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二载(753),李白五十三岁了。这年春天,他再度离家,沿着睢阳北上,经西河郡,入潼关,第三次抵达长安。
此时距离他被赐金放还,已经过去了九年。这九年时光,李白在遥望长安中度过。“长安宫阙九天上,此地曾经为近臣”,离开长安之后,李白继续在各地流浪,到过燕,到过赵,到过会稽、淮泗,徘徊于梁宋之间,近十年的光阴消耗在漫游中,无法释怀的还是长安。那一座曾经见证了他人生中最飞扬跋扈的时刻的城市,那一片承载了他所有政治梦想的热土,哪怕是一座破碎的空城,依然在他心头热烈地闪烁着,**着,不曾有黯淡的那天。
入幕幽州已经无望,他唯一的希望寄托于长安。李白怀着莫大的决心与勇气,写诗给哥舒翰,以国家英才相许,期得任用,却没有等到想要的回应。李白始终不愿承认自己的落魄,可他现在确确实实如同一个失败者,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处处干谒碰壁的日子,那时还有梦可做,如今却好像看到了谜底,他被世人全都遗忘了。
天为国家孕英才,森森矛戟拥灵台。浩**深谋喷江海,纵横逸气走风雷。丈夫立身有如此,一呼三军皆披靡。卫青谩作大将军,白起真成一竖子。
——《述德兼陈情上哥舒大夫》
哥舒翰此时任河西节度使,并封为西平郡王。在幽州入幕不成,李白转而打算投奔哥舒翰幕府,继续他在军中建功立业的计划。他以一贯浪漫夸张的笔法夸赞哥舒翰,他说在骁勇的哥舒翰面前,就连卫青与白起也统统黯然失色。李白所向往的,就是像哥舒翰一样在沙场上所向披靡,为国立功。
可这首言辞恳切的诗却没有引起哥舒翰的注意,李白满心失落,随即逢故人独孤驸马,写诗求荐,仍旧未果,他只好离长安而去。
都尉朝天跃马归,香风吹人花乱飞。银鞍紫鞚照云日,左顾右盼生光辉。是时仆在金门里,待诏公车谒天子。长揖蒙垂国士恩,壮心剖出酬知己。一别蹉跎朝市间,青云之交不可攀。傥其公子重回顾,何必侯嬴长抱关。
——《走笔赠独孤驸马》
对于在长安供奉翰林的经历,李白是极为珍视的。哪怕在当时他并不十分快乐,但仍使他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这短短一年的辉煌经历,可以告慰余生漫长的时日。“是时仆在金门里,待诏公车谒天子。长揖蒙垂国士恩,壮心剖出酬知己”,人总是倾向于美化过去的记忆,好从中汲取力量面对惨淡的现在。从长安离开的时候李白或许并不把这些放在眼中,可当他从此一别长安落魄不堪后,李白渐渐意识到,这些浮名他竟然再也无法拥有。这是他终生无法释怀的遗憾,如果当时没有小人的谗言,也许他早已飞黄腾达,功成名就。但机遇却是那样捉摸不透,飘来他的眼前,然后毫不留情地破灭。在朝时向往山林,隐居时向往入仕,李白始终摇摆不定,得不到的彼岸世界,是永恒的**。
远别离,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我纵言之将何补?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雷凭凭兮欲吼怒。尧舜当之亦禅禹。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或云尧幽囚,舜野死,九疑联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无还。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远别离》
传说在尧舜时代,湖南九嶷山上有九条恶龙,它们兴风作浪,让周围百姓苦不堪言。舜帝关心百姓疾苦,得知消息后,便前去征服恶龙。尧有两位美丽的女儿名为娥皇与女英,她们嫁给了舜当妃子。临行前,她们依依不舍地送别夫君。舜帝走后,她们终日盼望凯旋的消息,等待舜帝归家,而舜帝始终杳无音信。她们决定跋山涉水前去寻找,翻越重重山川,娥皇与女英终于抵达湘江,却并未见到舜帝的踪影,只有一座高大的坟墓立于三块巨石边。原来她们的心上人辛勤为民鞠躬尽瘁,病死在了这里。两人悲痛万分,抱头痛哭,哭了九天九夜,哭出了血泪,最后也死在了舜帝身旁。娥皇与女英的眼泪洒在九嶷山的竹子上,竹子上便呈现出点点泪痕。她们的游魂游**于洞庭之南,潇湘之滨,使得潇湘洞庭一带几千年似乎一直弥漫着凄迷的悲剧氛围。
