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来圣贤皆寂寞(1 / 1)

这年秋天,李白到济南,接着来到嵩山之阳的颍阳寻找好友元丹丘。此时的元丹丘正隐居在汉代隐士高凤的居处石门山炼丹,李白寻人不遇,便长途跋涉赴石门山继续寻找,两人终于在石门山相会。

寻幽无前期,乘兴不觉远。苍厓渺难涉,白日忽欲晚。未穷三四山,已历千万转。寂寂闻猿愁,行行见云收。高松来好月,空谷宜清秋。溪深古雪在,石断寒泉流。峰峦秀中天,登眺不可尽。丹丘遥相呼,顾我忽而哂。遂造穷谷间,始知静者闲。留欢达永夜,清晓方言还。

——《寻高凤石门山中元丹丘》

每当李白感到苦闷时,他便会去寻访元丹丘。元丹丘是一个行踪不定的隐士,就连李白也往往找不到他的踪影,所以常常会扑了个空。这时李白就会提笔在元丹丘门前石壁题上一首诗,欣赏一番好友住处的幽静美景,便满足地离开了,颇有李白所向往的王子猷雪夜访戴的风度。

因为是足够知心的好友,所以不用担心会冷落了对方,不会互相猜忌。李白与元丹丘是两个世界的隐士,一个隐于山林,一个隐于都市。李白喜爱这位隐士朋友,喜爱他的潇洒飘逸,喜爱他与青山绿水一脉相承的气质,元丹丘隐居的嵩山,就是李白心中的世外桃源。

没有与元丹丘约定,李白独自前往石门山寻找他,他一路上兴致勃勃,不觉得路途遥远。云崖苍苍,山路弯弯,李白翻过了三四座山,走过了山路的百转千回,还未细细游玩每一座山,时间就已经到了黄昏了。云雾散去,月光升起,空空的山谷里一派肃穆,只听得哀愁的猿声。秀丽的峰峦高耸入云,溪谷的幽深处残留着千年的积雪,李白正在饶有兴味地欣赏着这片清幽美景,忽然隔着山望见元丹丘在呼喊他,一边朝他大笑,原来这里就是好友的居处。好友相见,自然有说不完的话,饮不尽的酒,他们尽情欢乐,直到翌日清晨。

恰逢南阳友人岑勋寄来书信,李白便邀请岑勋来会,不久,岑勋来到高峰石门山中元丹丘炼丹处白秀谷中。三友相聚,乐极成醉。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酤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将进酒》

半睁着醉意蒙眬的眼,肆意挥洒,狂舞着的李白又在酒精的刺激之下苏醒了。李白在酒醉时写下的诗句,总是最为绝妙的神来之笔。一扫抑郁与低落,世界被无限膨胀的自我笼罩,抒的还是惆怅的情,这痛苦却成为生命的养分,情绪到达极致,再迸发出来,如世间所有的酒壶都在瞬间碎裂,酒香涌出,弥漫天地。

李白醉酒的狂放状态,让人联想起古希腊神话中的酒神狄俄尼索斯。酒神的象征来源于希腊酒神祭,在酒神祭上,人们醉酒狂欢,群情亢奋,忘却了自我,复归自然,狂喜与痛苦交织,达到生命的癫狂状态。酒神象征情绪的放纵,尼采说,酒神状态使“整个情绪系统激动亢奋”,是“情绪的总激发和总释放”,酒神是个体的人自我否定而复归世界本体的冲动,在醉的状态中涌动的原始生命力,是未成为形式的现实。人的生命本能经由酒的激发,变得纯粹,强大,不受束缚,悲剧成为美的化身。

李白心中有满满的愁,需要一壶接一壶的酒来浇灌,怀才不遇,英雄迟暮,所有的不幸,都降临在他身上。他仍然喝酒,只是很难喝醉。他飞腾的想象力,仙人一般的灵气,仿佛也随之流失了。感受到的是这般的孤寂与痛苦,他迷失在自我的迷宫中,不曾向现实低头,事到如今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失败。这在李白,是一场彻底的毁坏。“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一夕之间,少年变为老年,再没有多少时间可以供他挥霍,岁月还是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这是他无力抵抗的命运。机遇曾经垂青于他,但只是如顽皮小孩一样与他开了个玩笑,之后就笑着离开了,留他独自面临不知前路是坦途还是曲折的命运。前路茫茫,他看不清,徘徊不定,终于失落了年少时候的一腔孤勇。于是这样可以喝醉的时候,成了一种久违的幸福。酒醉之时,仿佛他仍年轻,仍做着无边无际的梦,世界是一个轻而易举可以打败的对手,用他的才华作为武器,他能走遍万水千山,功名利禄唾手可得,没有什么能够束缚一个年轻无畏的灵魂。

