名还是如枷锁一般跟随着他。九月,李白卧病在宿松。郭子仪收复了长安,接着收复西京洛阳,动**的政局终于开始平静。李白写诗向宰相张镐求救,张镐是唐玄宗时期平定安禄山之乱的功臣,只用三年时间便当上了宰相。他与李白一样,是生性豁达之人,喜爱饮酒抚琴,文武双全,敬重诗人。李白写诗向张镐表明心迹,但此时张镐也已经自身难保,李白曾经解救过的郭子仪也在皇帝面前为他求情,在两人的尽力周旋下,终于保全了李白的性命。
这年十月,唐肃宗返回长安,李白还是未能逃脱他的罪名,被判长流夜郎。
夜郎,对于李白而言,是地图上一个遥远而荒凉的弹丸之地。十年前,王昌龄被贬至龙标时,李白痛心不已,作诗遥遥相寄:“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当年写给朋友的诚挚之言,竟然成为他十年后不幸遭遇的谶语。李白无论如何也无法料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重复友人走过的路途,他同情过的遭遇,也如数降临到他的身上。那个想象中音讯难寄的地图一角,原来是真实存在的,而且他将以被流放的罪臣身份,向着那里去领受命运给他的惩罚了。
我们的诗人又开始漂泊了,只是这次是被流放而不是漫游,他丧失了作为一个自由人的资格,成为一个背负着沉重罪名的阶下囚。四十年的漂泊,四十年的追寻,给了他满头的白发与一颗疲惫绝望的心,现在,他终于连做梦的资格也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