清清的湘江,浩渺的洞庭,深深的江水满是两位女子的离愁。这里的日月惨淡无光,山雨欲来,昏天暗地间,只听得见猩猩在烟雨中啼叫,凄风苦雨的声音如鬼魅的呼号,这是风暴将至时李白将要离开长安的景象。经历过幽州之行,李白预感到风雨飘摇的唐王朝大势已去,去还是留呢?他的心中如湘妃送别舜帝一样痛苦,充满无可奈何的悲哀。他仿佛是屈原与宋玉,虽然立身高洁,一腔赤诚,却因谗见疏,满含着“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悲愤,他终于决定去国离乡,远走高飞,却又眷念故国,割舍不了对于君王与唐王朝的离愁别恨,在去留之间犹豫不决。而他是非走不可的,这里没有他的容身之所,风暴来临时,他无处可躲。李白一生的理想终成泡影,他最后深深望一眼长安城,与他心中的太平盛世诀别了。这一别后,也许此生此世都不会再回来。
重重深山望不见尽头,绵延的江水,弥漫着千古的忧愁。仿佛可以听到娥皇与女英的游魂仍在竹林中低声哭泣,血泪洒落,斑竹上残留着她们悲痛的泪水。苍梧山应该没有崩塌之时,湘水不会有干涸之日,两位妃子的眼泪不会断绝。“此恨绵绵无绝期”,这是娥皇与女英的离恨,也是李白报国无门的恨。
离开长安的这一刻,也许是李白此生最痛苦的一刻。再也没有一个承载了所有光荣与梦想的城市可以让他遥望,他转身离开,长安城在他的身后渐渐陨落了,一盏盏长明灯渐次熄灭,歌舞终于平息,彻底的黑暗后,一场大火熊熊燃烧起来,火光冲天,黑色的余烬洒落。唱完这一曲悲歌《远别离》,李白已彻底流离失所。
他只得回到梁园,短暂停留后,接着至历阳横江浦渡长江。秋天,从弟宣城长史李昭来信相邀,李白南下宣城。他又开始了漫游,但此时他只能将一颗破碎的心寄托于自然山水,这是世间唯一可以慰藉他的去处了。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独坐敬亭山》
那个遗世独立,仿佛随时可能羽化而登仙的李白回来了,但却是这样的寂寞。他独自一人,攀上了敬亭山。陪伴他的只有空中的飞鸟,与他一样独来独往的孤云。转瞬之间,群鸟高飞远去,慢慢已看不见踪迹,仅有的一片孤云也独自悠闲离去了,彻底留下了他一人。仰观宇宙之大,敬亭山中却只有他空落的心发出的回响。“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云朵自然而然地从山中悠然冒出,然后又飘走了,倦鸟也知道飞回巢中,它们都是有家可归的。可李白能去哪里呢?他的归处无处可寻。偌大的天地间,只剩下一个孤独的诗人,独自面对这一座空山,和漫山遍野的寂寞。
大千世界,无穷宇宙,李白什么也没有,仿佛这世间只剩下他一人。陪伴他的,是月下的孤影,是眼前这一座敬亭山。李白独自对着这一座沉默无言的大山,忽然找到了一个知己。不被人理解的心酸,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悲愤,他统统说与敬亭山。虽然它不言不语,可是它似乎能懂得他心中的痛苦,以博大的胸怀包容他的悲痛,静静抚慰着他,给他一个安宁的归属。
李白仍旧是悲伤,因为他的倾听者,只有这一座敬亭山。但他仍要说,他与敬亭山相看两不厌,敬亭山与他在同等的位置。他不肯承认自己的孤独。李白有无限强大的自我,能够与一切的高山河流对话,即便是失意,他也从不曾渺小过。孤独寂寞时,个人的世界是被无限放大的,无数悲伤的念头充斥着所有思绪,缠绕难解,以低落的情绪去看外界,外界的事物都会染上悲伤的投影,所以“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寓情于景,借景抒情,这是一般诗人的创作思路。但李白偏要反其道而行之,他的眼界、格局是非同于一般诗人的。他不是要向自然山水寄托自己的悲伤,而是要借助于它们,来分担自己的悲伤。于是他仍能傲然独坐于天地间,放纵豪情,任思想在辽阔的天地间回**,哪怕是孤独寂寞,他也能达到自我的狂欢,将一切山与水打上李白的印记,所以能将失落写得如此阔大,豪情万丈,他就是这样一个“寂寞的超人”。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痛苦不会阻滞他的脚步,只会让他更加强大,更加与众不同。