豺狼尽冠缨
天宝十三载(754),李白五十四岁。这一年是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大唐太平盛世的最后一年,像是一座承受了太多负载的楼阁,点缀的繁花与灯火仍在,但每一根木头都已遭到虫蛀,这一座中空的楼阁已经经不起任何风雨。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任何的盛世,都难逃这样的宿命。这一年,唐朝的户数达到有史以来的最高,与此同时,水旱灾相继发生,物价暴涨,人民苦不堪言。征战南诏惨败,二十万兵力全军覆没。安禄山与杨国忠矛盾更加激化,内战一触即发。天灾与人祸,都在等着一个熊熊燃烧的契机,一举毁灭这个太平盛世。
这一年的李白,离开了宣州仍旧是漫游,春在金陵、扬州,秋返回宣城,游南陵,到池州、泾县游秋浦、清溪。也许是地名的缘故,李白在秋浦逗留了近三年时光,留组诗十七首。史书记载,秋浦位于池州府城西南八十余里,阔三十里,四时景物宛如潇湘洞庭。李白一生中曾多次到达这里,留下诗篇五十余首,他对于秋浦的喜爱由此可见一斑。
秋浦长似秋,萧条使人愁。客愁不可度,行上东大楼。正西望长安,下见江水流。寄言向江水,汝意忆侬不?遥传一掬泪,为我达扬州。
——《秋浦歌十七首·其一》
两鬓入秋浦,一朝飒已衰。猿声催白发,长短尽成丝。
——《秋浦歌十七首·其四》
醉上山公马,寒歌宁戚牛。空吟白石烂,泪满黑貂裘。
——《秋浦歌十七首·其七》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秋浦歌十七首·其十五》
也许是因为地名,秋浦一年四季仿佛都是秋天。秋浦的水,长得就像秋浦的秋天一般,迢迢望不见尽头。望不见尽头的秋水,长不见尽头的客愁。李白站在山顶西望长安,望见长江之水滚滚东逝。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李白沿着长江漫游的日子,兴许已有二十年罢。江边平原的风景气象万千,秀美澄澈或是雄奇险峻,江水宽广浩瀚,清明透彻,奔腾不息,养育了李白长大成人,见证了他的漂泊。李白久久地流连于长江流域,如同游子眷念着故乡。对于长江水,他怀有深厚复杂的感情,他不禁问江水,你还曾记得我吗?江水自然是不语,请你将我的一掬泪水,寄往扬州吧。扬州是北上长安的必经之地,李白写出来的是寄往扬州,实则是想将一颗忧国之心寄往长安。他早已身不在朝,心却时刻没有忘记要回去。哪怕那里已经风雨飘摇,危在旦夕,他仍痴痴地望着,深深地想着。
李白日复一日地行走在秋浦大地上,吟哦于绿水青山间。有一天他忽然发现,清澈的秋浦水映出的倒影中,自己的头上生出了白发。白发一天天长长,如同秋浦河一样有三千丈。他是怀着失意的心情来到秋浦的,仿佛一到这里,一夜之间两鬓就已白发苍苍,这里的猿声凄凉,声声催人老,让他再添一层愁。望着河水倒影中自己头上的白发,李白觉得自己仿佛在这里已经度过了千年,漫长的秋天,漫长的秋浦,三千青丝化作苍苍白发,像是结满了秋霜,他快要不认得自己衰老的模样。逝者如斯夫,曾经高唱着“丈夫未可轻年少”的李白也有老去的那天,没有想到会来得这样快,就被时间追赶上了。
天宝十四载(755),李白五十五岁。春天,他在茅山告别老友元丹丘,经横江去往当涂。秋天,李白再游秋浦,收到妻子寄来的锦书。
我今寻阳去,辞家千里余。结荷倦水宿,却寄大雷书。虽不同辛苦,怆离各自居。我自入秋浦,三年北信疏。红颜愁落尽,白发不能除。有客自梁苑,手携五色鱼。开鱼得锦字,归问我何如。江山虽道阻,意合不为殊。
——《秋浦寄内》
