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56年，太子李亨继位，是为唐肃宗，年号改为至德元年（756），尊玄宗为太上皇。唐玄宗长达44年的政治生涯结束了，这位曾经一手开创了唐朝开元盛世的帝王，随着盛唐气象的一去不复返，渐渐消隐于历史的舞台。唐肃宗的继位，是唐朝平叛与复兴的起点，这位太子被玄宗命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以永王李璘为山南、江西、岭南、黔中四道节度使、江陵郡大都督，镇守江陵。

永王李璘是唐玄宗李隆基的第十六子，幼年丧母，由同父异母的兄弟李亨亲自抚养长大。他聪敏好学，开元十三年（725）受封永王。安史之乱时，李璘跟随唐玄宗逃亡蜀地，在李亨继位后，被唐玄宗任命为四道节度使。当时江淮地区所征收的租赋都积聚于江陵，李璘手中兵力渐盛，企图以金陵为根据地，掌握长江沿岸支配权，并拒绝了玄宗让他归蜀的命令，李璘的野心引起唐肃宗的警惕。

投靠永王，这是李白最后的政治希望，然而并没有看清大局的李白还没来得及一展抱负，就沦为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这一年李白五十六岁了，他抵达宋城，与妻子宗氏会合，两人一道南奔避难。

苏武天山上，田横海岛边。万重关塞断，何日是归年？

——《奔亡道中五首·其一》

亭伯去安在，李陵降未归。愁容变海色，短服改胡衣。

——《奔亡道中五首·其二》

谈笑三军却，交游七贵疏。仍留一支箭，未射鲁连书。

——《奔亡道中五首·其三》

函谷如玉关，几时可生还？洛阳为易水，嵩岳是燕山。俗变羌胡语，人多沙塞颜。申包惟恸哭，七日鬓毛斑。

——《奔亡道中五首·其四》

淼淼望湖水，青青芦叶齐。归心落何处？日没大江西。歇马傍春草，欲行远道迷。谁忍子规鸟？连声向我啼。

——《奔亡道中五首·其五》

李白与妻子跟随着逃亡的队伍，一路南奔。流亡的路漫长坎坷，望不见尽头。目之所及，是故土被异族侵占，中原之人换上了胡装，面容带着塞外的风沙，操着羌胡的语调。李白向着长安远远地望去，不知何年何月自己才能重新进入那里。函谷关已经被敌军占领，洛阳之水、嵩山如同边疆的易水、燕山般难以跨越。眼前是茫茫的湖水，青青的芦叶，夕阳就要落入大江对岸的西边。春天到了，季节从来不曾因为世事的变幻无常而乱了阵脚，这样无常中的一点如常，显得这般残忍。李白的马歇息在春草迷离的路边，不知接下来要往哪里走。也许他在一瞬间想起了许多他曾度过的春天，无论是伤感还是快乐，都不是此时这般茫然，顿时有了一股恍如隔世之感。流亡的路还有多长呢？正在忧心之际，忽然听到子规连声啼叫，凄凉的声音彻底扰乱了他的心绪，仿佛是远远传来的悲戚的亡国之音。

李白已经是一个接近暮年的老人了，他没有想到在他的晚年，太平盛世会变成人间地狱。尽管他已经流浪了大半生，政治失意，壮志难酬，与战争的可怖比起来，他觉得这些苦痛全都不值一提。与李白一样的诗人，正在遭受着怎样的命运呢？李白的好友杜甫，在长安陷落后，携家至羌州避难，后来听说肃宗继位，在八月只身北上，投奔灵武，途中被叛军俘获，被送回长安。同时被捕的还有五十六岁的王维，被贼军送往洛阳。

战争是这样悄然改变一个人的一生的，将原有的生活击碎，之后是漫长的重建，一切从零开始，人的生命被折断，不再是一条连续的线。不是时间上的再也无法回到过去，而是空间上变换了生命的轨道。没有经历过这天翻地覆的人，也许并没有资格去评判诗人没有坚持自我，因为在炮火纷飞的乱世中找到一块安身之处，太艰难了。