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这年秋天,李白在宣城遇见故人李云,李云将要离开,李白设宴为他送行,陪他攀上谢朓楼,登楼远眺,总览宣城风光。谢朓楼是南北朝时门阀名士谢朓所建,他任宣州太守时在郡治之北的陵阳峰上自建一室,取名高斋,作为理事起居之所。史志记载,谢脁“视事高斋,吟啸自若,而郡亦治”。谢朓在宣城过着半隐居的日子,在这一时期留下了大量清新秀丽的诗歌,成为与谢灵运并称“二谢”的山水诗人。唐代时,为了纪念谢朓,重建了此楼。李白来到宣城后,曾多次登上谢朓楼,临风眺望,追慕先贤。李白曾写过另一首诗:“江城如画里,山晚望晴空。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秋登宣城谢朓北楼》)李白面对着谢朓所吟赏的山川,缅怀他所仰慕的前代诗人,楼仍在,人已去,两个寂寞的灵魂遥遥相接。
晴空万里,长风送来秋雁,秋天的溪水澄澈明净,环抱着宣城,这里处处弥漫着萧疏之感。江城如画,秋光渐老。李白遥望着谢朓曾吟诵过的风景,回想自己近十年走过的坎坷道路,长期郁结的各种悲感骤然勃发,辛酸与悲愁一齐涌上心头。
时光倒流到天宝元年(742),在京都长安。李白一步一步,攀上了梦寐以求的顶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圣上唐玄宗在金銮殿上以殊礼召见李白,论当世事务,李白对答如流,玄宗甚为满意,当即命他供奉翰林。距离李白实现他“济苍生,安社稷,为帝王师”的梦想,只有一步之遥了。李白没有料到的是,这一步的距离,却是他永远跨越不了的鸿沟。春风得意的日子才短短一年,李白如同一个被君主遗忘的妃子,排挤和冷遇接踵而至。明明玄宗就在他眼前,却如同太阳一般遥远,他只得恳请还乡,拂袖而去。李白知道,也许自己直到老去,也等不到被重用的那天。玄宗并不重视他,只当他是一个舞文弄墨的御用诗人,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令他有如华丽牢笼中的金丝雀。离开长安的那天,李白的身影仍然是潇洒的。他心中有万千的留恋与不舍,都化作一句“一朝去金马,飘落成飞蓬”纷纷零落。这一片伤心之地,却令他遥望了十年。十年的光阴,李白四处徘徊。蓦然回首,发现昔日“银鞍白马度春风”的潇洒已经褪色,在长安“君王赐颜色,声价凌烟虹。乘舆拥翠盖,扈从金城东”的荣耀已经消失,他已经成为一个双鬓雪白的老人了。
昨日已逝,今日仍要面对。李白的眼前,却满是纷繁的愁绪,一边是与好友即将离别之愁,一边是自己漂泊他乡功业未成之愁。今日之日多烦忧,扰乱他的心。这一生之中,似乎没有顺遂的时候,他始终在孤独地漂泊,颠沛流离,苦多乐少,茫茫苦海望不见尽头,人生为何会这般无奈?悲苦的命运偏要降临到他这样一个浪漫的灵魂之上。
眼前是辽阔明净的秋空,万里长风送来秋雁。李白还是望向了远方,这一幅壮阔明朗的万里秋空图,似乎舒缓了他的心中郁结,激起了他的酣饮高楼的豪情逸兴。世事污浊,不是他所向往。他远大的理想抱负,只能在广大的空间中自由驰骋,他坦坦****,孤独又何妨?他想到曾经的谢朓,也许也曾如他一般遥望山川,胸中豪情激**。他相信自己的才华不输谢朓,他的诗能够像谢朓一样流传百世。他与友人都怀抱大济苍生、安定社稷的壮志豪情,这是他无穷的生命力量,能够在最失意时仍然给他反抗现实的勇气。就连天上的明月,也是一伸手就可以摘下,李白就是有这样的浪漫与豪迈。
然而这般美妙的幻景毕竟是梦里的想象,梦醒之后,仍要面对现实。无尽的流水,如同无尽的愁绪,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如同抽刀断水一般于事无补。他的愁太浓了,酒再也无法消解他的愁,酒醉后梦醒,又是另一重更深的愁,绝望的现实压在他身上,他几乎要举不动沉重的酒杯了。他能去的地方,只有山林中,当一个散发弄扁舟的隐士,过着飘逸如仙的生活。除了这条幽深的小路,他眼前的道路都是通向无边的黑暗。
一个才华横溢的天才诗人,一个浪漫飘逸的自由灵魂,是如何被现实一步步逼得无路可走的?从绝望到希望,最后发现这微茫的一点光芒不过是自己幻想而来。醒来,四周是无物之阵,拔剑四顾心茫然,荒寂的旷野中,孤独的诗人只看见时光飞逝,朝如青丝暮成雪,他已经失去了青春的风华,现在就连梦想也要一并失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