李白与宗氏自天宝九年(750)结婚以来,一直是聚少离多。宗氏居住在宋城梁园,李白四处漂泊,很少归家。但李白对待宗氏,与对待前几任妻子不同。与宗氏的爱情,经得起山高水长的考验。宗氏是书香门第出身,钦慕李白的过人才华而嫁给他。即便在阶级地位上,两人是并不对等的,但在精神上他们无疑是能够交流的,感情的浓淡不在于距离的远近,山水的阻隔。从一封平平淡淡的家书中,窥见李白的侠骨柔情。
有位来自梁苑的客人提着五色鱼前来,李白打开鱼肚子,看到妻子的书信。妻子的信上写满了对他的思念,问他何日归家。李白对于妻子,自然是心中有愧,他想着妻子该是如何苦苦等待他归家,又是怎样凋尽了容颜,心中悲伤凄然。他即将离开浔阳,离家千里之外了。住在荷花边,他为妻子写下回信。没有归家的这些年,他漂泊在外,妻子在家中苦苦等候,两人都有着各自的辛苦,妻子年轻的容颜老去了,他的白发拔掉又长出来,两颗相隔万里忧伤的心,是紧紧相连的。尽管路途遥远,江山阻隔,他们相爱相守的心永远不变。李白的深情,是力透纸背的。在失意的流浪中,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宗氏,没有忘记过在梁园的家。但他有他的道路要走,他是无法停留的。他与妻子一同忍受着寂寞的相思之苦,两颗心从未分离。
也许信的那一端,守候多时的寂寞,因为一首情意绵绵的回信,就可以被安慰。缠绵悱恻的爱情固然美丽,两个独立的生命结合,互相陪伴着走过各自的人生,更是一种奢侈。宗氏是懂得李白的人,先是相知,再有相爱。这样一段珍贵的爱情,是李白在人生的暮年,所拥有的一份难得的温暖。
李白离开了秋浦,去往泾县游历桃花潭。游完欲归,友人汪伦前来送行。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
我情。
——《赠汪伦》
桃花潭位于泾县以西,“千尺潭光九里烟,桃花如雨柳如绵”,桃花潭水光潋滟,烟波浩渺,潭水两岸皆是桃花,如云如霞,似人间仙境。李白在桃花潭流连忘返,满心不舍打算乘舟归去的时候,忽然听见岸边传来踏歌之声,原来是在桃花潭的友人汪伦前来为他送行了。踏歌是唐朝流行的一种娱乐活动,以脚踏地,边歌边舞。送别友人时,表达深深的祝福,这是十分郑重而又浪漫的送别仪式。李白看到汪伦在为自己送行,心中大为感动,不禁感叹道:清清的桃花潭水,纵有千尺深,也不及汪伦对我的情谊深厚啊。
李白抒情向来是直抒胸臆,自有一股率真的动人力量。有学者考证汪伦是李白在泾县认识的农人,有人则认为是当地官员,或是与他一样的文人。且不论汪伦的真实身份,可以肯定的是,李白在泾县游历时,汪伦定是热情招待了李白,陪伴他周游了多处景点,他们一同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临别之前,汪伦依依不舍地踏歌为李白送别,祝福他不知何时才能重逢的好友。
李白赠给友人的送别诗相当多,他重情重义,喜爱交友。尽管他始终如同浮萍一般四处漂泊,居无定所,有许多的好友,见过一面之后即成永别,他仍然每到一个地方,总能结交许多新旧朋友。这和李白孤傲的性格也许有所冲突,但朋友是李白生命中极其重要的存在。李白的内心是孤独的,孤独到极致,陪伴他的就只有月下的孤影,静默的敬亭山。但他又是害怕孤独的,他需要一些人间烟火气来冲淡这份旷世的孤独,个体意志不管怎么强大,他仍然渴望融入集体的归属感,因为这是一个由一个个集体组织起来的社会,国家,如果不能获得群体的认同,李白便不能实现自我价值。朋友是他摆脱内心孤独的出口,能让他获得一些归依感。所以李白会那么珍视友情,那么喜爱结交朋友。
冬天,李白返回宣城。此时天下已经大乱,那一座风雨飘摇的楼阁终于坍塌了,如精美而易碎的瓷器一般,如一颗过于成熟的果子一般,经不起任何的动摇。公元755年11月,安禄山于范阳叛乱,河北诸地陷落,连绵七年的内战由此打响。盛世陨落,乱世降临。这一场空前的浩劫,三千万黎民百姓死于战乱,良田化作荒芜,天堂变为地狱,豺狼遍地,生灵涂炭,繁华盛世化作一场烟云,盛唐气象一去不复返。