忘却了小我，李白唯一的心愿，是要做一个英雄。这个英雄将如诸葛亮、鲁仲连、姜子牙一般，隐于山林韬光养晦多年，在国家危难之时挺身而出，如平地里一声惊雷，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建立一番丰功伟业，换来天下太平，万古流芳。

李白所仰慕的这些历史人物，均是在乱世之中登上历史舞台，李白仿佛感受到了他们传递予他的使命，下一个英雄，应当是他李白了。于是李白不无感慨地写道，“仍留一支箭，未射鲁连书”，他本来也有鲁仲连谈笑间退敌的才华与谋略，却因为小人的谗言使得君王疏远了他，他仍然有一番救国良策，能够为君王分忧解难。是的，李白已经五十六岁了，漂泊了大半生，走遍了山川湖海，写下了无数诗，可他依然在政治上一事无成。他隐隐意识到，这也许是他此生唯一的机会了。

他依然有着超人一般的自信与狂妄，只是失落了那份最宝贵的浪漫自由的性情——这是在太平盛世才会有的，是盛唐气象中最华彩的一章，那个独一无二的时代一去不复返，李白回归为一个最普通的读书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他必须要救国，要投身政治。除此之外，无路可走。

可是我们的诗人，那一颗纤尘不染的赤诚真心又如何经得起俗世的颠簸？那样天真的性格如何能在政治的浮沉中安然处之？政治不是作诗，可以天马行空，无所顾忌，而是必须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李白狂妄惯了，心中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哪里还会察言观色，遵守游戏规则。可在残酷的政治斗争面前，没有人会因为他是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而对他有半点怜惜。李白在政治上的悲剧，是他的性格所注定的。

春天，李白抵达当涂，洛阳失陷中原失守的消息传来，他又从当涂返回宣城，准备在剡中避难。

双鹅飞洛阳，五马渡江徼。何意上东门，胡雏更长啸。中原走豺虎，烈火焚宗庙。太白昼经天，颓阳掩余照。王城皆**覆，世路成奔峭。四海望长安，颦眉寡西笑。苍生疑落叶，白骨空相吊。连兵似雪山，破敌谁能料？我垂北溟翼，且学南山豹。崔子贤主人，欢娱每相召。胡床紫玉笛，却坐青云叫。杨花满州城，置酒同临眺。忽思剡溪去，水石远清妙。雪尽天地明，风开湖山貌。闷为洛生咏，醉发吴越调。赤霞动金光，日足森海峤。独散万古意，闲垂一溪钓。猿近天上啼，人移月边棹。无以墨绶苦，来求丹砂要。华发长折腰，将贻陶公诮。

——《经乱后将避地剡中留赠崔宣城》

李白在焦虑不安中等待着，可天下的局势仍在不断恶化，李白只能避乱隐居，以待时变。李白的志向是大鹏之志，他以大鹏自比，拥有超凡绝俗的傲然人格，向往自由，渴望一展其才。“吾不知其几千里，其名曰鲲。化成大鹏，质凝胚浑。脱鬐鬣于海岛，张羽毛于天门。刷渤澥之春流，晞扶桑之朝暾。燀赫乎宇宙，凭陵乎昆仑。一鼓一舞，烟朦沙昏。五岳为之震**，百川为之崩奔。”李白终生都在等待着这样的时机，让他能够展翅翱翔，横绝一世。

李白只能学做南山豹，典故出自《列女传》，“妾闻南山有玄豹，雾雨七日而不下食者，何也？欲以泽其毛而成文章也。故藏而远害。犬彘不择食以肥其身，生而须死耳。”传说在南山有一种黑色的豹子，可以在连续七天的阴雨天气中不吃东西，因为它为了使自己的毛发更为光亮柔顺，所以躲避起来远离自己的天敌。爱惜其身，积蓄力量，这是英雄横空出世大鹏展翅前必要的准备。

