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放白鹿青崖间
天宝五载(746),李白四十六岁。这年春天,他在单父登上栖霞山。孟氏桃园中芳草萋萋,柳丝与梅花争夺春色,李白如同谢灵运一样携着如花似玉的美人,欣赏桃园春景。
碧草已满地,柳与梅争春。谢公自有东山妓,金屏笑坐如花人。今日非昨日,明日还复来。白发对绿酒,强歌心已摧。君不见梁王池上月,昔照梁王樽酒中。梁王已去明月在,黄鹂愁醉啼春风。分明感激眼前事,莫惜醉卧桃园东。
——《携妓登梁王栖霞山孟氏桃园中》
美人、美酒、美景尽在眼前,李白感到的却是哀愁。他欲举杯饮酒,忽然低头瞧见绿蚁酒中映出自己的白发,想要放声高歌,心中却冰凉一片。明日无穷无尽,摧残了青春的容颜。年少时候的壮志雄心,如今去哪里了呢?园子的主人梁王早已不在,曾经照过梁王酒杯的月亮,如今无言地照着他。黄鹂忽然一声啼叫在耳边响起,将他拽入现实中,眼前热闹的春景衬托着他心中的寥落。
在岁月的无情流逝前,他只能借酒消愁,暂时忘却那一股挥之不去的凄凉。一杯又一杯,他终于醉倒了,不知是因为春色,还是因为美酒。
李白又去了鲁郡,接着返回任城,也许是接连不断的旅途太过劳累,他病重在家,一直到秋天才病愈。他的远方兄弟李冽、李凝帮助他在瑕丘县城东门外泗水西岸沙丘旁置居室,又为他置了田地,李白搬离了任城,带着儿女,在瑕丘安家了,这是他在山东的第二个住处。对于李白而言,漂泊是他的生命常态,他从未在某地长久地居住,就算定居下来,大部分时间,也是在四处漫游。出门在外,他也会偶尔思念他的某个暂居地或是某片山林,而一回到家中,就又想着去隐居,去周游,没有停歇的时候。
这年春天以来,李白一直心心念念着南游,奇山峻岭的天姥山,来到了他的梦里。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漾清猿啼。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青冥浩**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梦游天姥吟留别》
在古代的神话中,瀛洲是传说中的东海仙山,这座仙山上居住着长生不老的仙人,生长着灵芝仙草,采食可长寿,高千丈的玉石林立,四周缭绕着仙气,山泉如酒般甘醇,能令人永葆青春。这一座充满神奇色彩的仙山,让人们向往不已,人们如寻桃花源一般寻觅,却无人真正见过瀛洲的面貌,这只是人们想象中的神仙之地罢了。
瀛洲难求,天姥山却是真实地存在于世间。李白曾听人讲述天姥山在烟霞云彩中时隐时现的景象,不是仙境,胜似仙境。李白心中想着天姥山睡去了,梦中,李白便飞往了这一座仙山,周游了一番。
传说登山的人能听到仙人天姥唱歌的声音,天姥山由此而得名。天姥山坐落在浙江省台州市,与天台山相对。在李白梦中,这座奇崛的天姥山比五岳还要雄伟,直插云霄,挺拔傲立,天台山则如同倾斜着倒在天姥山的脚下一般,被天姥山的气势如虹盖过了。这一座隐于明灭的云彩之间无与伦比的仙山,就是李白的向往之地。在清幽月光的照耀下,李白如同长出了翅膀一般飞渡过宁静的镜湖,湖面的月光映着他的影子,如同穿梭在夜空中的精灵,月光一直将他送到剡溪。这里是谢灵运曾经住过的地方,清澈的湖水**漾着,两岸传来猿猴的啼叫。李白还找到了谢灵运当年特制的登山木屐,他穿上谢公屐,仿佛他已经与谢灵运融为一体,直上云霄的山路,也是谢灵运曾经攀登过的。李白开始登山了,山中岩石重叠,道路蜿蜒曲折,花树杂生。行至半山腰,忽然看见太阳从海上升起,天鸡报晓的鸣叫,远远地从天边传来。这条山路似乎没有尽头,他走得累了,便依靠着石头歇息,不觉天色渐晚。耳边,是熊的怒吼,龙的长吟,从岩石间奔流而下的泉水,震响了山林。乌云低垂,似乎是要下雨了,水波上也弥漫起烟雾。一片阴郁,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正在蓄势待发,令人惊悚不已。
忽然一声巨响,电光石火,雷声轰鸣,山峰似乎都要被震碎。李白看到,仙府的石门轰的一声打开了,一个神仙世界出现在眼前,洞中蔚蓝的天空广阔无际,日月照耀着金银做的宫阙。云上的神仙纷纷下来,穿着彩虹做的衣裳,将风作为坐骑。老虎为他们弹奏琴瑟,鸾鸟为他们驾车,仙人们密密麻麻,似乎是要来天姥山举行盛会,让李白看得如痴如醉。
