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三载(744),李白四十四岁,这是他入翰林的第二年。这一年中,玄宗以为天下太平无事,欲居高位而无为,宫外之事,玄宗愈加器重安禄山,任命安禄山接替裴宽任范阳节度使。在宫内,将一切政事委任李林甫处理,以为从此可以高枕无忧。玄宗不知的是,边疆依然不太平,突厥内乱,回纥得突厥土地,日渐强盛,成为大患。
李白仗着皇帝的恩宠,愈加傲慢不羁,在长安树敌无数,唯有贺知章与他意趣相投。李白与贺知章常常聚在一起喝酒,还组成了一个著名的唐朝最能喝酒的文人班子,称作“饮中八仙”,组成人员分别是当朝秘书监贺知章、唐玄宗的侄子汝阳王李琎、左丞相李适之、吏部尚书的儿子崔宗之、进士苏晋、诗仙李白、书法家张旭和平民布衣焦遂。他们都是嗜酒如命之人,醉态各有特色,杜甫有诗为证: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世贤。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
——杜甫《饮中八仙歌》
贺知章是“饮中八仙”中最年长的人,他喝醉之后,骑着马摇摇晃晃,如同乘着船。醉眼昏花地掉到井中,他也浑然不觉,干脆就在井底睡着了。贺知章嗜酒的程度显然是要胜于李白的,至少李白喝醉后被冷水一激,还能半醒过来写诗,在真正的酒仙贺知章面前,李白还是自愧不如的。
也许正是这一群酒友的存在,李白在长安才不至于感到孤单。但贺知章年事已高,86岁时,他生了一场大病,躺在**不省人事,所幸最后挺了过来。大病之后,贺知章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便向玄宗请命告老还乡,回去当道士。玄宗应允,亲自写诗为他送行,并下诏在京城东门设长乐坡立帐幕,让百官为之饯行。
李白也在送别的队伍之列,他写了两首诗,一首应玄宗之命而作,一首私下送给贺知章,代表自己的心意。
久辞荣禄遂初衣,曾向长生说息机。真诀自从茅氏得,恩波宁阻洞庭归。瑶台含雾星辰满,仙峤浮空岛屿微。借问欲栖珠树鹤,何年却向帝城飞。
——《送贺监归四明应制》
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山**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
——《送贺宾客归越》
李白对于贺知章,有好友的情谊,更有知遇的恩情。如果一年前没有在紫极宫遇到贺知章,也许他现在仍在长安孤独地浪游,不知何时能找到出路。贺知章懂得李白的诗,激赏他的才华,给了李白“谪仙人”的赞誉,从此改变了李白的人生轨迹。宫中的生活并不如想象中快乐,与贺知章喝酒的那些日子,才能让他感到久违的温暖。如今,这位好友就要告老还乡了,李白目送着贺知章远去,心中五味杂陈。
辞官归山,是贺知章的心愿。他本就清心寡欲,不恋高位,今天如愿成为布衣,返乡安度晚年,是一件值得为他祝福的事情。这位仙风道骨的太子宾客,早就从茅氏处得到了真诀,皇帝的恩波浩渺,也无法阻挡他从洞庭湖归乡。李白想象着,贺知章如同仙鹤一般翩翩归去,飞向他所向往的瑶台,那里云雾缭绕,星辰漫天,一座座仙岛若隐若现,仙山浮在空中,等待着他的驾到。以李白对好友的了解,他知道这是他最好的归处了。可李白还是恋恋不舍地问道,你这只打算栖息在琼树上的仙鹤,何年何月会飞回长安,再和我喝上几杯呢?
贺知章离去了,“饮中八仙”不再完整,李白从此孤身一人。望着贺知章的背影,他的一身布衣灌满了风,似乎马上就要变成神仙高飞而去。李白心中万分不舍,却还是为他祝福,期待着下次的相逢,两人依然喝得酩酊大醉。李白不无伤感地想到,也许不久后,他也能有乘风归去的这一天,那时候为他送行的人会是谁呢?
