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翰林之始,李白怀揣着济苍生的理想。他以为作为翰林供奉待在玄宗身边,谋个一官半职应该没有问题。但玄宗只是沉湎于享乐,全然不顾及政事,将李白当作一个舞文弄墨的御用诗人。边疆战事不断,李白胸中豪情涌动,恨不得随军作战,为国立功。在他入翰林前期,写下了大量抒发自己抱负的诗歌。
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塞下曲六首·其一》
天兵下北荒,胡马欲南饮。横戈从百战,直为衔恩甚。握雪海上餐,拂沙陇头寝。何当破月氏,然后方高枕。
——《塞下曲六首·其二》
骏马似风飙,鸣鞭出渭桥。弯弓辞汉月,插羽破天骄。阵解星芒尽,营空海雾消。功成画麟阁,独有霍嫖姚。
——《塞下曲六首·其三》
白马黄金塞,云砂绕梦思。那堪愁苦节,远忆边城儿。萤飞秋窗满,月度霜闺迟。摧残梧桐叶,萧飒沙棠枝。无时独不见,流泪空自知。
——《塞下曲六首·其四》
塞虏乘秋下,天兵出汉家。将军分虎竹,战士卧龙沙。边月随弓影,胡霜拂剑花。玉关殊未入,少妇莫长嗟。
——《塞下曲六首·其五》
烽火动沙漠,连照甘泉云。汉皇按剑起,还召李将军。兵气天上合,鼓声陇底闻。横行负勇气,一战净妖氛。
——《塞下曲六首·其六》
李白出身于碎叶,自小就见证过边疆无尽的战乱。哪怕再也没有回去过出生地,荒芜凛冽的边疆,依然时时在他的记忆中闪现。五月,长安的暮春时节,草长莺飞,生机勃勃。在遥远的天山却是满山飘雪,只有凛冽的寒风吹着荒芜的大地,看不见任何属于春天的芳草。春天在这片土地上是缺席的,戍边的将士们,只能在《折柳曲》中想象着故乡的春光,笛声勾起思乡情,悠悠笼罩着荒凉的营地。为了报效朝廷的厚恩,他们不畏艰苦,在战鼓声中,与敌人殊死搏斗,战马在沙场上奔驰。他们在瀚海握雪而餐,在陇头拂沙而眠,只愿能够早日平定战乱凯旋。
在长安,这些将士们的妻子等候在家中。奔腾的战马,塞上的白云,飞扬的黄沙都萦绕在思妇的梦中。秋夜漫漫,月光徘徊,思念的人儿怎么也等不回来,无声无息间,相思的泪水流了满脸。她们与丈夫有着同样的愿望:早日结束战争,回到家中。
李白身在长安,心却飞去了千里之外的天山。他想象着自己与这些战士们一同驰骋在战场上,杀气直冲云霄,鼓声震天动地,纵横作战,所向无敌,夜晚抱着马鞍睡去,时刻防备着敌人的袭击。西北的夜空静穆而辽阔,风声猎猎,海雾散去,仿佛回到了遥远的幼时。
如果有从军的机会,以李白的性子,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奔向战场。“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像一个英雄一样战斗,是李白的夙愿。
严风吹霜海草彫,筋干精坚胡马骄。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胡无人,汉道昌,陛下之寿三千霜。但歌大风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胡无人》
李白所崇敬的名将是西汉时期的霍去病,骁勇善战,十七岁就被汉武帝任命为嫖姚校尉,初次征战时,率领轻勇骑八百大军大败匈奴,十九岁时,被汉武帝命为骠骑将军。李白想象着自己也能有霍去病的英姿,寒风凛冽,吹动着大漠的荒草。胡人又背着弓箭,骑着战马入侵了,如同霍去病一样骁勇的将军,率领三十万将士出征迎战,战士的腰间插着快如流星的白羽箭,宝剑洁白清冷,上面刻着秋莲之花,寒光凛凛。战争正式打响,汉兵们在大雪纷飞中开赴玉门关,胡兵射箭如雨,负隅顽抗。两军厮杀之惨烈,如龙虎相斗。在高涨的士气中,战士们奋勇杀敌,坚信战争必然会胜利,要将胡虏彻底消灭,换来祖国的安定太平。
