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玄宗的器重,李白更加恃才放旷,朝廷的明争暗斗如暗流涌动,同处于一片河流中,他难以置身事外。众人皆醉我独醒,宁愿孤独地醒着,也不愿与权贵佞臣同流合污。李白成为皇宫中最格格不入的那个人,他一再地在诗中暗示玄宗,但玄宗无动于衷。
越客采明珠,提携出南隅。清辉照海月,美价倾皇都。献君君按剑,怀宝空长吁。鱼目复相哂,寸心增烦纡。
——《古风》
君王在梦中,而李白看到的是,盛世的浮华之下,涌动着可怕的危机。一场政治风暴正在酝酿之中,一旦爆发,这一座金碧辉煌、壮丽巍峨的皇宫,将被久久地笼罩在乌云中。皇宫中的人们还在昏睡,全然不知即将到来的风云变幻。李白感到万分心痛,他不愿看到繁华盛世在他眼前化为泡影。他胸中涌动着千言万语,竟然找不到人诉说,只能寄托在诗中,得到片刻的慰藉。
相传在越国,有人在海中采到一颗夜明珠,这颗明珠流光溢彩,光芒四射,海上的月光也无可比拟。越人携着这颗明珠,来到京城想要把它献给皇帝。出乎意料的是,皇帝并不知道明珠的珍贵,拔出剑将他赶走了。越人捧着明珠,长长地叹息。而那些拿着死鱼眼睛假充是明珠的人,反而讨得皇帝的欢心,他们得意扬扬地嘲笑着越国人的愚笨,越国人更加伤心了。李白也是捧着一颗赤诚之心去见玄宗,他想要告诉圣上,除了诗艺高超,他还饱读军书,精通术数,漫游祖国大地多年,体察民生疾苦。更重要的,他有满腔的报国热情,想要建立一番伟业,实现济苍生的梦想。他整日陪伴在玄宗面前,却无法向他倾诉,乱花渐欲迷人眼,在一片歌舞升平的幻象中,李白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被淹没了。
天回北斗挂西楼,金屋无人萤火流。月光欲到长门殿,别作深宫一段愁。
——《长门怨·其一》
桂殿长愁不记春,黄金四屋起秋尘。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
——《长门怨·其二》
那些无法平息的执念,如烈火般灼烧着李白的心。深宫之中,有人欢喜有人愁。除了无止尽的欢乐,还有人独自守着漫漫长夜。与繁华对照的落寞,是更深更重的凄凉。无人能解,唯有月光。
汉朝时期,汉武帝刘彻与表姐阿娇青梅竹马,在他幼年时,祖母窦太后问他,长大要娶什么样的妻子,刘彻答:“若得阿娇,当以金屋藏之。”长大后的刘彻履行了年幼的戏言,为阿娇备下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娶她为皇后。可不久之后,歌女卫子夫得了宠,陈皇后十分生气,妒忌不已。陈皇后的骄横引起了汉武帝的不满,一气之下将陈皇后废黜,打入长门冷宫,长门宫中灯冷月暗,陈阿娇在无尽的等候中郁郁而终。许诺要以金屋藏她的是天子,让她在长门宫抑郁而死的也是天子,在大唐的皇宫中,又有多少这样的女子呢。李白为这些年轻的生命感到心痛,她们就这样在等待中凋零了青春的容颜,最后香消玉殒,无影无踪,华丽的宫殿成为她们的坟墓。
深秋午夜,狂欢的人们也睡下了。这一座空旷寂寥的冷宫,像一重静止的时空。流萤闪烁,宫中冷冷清清。屋内只有漫漫的秋尘,一层层覆盖着过去曾经有过的光鲜,落在人的心上。在这间被遗忘的屋子里发生的一切,只有月光知晓。明月高悬,月光照过了皇帝所在的南宫,照见了欢乐,再照到长门宫,照到的是浓浓的愁苦,它停留在了这里,陪伴冷宫中的孤单人儿。人月相照,默默无语,时光就这样如水一般地逝去。
有人得宠,就有人失宠。华丽的皇宫也是冰冷的监狱,欢乐短暂,人人自危。与月光一同在宫中漫游的深夜,李白感到凄冷无比。他不知道,灾难也在静静向他靠近。
荣华富贵都不能让李白心动,因为这也是沉重枷锁。他想要的只有自由,饮酒写诗,无所顾忌。他开始频繁地逃入山林中,寻找片刻的宁静。
小隐慕安石,远游学子平。天书访江海,云卧起咸京。入侍瑶池宴,出陪玉辇行。夸胡新赋作,谏猎短书成。但奉紫霄顾,非邀青史名。庄周空说剑,墨翟耻论兵。拙薄遂疏绝,归闲事耦耕。顾无苍生望,空爱紫芝荣?寥落暝霞色,微茫旧壑情。秋山绿萝月,今夕为谁明?
——《秋夜独坐怀故山》
李白想念他曾经隐居过的徂徕山,深秋时节,不知山中的晚霞是否如同过去一样美丽。曾经居住过的地方,是不是已经成了一片荒凉呢?那一轮秋山绿萝间的明月,是否也在等待他的归去?如果说,入翰林之前的隐居,是为了暂时远离世俗的纷扰,为了下一次出发积蓄力量,而现在的隐居,则是由于对于官场生活的失落。皇宫中的一切,与他所想的都不大一样。深秋的夜晚,李白独坐远望,忽然有些踟蹰不前。如果这么轻易就放弃,意味着前功尽弃,一切从头再来。可他还有多少岁月供他挥霍呢?
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
——《忆东山二首·其一》
我今携谢妓,长啸绝人群。欲报东山客,开关扫白云。
——《忆东山二首·其二》
李白所向往的状态,就是像东晋名士谢安一样,在会稽东山隐居多年,四十岁出东山投身仕途,凭一己之力挽救了风雨飘摇的东晋王朝,建立伟大功勋。当他功成名就受到昏君和奸臣算计时,他毅然选择辞官归山。李白入仕的年纪,与谢安相仿,他却无法施展自己的政治才能,而是作为御用文人供君王消遣。由于他个性张扬,正直傲慢,也招来了权贵的嫉恨,成为佞臣针锋相对的对象。李白遥遥地想念起东山,谢安早已不在,不知道那里的蔷薇开过了几度,白云与明月是否一如既往。李白当时出山,也是怀着匡国济世之志而来,如今却一事无成,白白消磨了光阴。想到这里,不禁觉得自己有负于东山的蔷薇、白云与明月。也许在不久的某天,他将和谢安一样,携着歌妓,仰天长啸,远离人群归山,东山会如同迎接故人一般为他打开蓬门,扫去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