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夺壮士心(1 / 1)

上元二年(761)三月,史思明被其子史朝义所杀,继皇帝位。人祸不断,天灾降临,人民开始遭受饥馑之苦。这一年李白六十一岁,他离开庐山,沿着长江东下,到达金陵。

安史之乱以前,李白在政治上虽然不得意,但基本能保证衣食无忧。可是到了晚年,地位的沦落使他开始品尝生活的艰辛了。他囊中羞涩,需要靠人赈济为生,不得不向人低头,诗中弥漫着凄凉的落魄之感。他不再有“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的潇洒豪迈,失去“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资本了。

战乱未平,民不聊生的年代,李白独自流落金陵,身无分文,只得四处倾诉自己的悲惨境地,寻求接济。他本可以在庐山安享晚年,过他梦寐以求的求仙问道的生活。可他又无法忘却自己的雄心壮志,哪怕已经到了生命垂危的程度,仍然想要为了平定安史残余叛军贡献自己的力量。五月,李光弼充河南副元帅,在徐州大败史朝义。到了秋天,史朝义势力复盛,李白听闻后,再次请缨赴临淮,想要投李光弼的军幕。可他旧病复发,只得半道返回,继续留居金陵。理想破灭,贫病交加,残酷的现实一步一步,将他逼入了绝境。

一个不屈的灵魂,在命运的屡屡打压之下,仍然不忘要反抗,一直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刻,哪怕是早已被注定的悲剧命运,也要在世上留下奋力挣扎的壮烈之美,这是一个生命曾经存在过的证明,是那一股旺盛的生命力不熄的跳跃。

秦出天下兵,蹴踏燕赵倾。黄河饮马竭,赤羽连天明。太尉杖旄钺,云旗绕彭城。三军受号令,千里肃雷霆。函谷绝飞鸟,武关拥连营。意在斩巨鳌,何论鲙长鲸?恨无左车略,多愧鲁连生。拂剑照严霜,雕戈鬘胡缨。愿雪会稽耻,将期报恩荣。半道谢病还,无因东南征。亚夫未见顾,剧孟阻先行。天夺壮士心,长吁别吴京。金陵遇太守,倒屣相逢迎。群公咸祖饯,四座罗朝英。初发临沧观,醉栖征虏亭。旧国见秋月,长江流寒声。帝车信回转,河汉复纵横。孤凤向西海,飞鸿辞北溟。因之出寥廓,挥手谢公卿。

——《闻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征东南懦夫请缨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还留别金陵崔侍御十九韵》

李白的手中始终握着一支鲁仲连的箭,等待着射出去的时机,可惜他终生都未实现这个心愿。他只有哀叹,我没有鲁仲连那样的才能,没有左车那样的谋略。苍天如此捉弄我,夺取我的青春,功名,现在就连我的壮士之心,也被老天夺去了。一生都狂放不羁,自命不凡的李白,对现实该有多么的绝望,才会吐露出这样悲痛得让人不忍卒读的诗句?仿佛是一簇火焰燃烧在荒原,这一点热烈的光芒靠着自己的微弱力量向前蔓延,而前方终于是无尽的冰川。

眼看平定大乱胜利在望,可年迈的李白已经没有“一雪会稽耻”的力量了,他连混在行伍之中,前往战场奋勇杀敌的资格也失去了。他的宝剑跟随他从青丝到白头,密密的锈斑似乎也在为他哀叹。他似乎成了一个被世界遗落之人,只有深重的孤独,疾病的痛苦伴随他,在这无穷无尽的流浪路上。李白茫然地想着,像大鹏辞别北溟一样高高地飞去吧,远离一切的纷扰,他仿佛预见了自己的生命所剩时日已不多了。

走投无路之下,这年冬天,李白流浪到了当涂,投奔当涂县令李阳冰。李阳冰是李白的从叔,是一位书法家,所写的篆书劲利豪爽,被称之为“仓颉后身”。李白在诗中赞之“落笔洒篆文,崩云使人惊”。

小子别金陵,来时白下亭。群凤怜客鸟,差池相哀鸣。各拔五色毛,意重泰山轻。赠微所费广,斗水浇长鲸。弹剑歌苦寒,严风起前楹。月衔天门晓,霜落牛渚清。长叹即归路,临川空屏营。

——《献从叔当涂宰阳冰》节选

李白来到当涂投靠李阳冰,是因为他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了。李白辞别金陵时,朋友们在白下亭送别他,为他的悲惨处境深深叹息,可是经过了战火的摧残,流离的坎坷,李白的朋友们也所剩不多了,他们拿出自己的钱救济他,但钱太少,靠朋友的周济已经不能维持生活,就如同用一斗水去浇一条长鲸一样无济于事。李白于是想到了自己家族中的李阳冰,在当涂任县令,为人耿介,才高出众,李白怀着敬慕之心,想在李阳冰这里寻一处栖息地。也许是被李白的诗句所打动,同情他的遭遇,李阳冰接纳了李白,尽心尽力照顾他一直到李白生命的终结。

李白在李阳冰家中住下后,很快就卧病不起了。冬天的酷寒与疾病的痛苦时时折磨着他,还要忍受寄人篱下的心酸滋味。向来飞扬跋扈的李白何曾潦倒至此?他深深地感到命运的残酷了。所幸李阳冰待他视如己出,让李白不至于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孤苦无依。