这场叛乱的发起者安禄山与史思明是唐朝的节度使,从唐睿宗开始,为了加强边防力量,在边疆地区设立兵镇,以节度使为最高军事长官,直接统领若干州。唐玄宗时期,基本完成九大节度使的设置。安禄山靠着玄宗的信任,平步青云,同时担任范阳、平卢、河东三个地区的节度使。唐玄宗到了晚年,逐渐丧失了励精图治的精神,开始纵情享乐,将朝政交给宰相李林甫处理。李林甫在位期间,专横独断,在他死后,杨贵妃的堂兄杨国忠继任宰相,更是专权误国,排挤忠良。杨国忠由于无法控制安禄山,便多次向玄宗进言,说安禄山有叛乱之心,两人的矛盾日渐激化。公元755年,坐拥十五万精锐兵力,安禄山打着讨伐杨国忠的旗号,起兵反叛唐朝。
安禄山的军队一路南下,势如破竹。而唐朝的兵力军纪涣散,不堪一击。一个月之后,安禄山攻破东都洛阳,天宝十五年(756)正月初一,安禄山在洛阳称大燕皇帝,改年号为圣武。756年6月,潼关失守,安禄山占领首都长安,唐玄宗带着杨贵妃及君储向着蜀地仓皇出逃,途经马嵬坡,愤怒的军队发起兵变,杀杨国忠,玄宗被迫赐死杨贵妃。盛唐的万千气象,随着一代美人的逝去香消玉殒。
天下大乱,战火纷飞,诗人们开始了流亡。李白抵达金陵,得知安禄山叛乱。托付门人武谔接李白的子女南下避难,随即奔赴宋城,接妻子宗氏。此时安禄山已攻占洛阳,沿途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李白随着浩浩****的队伍逃亡,冰天雪地中,苦难的百姓们发出悲痛欲绝的呼喊,李白两眼含泪地望去,曾经歌舞升平的土地上,如今遍布衣不蔽体的尸体,连天的烽火中闪耀着剑戟的寒光,这是李白深爱的、满目疮痍的大唐帝国。
北上何所苦?北上缘太行。磴道盘且峻,巉岩凌穹苍。马足蹶侧石,车轮摧高冈。沙尘接幽州,烽火连朔方。杀气毒剑戟,严风裂衣裳。奔鲸夹黄河,凿齿屯洛阳。前行无归日,返顾思旧乡。惨戚冰雪里,悲号绝中肠。尺布不掩体,皮肤剧枯桑。汲水涧谷阻,采薪陇坂长。猛虎又掉尾,磨牙皓秋霜。草木不可餐,饥饮零露浆。叹此北上苦,停骖为之伤。何日王道平?开颜睹天光。
——《北上行》
出生在大唐太平盛世的人民,也许从未受过战乱之苦。战争昨天还远在天边,如今却从天堂坠入地狱,在战乱中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眼前是昏暗的战尘,连绵的烽火,望不尽的流亡路。北上的道路有多么艰难啊,太行山上的履道盘曲险峻,悬崖峭壁直指青天,单薄的衣衫被寒风吹破,皮肤被吹得皲裂,有如枯桑。冰天雪地里,找不到食物果腹,采不到柴火取暖,还要时时提防山中猛虎。前路漫漫,永无归日,什么时候才能天下太平,重见天光呢?
战争,以毁坏一切的气势铺天盖地而来,山河破碎,文明失落。兵器的寒光与冲天的烽火,原始的暴力下渺小的人,渺小的生命。如同宇宙间一个小孩毁坏他所建造的沙堡,毫无缘由地发生,毁坏之后是新一轮的重建。只是在人间,要花上又一个几百年。兴亡的规律,亡国的教训,任何一个朝代的君主都会以史为鉴,只是都不曾料到,衰败会如此迅速地降临到自己头上。
李白再也无法拥有对月高歌的浪漫,抽刀断水的豪情了,他唯一的祈求是天下太平。他只是与无数个同他流亡的人们一样平凡的,如蝼蚁一般的生命。在突然降临的乱世,拼命想要活下去。看着这些苦难的人民,他心中悲痛万分,热泪涌出,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置身事外了。
战乱又一次激起了李白的报国之志。这一次比任何一次都要浓烈,他带着深深的使命感,想要为了天下苍生的安定,最后再奋力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