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向金阙游,思为玉皇客
离开了长安,李白又开始了四处漫游的日子。他先是到达了商州,初夏抵达洛阳。在洛阳,与杜甫相识,二人一见如故,相逢恨晚。两位大诗人的相遇,如俞伯牙遇钟子期,成为诗歌史上的一段佳话。闻一多曾这样形容:“四千年的历史里,除了孔子见老子,没有比这两人的会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纪念的。我们再逼紧我们的想象,譬如说,青天里太阳和月亮碰了头,那么,尘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遥拜,说是皇天的祥瑞。”
此时的李白已经名满天下,而杜甫只是小有名气,是一颗诗坛冉冉升起的新星。杜甫比李白小十一岁,在北方士族家庭长大,自幼好学,才气过人。十九岁时,杜甫离家远行,漫游了山东、吴越等地。二十四岁,去往洛阳参加进士考试,以落第告终。杜甫于是去投靠在兖州做官的父亲,漫游齐赵。到了天宝三年(744),在洛阳遇上了被玄宗赐金放还,从长安离开的李白。两人的人生就这样产生了奇妙的交集,尽管他们真正交游的时间只有一年多,年龄相隔了十余岁,他们的深情厚谊依然能通过互赠的诗句穿越千年,让后人感动不已。
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野人对膻腥,蔬食常不饱。岂无青精饭,
使我颜色好。苦乏大药资,山林迹如扫。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
——杜甫《赠李白》
杜甫与李白有太多的不一样。李白狂妄孤傲,声名显赫,杜甫儒雅沉郁,默默无闻,两人无论是性情还是人生追求,都好像处于两个极端。可这两人却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们想象着这两位大诗人相遇的历史性的一刻,杜甫终于见到了敬仰已久的诗仙李白,他喝得有些醉,飘飘然像一位神仙向他走来,性情豪爽的李白见到后辈杜甫,没有任何大诗人的架子,他愉快地与杜甫攀谈,发现甚是投缘。二人结为好友,从此一同喝酒吟诗,游山玩水,议论时事,切磋诗艺。秋天,李白回了一趟任城,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到洛阳找杜甫同游。他们从洛水到黄河,经过广武山,又经汴水抵达汴州,在汴州遇见诗人高适。三人同游大梁,登上吹台,眺望远处,李白胸中豪情激**。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李白《侠客行》
李白梦想中的自己是什么模样呢?就在这首《侠客行》中。侠客是行走于江湖之间的勇士,靠着一股腾腾的侠气而活。穿行于刀光剑影之间,以美酒宝剑为伴。行迹无踪,武艺高强,为苍生排忧解难,除世间不义之人,事后拂衣而去,不求任何回报。
李白心中的侠客,似乎有着他父亲的影子。他的父亲李客曾是一名威风凛凛的侠客,也许这是李白幼时对于父亲的记忆,他记得父亲时常骑着一匹白马穿行在街市之中,风驰电掣一般,让人们看不清他的脸庞。身披铠甲,头戴红缨,与白马一同跃动着。一把吴越弯刀在他身后闪着寒光,令恶人闻风丧胆。幼年的李白,在父亲的影响之下长大,延续了父亲的血脉与这份万丈豪情。
长大后的李白,也有一身高强武艺,也有宝剑与美酒,却没有如愿成为潇洒的侠客。但他始终深深羡慕着侠客,想要如同侠客一般,济天下苍生,让生命如烈火般熊熊燃烧,忘却生死,只留一身浩然之气。在李白心中,明君应该器重的,就是这些大义凛然的侠客们,如同信陵君重用侯嬴和朱亥。尽管他们早已不在人世间,但侠客的精神永远不灭,代代薪火相传。做人就要像侯嬴和朱亥这样的侠士一样,流芳千古,侠骨留香。
三人同游,其乐无穷。游完大梁,三人继赴宋州,游梁园、平台、清泠池。晚秋,到达单父,游孟诸大泽,登单父台。李白在这里遇到了他早年结识的隐士朋友杨山人,他正要返回嵩山,李白作诗为他送行。
我有万古宅,嵩阳玉女峰。长留一片月,挂在东溪松。尔去掇仙草,菖蒲花紫茸。岁晚或相访,青天骑白龙。
——《送杨山人归嵩山》
远离了长安,此时的李白无官一身轻。送别贺知章告老还乡的时候,在宫中被小人谗言攻击的时候,他也无限向往过山林生活。现在李白如同逃出了笼子的鸟儿,皇宫之外的广阔天地,他又可以重新去闯**了。杨山人是李白早年在嵩山结识的隐士,如同元丹丘一样,是懂得李白胸中大志的人。短暂相逢后,友人又要返回嵩山了。李白怀着深深的不舍,送别友人离去。他想象着,曾经他在嵩山居住过的宅子,也许还在玉女峰上,等待着他的归去。曾经陪伴他的明月,仍然高悬在东溪松林间,友人此去后,会在山中采摘长生不老的仙草,而嵩山遍布着菖蒲花和紫茸。不久的将来,李白将骑着白龙,奔腾在碧空之中,向着嵩山而去,与他一同过求仙访道的生活。