送走了贺知章,李白的好友元丹丘也将要离京了。李白为他送别,从长安一直送到华山。
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黄河万里触山动,盘涡毂转秦地雷。荣光休气纷五彩,千年一清圣人在。巨灵咆哮擘两山,洪波喷流射东海。三峰却立如欲摧,翠崖丹谷高掌开。白帝金精运元气,石作莲花云作台。云台阁道连窈冥,中有不死丹丘生。明星玉女备洒扫,麻姑搔背指爪轻。我皇手把天地户,丹丘谈天与天语。九重出入生光辉,东求蓬莱复西归。玉浆倘惠故人饮,骑二茅龙上天飞。
——《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
元丹丘是李白的仙友,对于李白而言,元丹丘一直是神仙一样的交游对象,无牵无挂,来去自由。无论何时见到,都能勾起李白的出世之心。李白送别元丹丘离京,送到华山。登顶遥望,华山峥嵘壮丽,让李白的心胸豁然开朗。黄河从天边蜿蜒而来,奔腾万里,水波汹涌激**,撞得地动山摇。水声轰响如惊雷,阳光照耀着蒸腾的水雾,如同五彩的祥云。如此烟云缥缈的华山绝顶,必然有圣人出世,在李白眼中,元丹丘就是那个长生不老的神仙,他居住在高深莫测的山峰的幽深之处,能与天神对话。他东往蓬莱岛求仙药,然后西归华山。如果元丹丘能够将琼浆玉液与他共享,他们就能一同飞上华山而成仙。
李白无法实现的生活,元丹丘实现了。也许他最后真的只能在道教中寻得归宿,望着元丹丘,李白有时候也会这样想。
没有了贺知章在朝廷,李白开始孤身闯**了。曾经让李白名满天下、让贵妃眉开眼笑的《清平调》,成了小人攻击他的暗箭。李白喝醉了酒在朝廷写诗的时候,就是他诗仙附体之时,仗着非凡的才华,玄宗的宠爱,他狂放不羁,目中无人,张狂起来就无所顾忌,全然不管自己是在皇宫中而不是在酒楼。一天,李白诗兴正酣,在朝廷之上高声命令杨国忠为他捧墨,高力士为他脱靴,这两位都是皇帝的心腹宠臣。玄宗知道李白已诗兴大发,绝妙的诗文一触即发,便让他们去伺候李白,杨国忠与高力士只得照办。李白酣畅淋漓地写下了诗,接着又沉沉睡去了。果真是神来之笔,玄宗大为满意。却也使得杨国忠与高力士从此对李白怀恨在心,一直想伺机报复。
李白赞美杨贵妃的《清平调》中有这样两句:“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这两句诗贬低汉朝美女赵飞燕来赞美杨贵妃的天然绝色。小人却偷偷向贵妃进言,李白是在借赵飞燕暗讽杨贵妃美色误国。贵妃知后,震怒不已。从此每当玄宗想要重用李白时,她就在一旁阻止。李白久久未得到任用,也遭到了同行的疏远,感到十分苦闷。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月下独酌·其一》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
——《月下独酌·其二》
三月咸阳城,千花昼如锦。谁能春独愁?对此径须饮。穷通与修短,造化夙所禀。一樽齐死生,万事固难审。醉后失天地,兀然就孤枕。不知有吾身,此乐最为甚。
——《月下独酌·其三》
穷愁千万端,美酒三百杯。愁多酒虽少,酒倾愁不来。所以知酒圣,酒酣心自开。辞粟卧首阳,屡空饥颜回。当代不乐饮,虚名安用哉!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
——《月下独酌·其四》
此时,贺知章已不在长安,李白黯然神伤,无人诉衷肠,只能对月独酌。与贺知章一起喝酒,忘却世间之时,还有几分快乐。当他独自面对月亮举杯,酒能醉人,孤独也如影随形。
李白爱酒,无论是欢乐还是痛苦时,欢乐需要美酒助兴,痛苦需要美酒解忧。李白离不开美酒,正如诗仙离不开他的仙气。酒醉之时,他飘飘欲仙,忘却一切,绝妙的诗句信手拈来。三月里的长安城,春光明媚,繁花似锦,只有他一人心中愁苦难耐,需要借酒来消愁。春风拂面的夜晚,李白在花丛中摆好了酒,无人作陪,便举杯邀请明月。月光清冷,柔和,照得诗人的心泛起阵阵涟漪。这时候的月亮,属于李白一人。加上一个孤单单的影子,凑成三人共饮,冷清的场面变得热闹起来。就算知道月亮不会喝酒,影子也只会伴随他徒劳地旋转,李白还是觉得有了酒伴,美好的春光里就要及时行乐啊。一杯又一杯,醉意袭来,李白放声高歌,踏着凌乱的舞步,月亮静静望着他,影子默默伴随他,旋转,旋转,诗人衣衫翻飞如花丛中的蝴蝶,又似孤独的落叶缓缓飘零。
李白忘却了忧愁,忘却了他的宏愿,也忘却了自己。月光洒落,清辉照人。如寂静的雪花,落满他的肩头。无声的天地间,他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他感到身体变得轻盈,月亮朝他伸出手,就快到了,那个属于他的一尘不染的雪白世界……
星星悄然从天边坠落,如那些纷乱的往事。这无垠广阔的宇宙,只剩下一个落寞诗人与一弯月亮,像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
多想与月亮结下永恒的友谊,某天相会在缥缈的银河边。无奈长夜将尽,诗人醉意朦胧,到了该分别的时候了。胸中的愁绪,随着醉意渐浓,渐渐消失。万籁俱寂,身心皆空,沉醉之中忘却自我,这就是一种真实的快乐,一种来源于痛苦的自由。