李白恍然惊醒,一瞬间,梦中的神仙和云霞都消失了,身边只有他的枕席。原来这一切都是在梦中,梦境破灭了,他感到怅然若失。李白伤感地想到,人世间的欢乐就像这梦中的幻境,倏忽而逝,不留痕迹,剩下自己独自醒来面临漫漫长夜。短暂的快乐与长久的寂寞交织,时光就这样流逝着,一去不复返。
在长安的一年,也像是一场华丽的幻梦,他曾经距离他想要的一切那样近,如今却像是隔了一世纪一样遥远。他的长安之梦破灭了,因为小人的谗言,因为他一身傲骨,不肯与他们同流合污。这是李白不理解的长安,为什么一定要摧眉折腰事权贵,才能青云直上,实现自己的抱负呢?看似华丽辉煌的天堂,实则比地狱还要痛苦,对于生性狂傲,热爱自由的李白而言,就是如此。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将白鹿放在青崖间,等到要远行时,就骑上它访遍名山。当入仕之梦破碎,山林是李白唯一的慰藉。就算孤独、落魄、苦闷,总要好过戴着假面违背本心地活着。
而他的心中,又充满着不甘。为什么谢灵运、鲁仲连、诸葛亮可以,唯独他李白不可以?一次梦碎之后,再将梦重建,他不知道还要花去多少岁月,可他已经快成为一位老人了。
秋天病愈之后,李白便迫不及待与元丹丘相约,同游剡中。他们在这年秋末启程了。冬天,他们抵达宋城,再次游览了梁园。李白在这里,又有了一段婚姻。
梁园之于李白,不仅是一处历史遗迹这么简单。这一座破败的院子,寄托了李白对于君王惜才的幻想。十六年过去,他没有实现“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的壮志,长安的面目模糊,李白再游梁园,感怀万千。
李白满怀心事在梁园游**时,遇到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这位女子是已故宰相宗楚客的孙女宗氏,也是一位知音律、善抚琴的才女,她仰慕李白的诗才已久,而且也信仰道教。两人一见如故,渐生爱意。
这是李白的第四段婚姻,也是他最满意的一段。除了刘氏之外,对于另外两任妻子,李白也许是心怀愧疚的,因为他并没有履行好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不能让他满意的地方还在于,这两任妻子,尽管体贴照料他,却并不能完全懂得他的理想。李白想要的完美伴侣,是能与他同甘共苦,更能与他有精神交流的女子。在他四十六岁时,他终于找到了。宗氏才貌双全,入过翰林的李白也能与她的出身相配,他们情投意合,很快便成婚了。两人在梁园安了家,李白在这里度过了十年时光。
离开长安后一年,李白又有了一个家。但他并没有停下漫游的脚步,这年冬天又去了广陵。离去之前,梁园大雪,李白遇到了故友岑征。岑征将要去往鸣皋山,李白在清泠池设宴为他送别。
岑公相门子,雅望归安石。奕世皆夔龙,中台竟三拆。至人达机兆,高揖九州伯。奈何天地间,而作隐沦客。贵道能全真,潜辉卧幽邻。探元入窅默,观化游无垠。光武有天下,严陵为故人。虽登洛阳殿,不屈巢由身。余亦谢明主,今称偃蹇臣。登高览万古,思与广成邻。蹈海宁受赏,还山非问津。西来一摇扇,共拂元规尘。
——《送岑征君归鸣皋山》
李白为好友写诗送行,所写的却都是自己。离开长安之后,李白的诗中欲盖弥彰的感觉越来越浓烈。他一边向友人倾诉他在长安的郁郁不得志,一边向往着友人将去山中隐居,一个矛盾的李白凸显出来。他鄙夷那些官场的污浊气息,也想与友人一样,遗世独立,长于山水之中,对于李白,这并不难实现。他为什么不与友人同去呢?因为他的执念还未完成。长安一片月,依然还照在他的心上,让他难以安眠。
离开长安后的李白,如同一个丧失了斗志的英雄。如果说支撑入翰林之前的李白的,是有朝一日被玄宗赏识,布衣而卿相。如今,他知道了这不可能实现,他一腔孤勇,不知去往何方。这是李白真正漂泊的十年,不是肉体,而是精神。
他神往地想象着,友人此去,在鸣皋山中过着清寂的日子,与白鹤为伴,坐在白石上赏清月,松萝昏暗,霰雪纷纷,泉水清澈见底,流喧不已,弹奏松风,万壑寂静。这是多么快乐的生活啊,却不是属于李白的归处。
李白还要继续流浪,继续寻找。相逢之后分别,得到然后失去,与无法平息的欲望搏斗,反反复复地磨砺着那一颗纯净透明的心,那里曾被一片月光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