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吹归心,飞堕酒楼前(1 / 1)

天宝三载(744),八十六高龄的贺知章告老还乡,李白站在送别的队伍之列,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借问欲栖珠树鹤,何年却向帝城飞”,他期盼着重逢的时候,两人再高歌痛饮一番。然而世事无常,在贺知章离京后不久,李白也被赐金放还。回乡后不久,贺知章就病逝了。三年后,李白来到贺知章的家乡会稽,悼念这位亡故的老友。

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昔好杯中物,今为松下尘。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

——《对酒忆贺监二首·其一》

狂客归四明,山**士迎。敕赐镜湖水,为君台沼荣。人亡余故宅,空有荷花生。念此杳如梦,凄然伤我情。

——《对酒忆贺监二首·其二》

李白还是没能等到与贺知章的重逢,那个称赞李白为“谪仙人”,为了请他喝酒,舍弃了自己的金龟的四明狂客,那个喝醉后骑马似乘船,头昏眼花掉进井底还能安睡的“饮中八仙”,如今成了松树之下一抔静默的黄土。阴阳永隔,山长水阔,他们再也没有重逢的时候了。

如果没有遇见贺知章,李白也许还在长安城日复一日地流浪。人们看到的是他的狂妄,不知狂妄背后是孤独。同样狂妄的贺知章一眼便看出李白与他是同道中人,哪怕年纪相隔了四十岁,仍然不妨碍两人结为知己,以酒作为二人深厚情谊的见证,二人尽情饮酒,潇洒狂傲。李白向往着像贺知章一样,功成身退后荣归故里,这心愿终究是破灭了。贺知章已仙去,人去楼空的故居中,徒留一池开得正盛的荷花,似乎是在代替逝去的友人欢迎李白的来访。

还没有来得及告诉贺知章,在他离开长安之后他所遭受的一切波折,没能与他再喝一场酒,他就如同仙鹤般仙去了,留下李白独自一人,面对着一池荷花,怀念过去与友人的一切。在长安城的两年时光,如同一场幻梦。荣华富贵如过眼云烟,所得与所获,不过都是些烟尘。来来往往的人群,追逐着浮华的功名,悄然无声地消失,喝了一杯又一杯酒,最后四散在天涯。生命的虚无感充盈着李白的心,悲伤是真实存在的,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他们未完成的愿望,由活着的人背负着继续前行。

李白继续漫游,经宁海(今浙江台州市),登天台山,东返金陵,在这里留居。友人王十二寄来诗句问候,李白作诗答之。

昨夜吴中雪,子猷佳兴发。万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孤月沧浪河汉清,北斗错落长庚明。怀余对酒夜霜白,玉床金井水峥嵘。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君不能,狸膏金距学斗鸡,坐令鼻息吹虹霓。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直一杯水。世人闻此皆掉头,有如东风射马耳。鱼目亦笑我,谓与明月同。骅骝拳跼不能食,蹇驴得志鸣春风。折杨皇华合流俗,晋君听琴枉清角。巴人谁肯和阳春,楚地由来贱奇璞。黄金散尽交不成,白首为儒身被轻。一谈一笑失颜色,苍蝇贝锦喧谤声。曾参岂是杀人者,谗言三及慈母惊。与君论心握君手,荣辱于余亦何有!孔圣犹闻伤凤麟,董龙更是何鸡狗!一生傲岸苦不谐,恩疏媒劳志多乖。严陵高揖汉天子,何必长剑拄颐事玉阶!达亦不足贵,穷亦不足悲。韩信羞将绛灌比,祢衡耻逐屠沽儿。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蒿棘居。少年早欲五湖去,见此弥将钟鼎疏。

——《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

李白的这位友人王十二如王子猷一般雪夜独酌,浮云万里环绕着青山,一道弯弯的孤月发出清冷的光辉,银河灿烂澄澈,最明亮的是太白金星,还能望见北斗七星错落纵横。这样一个白霜洒地的静谧夜晚,王十二对月独酌,思念起曾与他共饮的好友李白。不知他此时是醒着还是醉着,是失意还是得意。他的牵挂随风寄到了李白手中,李白读完友人的诗句,长叹不已。“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酒冲散了李白的哀愁,知他心的友人一眼望去,便懂得了他的潇洒背后是落寞,醉时其实最清醒。