冬天过去了,李白的病情却没有好转的迹象。春暖花开,李白执着地想要出游,他便拖着病躯来到宣城、南陵,想要找回往日的生命**。可这成了他此生最后一次远行。

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

——《宣城见杜鹃花》

宣城的杜鹃花开得正盛,漫山遍野都是一丛丛、一簇簇的红。李白睁着昏花的眼,恍然间仿佛回到了蜀地,他的故乡每到春天,也会四处开满绚烂的杜鹃花。“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他似乎听到杜鹃的悲鸣在一声声呼唤着他,这个漂泊了几十年的游子,忽然两眼流下清泪,浓重的乡思涌上心头。“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的那个少年,似乎就在昨天。一转眼,几十年光阴过去,一辈子过去,他与故乡的一别竟然成了永别。杜鹃还在一声声悲啼着,叫他断肠。带着无限的痛楚遥遥望去,他的故乡远在千里之外,他孱弱的病躯,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叶落归根了。

往日的一幕幕从眼前纷乱闪过,遥远而熟悉,他想起父亲教他读书骑马,母亲送别他离家时的依依不舍,想起老师赵蕤教他的纵横术,想起在匡山伴着月光练剑,想起他去山中寻访的神仙道士,居住在世外桃源一般的桃花岩,想起他沿着长江顺流而下时,一轮故乡的月亮静静照耀着他……梅花一朵朵落下,覆满他的心头,让他再也不能承受这些重量。

如果人生能够重来一次,少年李白是否还会做出离家远游的决定,还会有“已将书剑许明时”的勇气吗?他只是遥遥望着故乡的方向,想要再次看一看那漫山遍野的杜鹃花。

这一年李白六十二岁,四月,玄宗与肃宗相继死去,太子李豫继位,是为代宗。玄宗已逝,李白心中的大唐,也随着玄宗一齐逝去了。他已经预感到自己的生命如将要枯竭的油灯,也要随着玄宗而去了。

秋天,李白归当涂,重阳登龙山。这是李白攀登过的最后一座山,这座山蜿蜒如龙,蟠溪而卧,年迈而重病缠身的李白攀上这座山,不知一路上有过多少的痛苦。但他还是一如往常地与友人饮酒作乐,似乎忘却了病痛的折磨。

九日龙山饮,黄花笑逐臣。醉看风落帽,舞爱月留人。

——《九日龙山饮》

深秋时节,龙山上处处盛开着**,千姿百态,香气四溢,仿佛是一个个微笑着的仙子,无情地衬托着李白的衰老与失意。李白一杯接一杯地饮**酒,秋风吹落了他的帽子,而他酒醉不知,如同晋朝孟嘉一般。月亮升起来了,李白乘着月光起舞,漫天清辉洒落,李白身披月光,迈着凌乱的舞步,宛如一个将要羽化登天的仙人。

莹莹的月光,照着李白的苍苍白发,似乎是不舍他的离去,依依不舍地挽留他。如此美好的月光,如此美好的人间,李白又何尝舍得呢?他什么也无法带走,哪怕是这一小片月光。李白不舍地望了一眼又一眼,月光,友人,美酒,山川,世间的美妙他还没有领略够,他是多么不想离去啊。

可是天不遂人愿,李白的病情日益恶化了。起居困难,不得不卧病在床。在他生命垂危之际,他将自己生平所著托付给了李阳冰,请他编辑作序。李阳冰没有辜负李白的期望,他将李白的诗文辑成《草堂集》十卷,并为之作序,在其中撰写李白小传。他饱含着深情,惋惜这一位伟大诗人的离去,称李白是“千载独步,为公一人”。正是由于李阳冰的贡献,李白的诗文得以传世,流传千年而不朽。

十一月,李白在当涂去世。临终之际,长歌当哭,李白挣扎着,写下生命的绝笔。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临路歌》

这一首六行短诗仿佛是李白为自己撰写的墓志铭,悲壮而有力,恰似李白这短暂的一生。我们仿佛看到,那一只奇大无比、自由不羁、扶摇直上九万里的神鸟大鹏,它也老去了,被扶桑树划伤了翅膀,巨大的身躯摇摇欲坠,再也无法展翅高飞。李白就如同这一只受伤的衰老的大鹏,天空依然辽阔,他却飞不动了。他只能徒劳地呼喊着,用最后的歌声告别这个世界。

后人得知大鹏夭折于半空的消息,一定会以此相传,只是,孔子早已去世了,有谁能够像孔子泣麟一般为之悲泣呢?李白在叹息,他这一生,知音难遇,壮志难酬而死之将至,这千古的悲哀又有谁能懂得?此生已经无望了,他只能抱憾而终,寄希望于将来者。

寂寞的诗仙归去了。他在人间走了一遭,留下彩云一般的美丽诗篇,然后永远地回到了属于他的九天之上——那一颗明亮的太白金星。世上再无太白诗仙,再无这般浪漫自由的灵魂,人间重回万古的长夜。

他的一生是为追逐理想而热烈燃烧的一生,是一颗流星划过夜空,一只大鹏掠过青天,然后永远地消失,但这一瞬已经能够让人通过他千年不朽的诗篇,看到美丽的想象,望见此岸的另一端是天堂。

他又是如此的孤独,只有孤影与明月与他相伴,一杯美酒,对月共饮。命运对他步步紧逼,令他逃无可逃。四处是荆棘密布的残酷现实,没有给他多少挣扎的余地。可他还是举起了他的宝剑,刺向这巨大的寂寞,无边的黑暗。

世上诗人千千万,唯有李白独一无二,无可取代。若他天上有知,只愿他的身后名能够慰藉他生前所经受的苦难。可是我们的诗人也许又喝醉了,不知道漫游到了哪处山林,醉卧在花前月下,做着神仙美梦,早已将什么都抛到脑后了。寂寞是他,伟大是他,捉摸不透也是他。

抬头看,那一只大鹏的翅膀也许正掠过天边的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