渐渐地李白又有了归隐之意，只不过这时的归隐完全是为了出山了。李白回忆起在安徽宣城与友人崔钦的交往，这是逃难过程中难得的有一点闲情逸致的时光。他们坐在胡**吹紫玉笛，笛声嘹亮高昂，暮春时节，杨花开满州城，他们摆下酒肴，赏花饮酒。李白忽然萌生了去往剡中的念头，不知那里的湖水是否依然如明镜般清澈宁静，白昼时，将要融化的残雪映衬得天地明亮，清风徐来，湖光山色**起清波。清晨金色的朝霞铺满天际，傍晚时分夕阳低垂，群山森森，万籁俱寂，宛如一个远离战乱烽火的世外桃源。如果能去往那里，一定要独自乘着小舟在溪边闲钓，听着猿猴的啼叫声，将小船向着月亮远远地划去。

这样的安闲，当然不会真的发生，只会存在于李白的想象之中了。如果陶渊明看到，定要笑话他，如此华发还为区区五斗米折腰。李白何尝不想学陶渊明隐居南山下，可他明白，他现在的心，已经无法安宁下来。所以才会对以前流连忘返的剡中如此向往，风景如常，心境却不再了。

他抵达溧阳，与唐代书法家张旭相遇，他与李白一样，是洒脱不羁、性格豪放、极具个性之人，也是曾经的“饮中八仙”之一。时隔多年，李白在战乱中与张旭重逢，自然是感慨万千。

朝作猛虎行，暮作猛虎吟。肠断非关陇头水，泪下不为雍门琴。旌旗缤纷两河道，战鼓惊山欲倾倒。秦人半作燕地囚，胡马翻衔洛阳草。一输一失关下兵，朝降夕叛幽蓟城。巨鳌未斩海水动，鱼龙奔走安得宁？颇似楚汉时，翻覆无定止。朝过博浪沙，暮入淮阴市。张良未遇韩信贫，刘项存亡在两臣。暂到下邳受兵略，来投漂母作主人。贤哲栖栖古如此，今时亦弃青云士。有策不敢犯龙鳞，窜身南国避胡尘。宝书玉剑挂高阁，金鞍骏马散故人。昨日方为宣城客，掣铃交通二千石。有时六博快壮心，绕床三匝呼一掷。楚人每道张旭奇，心藏风云世莫知。三吴邦伯皆顾盼，四海雄侠皆相推。萧曹曾作沛中吏，攀龙附凤当有时。溧阳酒楼三月春，杨花茫茫愁杀人。胡人绿眼吹玉笛，吴歌白纻飞梁尘。丈夫相见且为乐，槌牛挝鼓会众宾。我从此去钓东海，得鱼笑寄情相亲。

——《猛虎行》

夏天，李白抵达越中，闻郭子仪、李光弼在河北大胜，李白的心中又燃起希望，奔赴金陵而去。等他终于到了金陵，才知道玄宗早已逃往蜀地，于是辞别金陵，沿长江西上，抵达岳州。

安史之乱爆发时奔蜀的玄宗，在郭子仪收复长安洛阳两都后，从蜀地回来了。在兵临城下的关键时候，玄宗抛弃了他的子民，当了逃兵，群龙无首，民心大乱。李白对于玄宗的出逃，是充满愤慨与讽刺的。李白曾对玄宗有过诸多的向往，他做梦都想着为玄宗排忧解难，但玄宗面前浮云遮眼，他看不见李白的忠心耿耿，终于将他放还。也许在玄宗，这只是他执政后期所处理不当的一件小事，却让李白之后的半生岁月，在痛苦的折磨中度过。这位一手开创了盛世，不可一世的天子，竟然在安史之乱中以这样不堪的姿态匆匆下场，在他两年后返回长安时，李白极尽铺陈，嘲讽他没有天子的担当，是这样懦弱的一位逃跑者。

谁道君王行路难？六龙西幸万人欢。地转锦江成渭水，天回玉垒作长安。

——《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其四》

李白对玄宗彻底失望了，但他报国的热情，未曾有熄灭的那天。他等待的机遇迟迟不来，无奈之下，李白只好隐居到了庐山屏风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