李白始终对于在长安的怀才不遇耿耿于怀,别的不快可以拂袖而去,唯独这件事不行。此前他是反抗权贵,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但同时保留着对于君王的美好想象,愿保持自己的高洁品性。但如今是希望破灭,从最高点跌落,他感到不甘、愤懑,不肯相信那座灯火璀璨的宫殿已经轰然倒塌。他半梦半醒地回忆,时而失落,时而自矜,但再也无法像年少时那样满腔热血不知世事。奸臣满地令他痛心,可这是他不得不去接受的现实。这位已经年近半百的老人,余生都在遥望长安中度过。有多么潇洒,就有多么凄凉。

他当然还是要反抗,蔑视那些斗鸡媚上的幸臣权贵,同情与他一样刚正不阿的才能之士。即便是失意,李白仍然是不肯低头的。傲岸的他无法与那些“鸡狗”权贵相处,就算遭到皇帝疏远,壮志难酬,他仍保有铮铮铁骨。既然宫中不是他的容身之所,那么就了却年轻的心愿,学范蠡泛舟五湖吧,远离富贵功名,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天宝七载(748),李白四十八岁了。这一年,玄宗任高力士为骠骑大将军,相当于是一品武官。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依附于高力士的李林甫、安禄山也被升为将军与大臣。杨贵妃三姊妹被封为国夫人,堂兄杨国忠也渐渐得到了皇帝的恩宠,奸臣在朝中的势力进一步扩大。

春天,李白在金陵漫游,遇到他初到金陵时结识的好友崔成甫,崔成甫遭贬谪,将要去往湘阴。

我是潇湘放逐臣,君辞明主汉江滨。天外常求太白老,金陵捉得酒仙人。

——崔成甫《赠李十二白》

两位仕途失意的友人惺惺相惜,他们一个是“潇湘放逐臣”,一个刚刚在长安辞别了君主,归来人间。多年未见,李白在崔成甫看来,依然是那个如同太白金星下凡的酒仙人,豪情万丈,飘然若仙。与李白相逢,仿佛就能忘记将要去往的是凶吉未知的前程。

严陵不从万乘游,归卧空山钓碧流。自是客星辞帝座,元非太白醉扬州。

——《酬崔侍御》

李白赠诗作答,他告诉崔成甫,他想和严子陵一样,不做汉光武帝的随从,回归富春山,醉卧空山,闲钓碧流。辞去帝王身边的官职,回归江湖,他并不是醉饮江南,只知享乐。而是对宫中的翰林生活深深失望,不如学严子陵退隐江湖。金陵春色好,李白的心中却始终有着一抹凄凉,美景也不复从前了。他向往着隐居的生活,内心对于现实是深深失望的,而他又明白,他已经无从改变现实了。隐居是不得已的选择,是唯一的慰藉了,是故作坦**,掩饰心中的郁结。

在金陵度过春天,夏天李白来到扬州,秋游霍山,冬到庐江,一年时间在漫游中度过。此时的漫游,是真正漫无目的地游**了,不再需要四处干谒,请求引荐。尽管无官一身轻,摆脱了束缚,李白应该感到潇洒自在,如鱼得水才是,但他离开后又失落不已,因为他功成身退的梦想好像变得更遥远了。

天宝八载(749),李白四十九岁了。这一年玄宗更加昏庸无度,将天下岁贡物品赏赐给李林甫。府兵制度日渐崩坏,而边陲的兵力渐渐强盛,形成藩镇割据势力。危机即将降临,玄宗视若无睹。

这年春天,李白又回到金陵。春暖花开,他想起了远在山东的两个儿女。

吴地桑叶绿,吴蚕已三眠。我家寄东鲁,谁种龟阴田?春事已不及,江行复茫然。南风吹归心,飞堕酒楼前。楼东一株桃,枝叶拂青烟。此树我所种,别来向三年。桃今与楼齐,我行尚未旋。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小儿名伯禽,与姊亦齐肩。双行桃树下,抚背复谁怜?念此失次第,肝肠日忧煎。裂素写远意,因之汶阳川。