可他已经清醒了,清醒地痛苦着。他看到了“古来圣贤皆寂寞”,明白了“人生得意须尽欢”,他愿长醉不复醒,忘却痛苦与希望,这才是真正幸福的所在。一次的酒消不了他的万古愁,世间还有那么多的美酒,等待着他去一一品尝。可他分明又是不愿意放弃抵抗的,他还是宁愿清醒,“钟鼓馔玉不足贵”,世间的荣华富贵,并不是他所想要的。酒在这时,再也不能麻痹他逃避现实了,而是让他精神涅槃的火焰。对于痛苦的领悟,让他感受到生命、个体的微弱,宇宙间永恒的生命意志源源不断地流泻而出,他与时空中那些寂寞的圣贤相会,终于融入无限的生命整体中。

所以《将进酒》读来,会如此的壮烈、奔放,如黄河之水从九天之上排山倒海而来,还有痛苦的挣扎,一边是寂寞与万古愁,一边是得意须尽欢。在激烈的交融中,李白与自身达成了和解。这是一首好诗的精神力量,让人心中震撼,如同被一场暴雨冲刷过一般。而读者能够领略到的诗人的愁,恐怕只是万分之一都不到。狂语之中,尽是箴言,这是诗仙太白无双的气度。

李白心中的报国热情,随着边疆战乱的日益激烈而高涨,他越来越坐不住了。天下苍生在受难,他岂能安睡?这年秋末,范阳节度使幕府判官何昌浩到叶县来访李白,未逢,便留信邀请李白到幽州。此时李白正准备去往塞垣,想要去一探安禄山的虚实。

有时忽惆怅,匡坐至夜分。平明空啸咤,思欲解世纷。心随长风去,吹散万里云。羞作济南生,九十诵古文。不然拂剑起,沙漠收奇勋。老死阡陌间,何因扬清芬。夫子今管乐,英才冠三军。终与同出处,岂将沮溺群。

——《赠何七判官昌浩》

何昌浩的来访,给了李白莫大的安慰。是有人明白他的满腔赤诚,他的四方之志,赏识他的政治才能的。未见到何昌浩,李白写下言辞恳切、感情激烈的诗赠给他,表明自己不甘老死于阡陌之间,决心与他一样,乘风破浪,为国立功。

这是李白的选择,在出世与入世之间,他不再犹豫不决了。其实在李白心底,他始终是向往建功立业的,去长安之前如此,被赐金放还后仍是如此。“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是儒家思想要求士人承担的社会责任,读书人学而优则仕的思想在李白的心中是根深蒂固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一个读书人的崇高理想,当官是唯一的途径。担忧人民的一切安危苦乐,是读书人的使命。而隐居必须是在功成名就之后,否则就只是一种暂时的逃脱。

李白的天性再浪漫,他也无法挣脱社会对于他的规训。读书是沉重的枷锁,饱读圣贤书,以天下为己任,是为了国家和人民,而不是为了自己。一端是对于集体的强调,另一端是对于个体的遮蔽。作为一个向往自由的人,李白在这条路上走得很沉重。他肩上的社会期待未曾有卸下的那天,“有时忽惆怅,匡坐至夜分”,国家动**,他无法安睡。想到自己可能一辈子怀才不遇,最后在阡陌中无声死去,之后被世人遗忘,这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他与陆游无异,“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在梦里都想着拔剑而起,到沙漠中与敌人厮杀搏斗,建立功勋。他的隐居在这时,已经是一种失败了。他热切期盼着自己能与何昌浩一般,为国为民干一番大事业,而不是像长沮、桀溺那样逃避现实。

太公渭川水,李斯上蔡门。钓周猎秦安黎元,小鱼鵕兔何足言!天张云卷有时节,吾徒莫叹羝触藩。于公白首大梁野,使人怅望何可论!既知朱亥为壮士,且愿束心秋毫里!秦赵虎争血中原,当去抱关救公子。裴生览千古,龙鸾炳文章。悲吟雨雪动林木,放书辍剑思高堂。劝尔一杯酒,拂尔裘上霜。尔为我楚舞,吾为尔楚歌。且探虎穴向沙漠,鸣鞭走马凌黄河。耻作易水别,临岐泪滂沱。