一个想要在边疆的战场上建功立业的诗人,却被困于长安的皇城之中,享受将士们的生命换来的和平。李白心中充满了不甘,可他又无可奈何。也许在无数个酒醉后的梦中,他如同陆游一样,铁马冰河入梦来,来到长安原来并不意味着他从此能够功成名就,平步青云,而是陷入了另一种漂泊。这种漂泊感,消磨着他的斗志,让他再也无法安心地待在皇帝身边。
李白在长安的日子,除了为玄宗写诗,还有大把的时间供他消磨。他在长安四处游历,成了酒楼的常客。结交社会各层人士,给他们赠诗。长安城都知道了他是玄宗亲手为他调制羹汤的诗仙李白,名满天下的感觉,让李白飘飘欲仙了。物质上也有了保障,李白不再过着落魄文人的生活了。长安的新生活刺激着李白的创作欲,他时而踌躇满志,醉酒月下,感叹壮志难酬;时而与玄宗随行,写诗助兴,歌咏宫廷生活;时而游山玩水,重返山林,感受片刻的宁静;时而愤世嫉俗,为天下苍生的疾苦而忧心。这一时期他写下了大量的诗,几乎都留存了下来。他的理想完成了一半,不需要再忍受权贵的冷遇、生活的拮据,在外人看来,他已经飞黄腾达、荣华富贵了,可他又全然不在乎。他依然是那个李白,任何身份都改变不了他的本质的狂傲诗人。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
李白三十岁初到长安时,曾经在终南山寓居,给玉真公主写诗求荐,最后无功而返。时隔十三年,李白在长安出人头地之后,又去了一趟终南山。故地重游,终南山还是万年不变的模样,他却经历了许许多多的波折,两鬓斑白了。
重回山林,熟悉的一切扑面而来,李白忽然感到了久违的宁静与快乐。在长安之外,这是另一重时空。走在幽静的绿竹小径上,山里的月亮伴他而行,回望来时的山路,重重叠叠的山林一片苍茫。李白独自徘徊在终南山中,如同与它初遇。偶遇一位斛斯山人,热情地邀请李白到家中做客,李白欣然应允,跟随山人而去。穿过苍翠的竹林,幽静的小路,青萝枝叶拂动着行人的衣衫,他们来到一座小草房面前,孩童见有客来,急忙打开柴门。主人摆上酒菜招待李白,比起他成日在宫中所见到的山珍海味,这一桌家常酒菜再寻常不过了。李白兴致盎然,与主人相谈甚欢,他们畅饮美酒,频频举杯,酒醉后,李白情不自禁放声高歌,歌声随风传入山林,似乎可以听见飒飒的回响。两人一直喝到月明星稀才尽兴,互相打量着对方的醉态,快乐得忘记了世间所有的忧愁。也许李白在长安街上的酒楼中,喝着名贵的酒未必能够感受到这般的快乐。一回到山中,他就仿佛又化作了逍遥自在的神仙,像是终于逃出了鸟笼的鸟儿,世俗的纷扰都远去吧,他要像神仙一样在山林来去无踪,与他的好友月亮、溪水、松林尽情嬉戏,喝得酩酊大醉后,再去天上漫游一圈,让神仙也知道我李白的大名。人生的欢乐啊,为什么如此缥缈。
也许李白自己也不知道,他所苦苦追寻的是什么。在山林隐居时,他感到山中的世界狭小,禁锢了他的高飞。等终于闯**出一番天地后,空虚感随之而来,功名利禄与荣华富贵,都是身外之物,重回山林,似乎内心才能找回平静。可远方的世界是永恒的**,让他的心永远在漂泊,永远不甘静止在某处。
南登杜陵上,北望五陵间。秋水明落日,流光灭远山。
——《杜陵绝句》
杜陵就是西汉后期宣帝的陵墓,位于渭水南岸,长安城的东南侧。晴朗的秋日黄昏,李白登上了杜陵,朝北遥望五陵。日暮时分,流动的渭水在夕阳的余晖的映照下明明灭灭,远处的群山,随着日光的流动若隐若现,太阳西沉,天色渐暗,群山的轮廓越来越模糊,似乎要隐没在这绚丽的夕阳中了。这首看不出诗人感情的诗,也许就是李白到此一游的证明。但又隐隐浮动着一股凄凉之感,黄昏日落,李白独自登高远望,想起的是什么呢?他眼中看到的,似乎永远是远方。喧闹的长安城中,或许只有他最寂寞。才要喝那样多的酒,写那样多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