——《寄东鲁二稚子》

李白寄给友人的诗词数不胜数,但流露出对于子女的挂念的诗句,却是少之又少。有人因此而判断,李白是一个家庭观念淡泊之人,但事实并非如此。天宝元年(742),李白离家入长安,平阳与伯禽两个年幼的孩子牵着父亲的衣角笑闹的场景犹在眼前。平阳和伯禽是李白与原配许氏的一双儿女,许氏病故后,李白带着两个孩子移居东鲁,之后李白又开始了漫游,在梁园再婚,两个孩子被寄寓在东鲁亲戚家中,恍然间三年过去,李白没有回过东鲁,没有见过这一对自己的亲生骨肉。

抛家远游,归期不定,李白心中愁肠百结,纵然眼前春光无限好,他也无心欣赏。李白在草长莺飞的江南,看到春日和暖的风吹醒了桑树的嫩芽,碧绿的叶子在阳光下舒展着,如透明的小扇摇曳。新鲜的桑叶喂肥了新一年的蚕儿,它们吐出晶亮的细丝,开始结茧了。春蚕稍歇,接着是春耕,农人们在苏醒的大地上开始了又一年的忙碌。

李白想起在自己的故园东鲁,也应该到了春耕的时节了。他曾经耕种过的龟山背面的田地,因为无人耕种,算来农时已误,因为家中只有一双子女尚年幼,担不起当家务农的重任。他写出来的是“谁种龟阴田”,心中挂念的是他年幼的孩子。春天万物复苏,邻居亲友们都开始忙碌了,无暇顾及这一对母亲亡故父亲不在身边的孩子,他们的内心该有多么孤独,该有多么思念他们在远方的父亲呢。可这位父亲无法归家,无数个对着月光辗转反侧的夜晚过去,他在漂泊中老去了,像一个迟暮的英雄。他想着一对在寂寞中长大的儿女,心如刀绞,肝肠寸断。温暖的南风,将他一颗思归的心吹到了东鲁的酒楼前,在酒楼的东边他曾经栽种过一株桃树,如今已枝繁叶茂,远远看去恰似一团青烟,在春风中轻轻飘拂。三年过去了,桃树已经长得如酒楼一般高。而他却依然漂泊在异乡,不知何时是归期。春日熏风,将他的心中灌满了茫然的哀愁。

这一棵桃树,也许是李白与两个孩子一同种下的。孩子们围着父亲嬉闹,一棵小生命让他们欢欣鼓舞。小树与孩子们一同长大了,春天来临时,父亲与他们赏桃花,人面桃花相映红,稚嫩可爱的脸庞,灼灼烂漫的桃花,欢声与笑语……那一个记忆中遥远的春天过去后,再未赏过那样美的桃花。李白仿佛看到,自他离去之后,每年的春天,两个小儿都会在桃花下等待父亲的归来。幼小单薄的身影伫立在花下,从清晨到日暮。他们像父亲曾经与他们玩耍的那样折下桃花,却未如愿见到父亲的脸,平阳的眼泪如泉水一样流下来了。是父亲一年又一年地失约了,两个孩子却依然日夜盼望着父亲,小儿伯禽长了个子,与姐姐平阳齐肩了。有谁能轻抚着他们的背,怜惜桃树下等待父亲的孩子呢?在远方的父亲李白想到这样的画面,肝肠忧煎,眼泪长流,只能取出素帛,写下自己的思念寄回家中,慰藉一双孤苦的儿女。

李白并不是亲情淡薄,冷血无情。相反,他只有在思念煎熬到极致时候才肯**自己的心迹,借助奇丽的想象,寄托自己的深切怀念。读他的其他诗句,飞扬跋扈的张狂让人以为他是以四海为家的人,再读这些诗句,诗仙被填上了人间的血与肉,他最深沉的感情也是每一个凡人会有的。这些是他不肯轻易示人的脆弱,是他在远游中无法放下的牵挂。

远方的儿女在等待父亲归家,李白心中茫然,他在等待着什么呢?前面几十年的等待,已经被证明是幻梦一场了。他不愿面临的是,既辜负了儿女,又辜负了自己。他只能徘徊着,心乱如麻,不知何时奇迹会再次降临,也许是永远不会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