——《留别于十一兄逖裴十三游塞垣》

李白向着北方出发了,他到达幽州,北渡黄河,开始北游塞垣,塞垣指北方边境地带。临行前,李白作诗向于逖、裴十三这两位好友告别。李白去往幽州,是打算去安禄山麾下谋求出路,以取边功。

送别的时候是岁末,他们喝着酒,唱歌跳舞,不顾衣衫上结满冰霜。李白怀着深深的不舍,如同太子丹送别荆轲一般,风冷水寒,不知何时再能归来。他将要去往北方,去沙漠探虎穴,鸣鞭走马越过黄河,前路未知,充满坎坷。李白知道这也许是一条不归路,但这是他人生的再次启程。天宝十一载(752),52岁的李白,又出发了。

李白越黄河,到邯郸,经洺州,十月抵达范阳郡,也就是幽州。在当时,入幕边镇对李白而言,是一个极其诱人的机会,与他同时代的岑参、高适都曾入幕。文翰已经宣告失败,他只能谋求军功。李白在碎叶长大,熟悉西域的语言与文化,恰逢安禄山为了稳固幕府的统治,广纳贤才,他派遣何昌浩去邀请李白,李白怀着报国的热情欣然前往。等他抵达幽州,他才发现时局已变。这一年,宰相李林甫卒,玄宗以杨国忠继任宰相,引起安禄山的不服。杨国忠无法控制安禄山,多次向玄宗说安禄山要谋反,两人开始交恶,政局愈加动**。李白无法在幽州入幕,只得悻悻而归。

幽州胡马客,绿眼虎皮冠。笑拂两只箭,万人不可干。弯弓若转月,白雁落云端。双双掉鞭行,游猎向楼兰。出门不顾后,报国死何难?天骄五单于,狼戾好凶残。牛马散北海,割鲜若虎餐。虽居燕支山,不道朔雪寒。妇女马上笑,颜如赪玉盘。翻飞射鸟兽,花月醉雕鞍。旄头四光芒,争战若蜂攒。白刃洒赤血,流沙为之丹。名将古谁是?疲兵良可叹。何时天狼灭,父子得安闲!

——《幽州胡马客歌》

李白的边塞诗,是不亚于岑参与高适的。在幽州逗留的日子,李白目睹了胡族士兵与匈奴的交战,大漠的黄沙被血染红,他所忧心的是不知何时能平息战乱,让士兵们归家与亲人团聚。

烛龙栖寒门,光曜犹旦开。日月照之何不及此?惟有北风号怒天上来。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幽州思妇十二月,停歌罢笑双蛾摧。倚门望行人,念君长城苦寒良可哀。别时提剑救边去,遗此虎文金鞞靫。中有一双白羽箭,蜘蛛结网生尘埃。箭空在,人今战死不复回。不忍见此物,焚之已成灰。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

——《北风行》

北方大雪纷飞,气候严寒。这里仿佛是一片被日月的光辉遗忘的土地,漫山遍野终年只听得到北风的呼号,只看得见无边的黑暗。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如席子一样大,一片一片覆在轩辕台上。这是一个被严冬统治的世界,冰冷,死寂,没有希望。一个个生命在这里如同无数片雪花一样轻飘飘地坠落,可是在这些无辜的生命背后,是一双双殷切盼归的泪眼。

接到军令,将士提起宝剑匆匆奔赴边疆,未来得及与妻子好好道别,只留下虎皮金柄的箭袋挂在墙上。思妇倚门凝望,从春等到冬,冰天雪地的十二月到来,将士仍未归家,杳无音信。墙上箭袋中装着的一双白羽箭,落满了灰尘,结满了蛛网。它们的主人战死在了边疆,永远不会回来了。

留着旧物,只会睹物思人,徒增心酸,只能将它焚烧成灰。仿佛这人不曾存在过,可是心上的伤口如何能愈合。滔滔黄河,捧土可塞,但这生离死别之恨,如同漫天的北风雨雪,无边无垠,绵绵无绝期。

李白对于战争的痛恨,就如同这漫无边际的严寒一般。在每一个流血牺牲的战士背后,还有一个破碎的家庭。战争的真相触目惊心,血肉之躯又如何抵御得了冰冷的刀剑呢。这一片地狱一般的土地,带给李白的是深深的悲愤,而他却无力平息这连绵不绝的烽火。

入幕无望,李白在幽州徘徊了一段时日,闻宗氏夫人病重,便起身返程睢阳宗家庄。李白的幽州之行匆匆结束了,他一步登天的愿望再次宣告失败,前路茫茫,他仍要继续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