明明是送别的诗,却看不出任何离愁别恨。李白写的尽是想象中的嵩山,想象嵩山在他离去之后依然风景秀丽,月明风清,想象着友人回到嵩山时,采摘那漫山遍野的菖蒲花和紫茸,想象着不久之后自己将乘着白马,与他同隐山中。友人将要过的隐栖生活,也是他所梦想的,有什么可伤感的呢?嵩山等着他归去,他很快就会与友人重逢。李白就是有这么潇洒。
游览了宋州,杜甫将要东归巩洛了,于是先行离去。随后,高适也去了楚地,李白独自去往安陵。李白此行的目的,是请当时著名的高道盖还为他造真箓。
清水见白石,仙人识青童。安陵盖夫子,十岁与天通。悬河与微言,谈论安可穷。能令二千石,抚背惊神聪。挥毫赠新诗,高价掩山东。至今平原客,感激慕清风。学道北海仙,传书蕊珠宫。丹田了玉阙,白日思云空。为我草真箓,天人惭妙工。七元洞豁落,八角辉星虹。三灾**璿玑,蛟龙翼微躬。举手谢天地,虚无齐始终。黄金满高堂,荅荷难克充。下笑世上士,沈魂北罗酆。昔日万乘坟,今成一科蓬。赠言若可重,实此轻华嵩。
——《访道安陵遇盖还为余造真箓临别留赠》
入翰林的一年,让李白对他的仕途失望了,性情耿直的他难于和小人们周旋,在钩心斗角的皇宫中求得自己的一席之地。李白在长安时,想得最多的是出世。他一离开长安,就立刻奔赴山林而去,他想成为真正的道士。
当道士也需要资格证,这个资格证就是“箓”,即道教的密文。道士只有在获得了箓之后,才能行使道士的权力,得到神灵的庇佑,有道位神职,能够差遣神兵。李白去安陵找著名的道士盖还,就是为了给他造箓。
这位盖还道士,隐居在安陵深山中。天赋聪颖,才华过人,十岁时神思与天相通,师从北海仙人高如贵,在蕊珠宫得到了书写道术真箓的绝技。盖还为李白造箓时,李白仿佛感到身上如蛟龙一般生出了羽翼。这是李白想要的新生,他明白了肉体总会有被毁灭的一天,就算是万乘之尊,多年过后,高坟之上也只有一丘蓬草。人生悲凉,何处安放?他已流离了太久。现在,从政之梦破灭了,李白将希望寄托于道教。
求得道箓之后,李白又去往齐州,在齐州道观紫极宫请道士高天师如贵为他授道箓。“十五游神仙,仙游未曾歇”,十五岁时,李白开始追慕神仙方术,在山中寻访神仙。三十年后,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心愿,成了一个真正的道士。仿佛是兜兜转转了一大圈,最后回到了原点。
道隐不可见,灵书藏洞天。吾师四万劫,历世递相传。别杖留青竹,行歌蹑紫烟。离心无远近,长在玉京悬。
——《奉饯高尊师如贵道士传道箓毕归北海》
天地为橐籥,周流行太易。造化合元符,**腾精魄。自然成妙用,孰知其指的。罗络四季间,绵微无一隙。日月更出没,双光岂云只。姹女乘河车,黄金充辕轭。执枢相管辖,摧伏伤羽翮。朱鸟张炎威,白虎守本宅。相煎成苦老,消铄凝津液。髣髴明窗尘,死灰同至寂。捣冶入赤色,十二周律历。赫然称大还,与道本无隔。白日可抚弄,清都在咫尺。北酆落死名,南斗上生籍。抑予是何者,身在方士格。才术信纵横,世途自轻掷。吾求仙弃俗,君晓损胜益。不向金阙游,思为玉皇客。鸾车速风电,龙骑无鞭策。一举上九天,相携同所适。
——《草创大还赠柳官迪》
长安那段不自由的日子,对于李白像是一种精神上的刑罚。他名满天下了,荣华富贵接踵而至,可他却真正地失去了他最为宝贵的东西。他漫游四方多年,在自然山水中所建构起来的那些纯真的向往,浪漫的想象,勇敢的信念,一夕之间被摧毁。他想要的不是功名利禄,不是名垂青史的虚名,而是一种坚定的信仰,精神的支柱。如今,李白已心向道教,“不向金阙游,思为玉皇客。”皇宫装满了他破碎的梦,他再也不愿回想,不愿追逐浮华的功名。如同以酒麻痹痛苦一样,这依然是一种对于精神的麻痹,但李白只能如此。
道教要求他远离人间,忘乎物我,在有距离的观照中让主体的精神与自然相合,但李白的心不曾有静止的时候。他喜欢热闹,太容易感到寂寞。李白的自我意识是无比强烈的,不仅不受制于世俗,更打破了自然的束缚,所以道教不能成为他的归属。他是一个独立于天地间的个人,可这样的灵魂太少太少,于是他只能一直寂寞地游**,找寻可能的栖息之处。
李白的孤独,是他凝望月亮,与月亮组成一个无言宇宙的孤独。这孤独恒久,盛大,无法言说,是全人类的孤独。李白喝再多的酒,写再多的诗,都无济于事。但他还要继续漂泊,继续寻找,就像苍茫天地间的飞蓬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