酒伴随着李白走过漫漫人生。他在醉与醒之间徘徊,时光无声流逝。这个充满了束缚的世界,让他浑身不自由。只有在醉意中,飘飘欲飞时,才能忽然领悟生命的重量。人生百般滋味,不过一杯好酒。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把酒问月》
如果世上没有酒,也许就没有李白诗中的浪漫气息。如果世上没有月亮,李白的无数诗句,也许就此失去了倾诉的对象。月亮对于李白是一个永恒的**,它静默,清冷,神秘,李白凝望月亮,成为他诗歌中一个不变的意象。
永恒的宇宙与渺小的生命,构成时光流逝的方式。握着酒杯,岁月悠悠,李白忽然想问问月亮,你是何时出现的呢?它是那样遥远又可亲,人无法攀上去看一看,它却能与人紧紧相随。皎洁得如同明镜飞升,下照宫阙,浓重的云雾散尽,透出清冷的光辉。月亮晚间从海上升起,清晨消失在云间,究竟去了何处呢?月中嫦娥与白兔为伴,是否会感觉孤寂呢?关于月亮的神话传说,让诗人浮想联翩。苍茫宇宙,人生短暂,月亮的秘密他参不透,也许月中的嫦娥也如他一样孤苦吧。古人望见的月亮,也是这一轮,月亮照过了古人照今人,古人却无法见到现在的月亮。明月亘古如斯,衬托着人间世事沧桑。
这是李白的高明之处,在这里,月亮不再仅仅是一个寄托诗人感情的意象,而是一个客体。面对这个客体,他感受到自我的存在。与无尽的宇宙相比,人是渺小的,但人有着强大的生命力,一代一代绵延不息。
“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李白的感受,与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中的一模一样。如今这个疑问穿越了千百年,来到我们面前。永恒的月亮,是张若虚与李白看过的那一轮,是否还是旧时模样?又一个千百年过后,月亮还会与现在相同吗?一代一代的人类,思考着同样的问题,古人与今人的心在这一刻交汇,而宇宙永恒地沉默着,沉默就是答案。
李白张狂于人世间,他是自在的灵魂。凝望月亮,他却失语了。感宇宙之无穷,叹人生之须臾,人生是轻飘飘的一瞬。在这世间苦苦追寻的,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幻梦而已。
有耳莫洗颍川水,有口莫食首阳蕨。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子胥既弃吴江上,屈原终投湘水滨。陆机才多岂自保,李斯税驾苦不早。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士,秋风忽忆江东行。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行路难·其三》
谗言让李白愈感仕途的艰难,来到了长安,他没有如愿青云直上,而是被佞臣陷害,受到君主冷落。他终于明白,皇宫不是享乐之地,而是无尽深渊。以为能像管仲、张良、诸葛亮一样建功立业,实现远大志向,无奈眼前只有黑暗与险恶,让他寸步难行。李白既做不到像许由、伯夷与叔齐一样弃世,从此隐居山林,远离人世,也做不到像伍员、屈原、陆机、李斯那样继续在仕途上与黑暗周旋,最后落得殒身政治的结局。李白要做的人是张翰,在功成后及时身退,旷达洒脱。人生有一杯酒就要尽情欢乐,何必在意身前身后的虚名呢?
这是李白的言志诗,他出世与入世之间的矛盾,在他决定离开长安的这一刻,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他一生都在这两极间挣扎,但难以找到平衡点。谁能说张翰就真的没有遗憾呢?这只是李白在现实中寻得的理想状态。人生的欲望无穷无尽,总是绝望与希望相继出现,让人不断地去追寻。一旦真的生活在了彼岸,彼岸也就成了此岸。永恒的追寻伴随的是生命的悲凉,只能借暂时的欢乐,冲淡这些无法言说的痛苦。
这年三月,李白知道自己不会得到朝廷重用了,于是向玄宗上书请还,玄宗赐金于他,李白离长安而去。一年多的翰林生活,就此画下句点。
好古笑流俗,素闻贤达风。方希佐明主,长揖辞成功。白日在高天,回光烛微躬。恭承凤凰诏,欻起云萝中。清切紫霄迥,优游丹禁通。君王赐颜色,声价凌烟虹。乘舆拥翠盖,扈从金城东。宝马丽绝景,锦衣入新丰。依岩望松雪,对酒鸣丝桐。因学扬子云,献赋甘泉宫。天书美片善,清芬播无穷。归来入咸阳,谈笑皆王公。一朝去金马,飘落成飞蓬。宾友日疏散,玉樽亦已空。才力犹可倚,不惭世上雄。闲作东武吟,曲尽情未终。书此谢知己,吾寻黄绮翁。
——《还山留别金门知己》
离去之前,李白与长安的好友道别。高吟着“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而来的诗人,又吟着“一朝去金马,飘落成飞蓬”而去了。宫墙深深,不是李白的归处。如同一棵蓬草,他仍要四处漂泊。宾客疏散,酒已喝干,李白向好友们挥挥手,头也不回地奔赴山林去了。长安城在他身后,也忽然黯淡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