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年年奈乐何(1 / 1)

怀揣着对皇宫的无限想象,天宝二载(743)春,李白入宫了,他终于成了皇宫中的一员,长安的居民。这一年,他四十三岁,李白站在了唐玄宗面前。

玄宗是爱才的,由于玉真公主和贺知章都对李白的诗交口称赞,玄宗看了李白的诗,也赞叹不已,决定亲自见一见这位大诗人,便在金銮殿召见李白。金碧辉煌的金銮殿中,玄宗高高地坐在龙椅上,俯瞰着他的臣民。当他望见李白远远地步上台阶时,竟然走下了宝座,亲自前去迎接他,难以猜测李白那时的感受,他感到了万众瞩目中无上的骄傲,同时依然傲慢。用尽半生等待的这一刻,终于向他而来,这本是他早就该得到的荣耀。

玄宗向李白问起一些当世事务,以李白的学识和经历,自然能对答如流,玄宗大为赞赏,亲手为李白调制了羹汤,任命他供奉翰林。李白名扬天下的愿望,在这一天实现了。

与玄宗的初次见面,或许是李白人生中最为辉煌的一瞬。眼前的君主,就是一手开创了开元盛世的天子,可敬可亲,威严高贵,对李白这样的人才百般爱惜,李白等待的君主没有让他失望。为了这一天,他所经历的所有磨难与曲折,都变得值得了。他得到了天子的肯定与赏识,曾经轻视嘲笑他的人,现在他证明了他们的浅薄。也许这一幕曾经被他想象过许多次,当真正来临的时候,只有热泪涌出眼眶,眼前的一切变得遥远而不真切。四处干谒碰壁的日子,结束了,李白崭新的人生由此开启。

从此,李白成为玄宗的宠臣,开始了在宫中当翰林供奉的日子。唐玄宗带着妃子在宫中行乐的时候,总不忘带上李白,李白的任务就是为他们写诗助兴。李白原以为自己得到皇帝的赏识,入翰林院之后,就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抱负,但事实证明,他还是把皇宫中的一切想得太过简单了。

如果李白只是一个胸无大志的读书人,入翰林院无疑是一个美差。常伴天子左右,平日来去自由。写的诗让皇帝满意了,就能得到赏赐。对于任何一个出身于草民阶层的人来说,这都是足以传世的荣耀。但李白不是,他的理想是辅佐君主治国,而不是陪伴君主享乐。玄宗的命令他无法违抗,多少让他感觉不自由,另一方面,皇帝的赏识让他更加恃才放旷。

李白在皇宫中看到的,是君主终日沉湎于享乐,流连于美人之间。宫中大权被小人掌握,边疆战乱迭起。太平盛世的平静之下酝酿着可怕的灾难,而受难的将是最普通的人民。李白就在君主身边,却什么也做不了,他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在玄宗命令他作的诗中,他隐晦地插入了对于君主的讽谏。

小小生金屋,盈盈在紫微。山花插宝髻,石竹绣罗衣。每出深宫里,常随步辇归。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

——《宫中行乐词·其一》

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玉楼巢翡翠,金殿锁鸳鸯。选妓随雕辇,徵歌出洞房。宫中谁第一,飞燕在昭阳。

——《宫中行乐词·其二》

卢橘为秦树,蒲萄出汉宫。烟花宜落日,丝管醉春风。笛奏龙吟水,箫鸣凤下空。君王多乐事,还与万方同。

——《宫中行乐词·其三》

玉树春归日,金宫乐事多。后庭朝未入,轻辇夜相过。笑出花间语,娇来竹下歌。莫教明月去,留著醉姮娥。

——《宫中行乐词·其四》

绣户香风暖,纱窗曙色新。宫花争笑日,池草暗生春。绿树闻歌鸟,

青楼见舞人。昭阳桃李月,罗绮自相亲。

——《宫中行乐词·其五》

今日明光里,还须结伴游。春风开紫殿,天乐下珠楼。艳舞全知巧,娇歌半欲羞。更怜花月夜,宫女笑藏钩。

——《宫中行乐词·其六》

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宫莺娇欲醉,檐燕语还飞。迟日明歌席,新花艳舞衣。晚来移彩仗,行乐泥光辉。

——《宫中行乐词·其七》

水绿南薰殿,花红北阙楼。莺歌闻太液,凤吹绕瀛洲。素女鸣珠佩,天人弄彩球。今朝风日好,宜入未央游。

——《宫中行乐词·其八》

初春,宫中的杨柳冒出了金黄的嫩芽,寒冬的凛冽还未退去,梨花盛放,纯白如雪,散发着阵阵清香。皇帝带着宫中的佳人们,盛装打扮,赏春行乐,并命李白作五律诗助兴,李白挥笔而就,作了十首《宫中行乐词》,流传下来的有八首。

今朝风日好,暖风拂面,醉意绵绵。宫莺唱着婉转的歌儿,檐前的燕子呢喃,它们的娇声鸣叫比不过歌女们柔婉的歌声。春花灿烂,映照着舞女们漂亮的舞衣。这座华丽的皇宫,俨然是一座风光旖旎的乐园。美人与美景交织,欢歌与醉舞,乐曲响彻清晨与日暮,人们尽情欢乐,不知疲倦。

这也是盛世的气度,只不过,狂欢所昭示的是必然来临的毁灭。李白是外来者,他看透了幻景背后的悲凉。人们都以为,他是一个只知道喝酒玩乐,整天醉醺醺的天才诗人,却不知道自己才是那个昏睡中的人。李白想要大声疾呼,想要戳破一切,但无人理会他的呐喊。

李白奉命所作的诗,都写得极美,极华丽,符合玄宗用来作曲子的要求。李白无法忤逆玄宗的命令,却又不愿写下违心之作,于是托言“已醉”,向玄宗请求“赐臣无畏”。伴君如伴虎,李白必须完美地掩饰自己的“畏”,“畏”的就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这份清醒。

玄宗沉醉在自己开创的盛世中,极度自负,到了目空一切的程度。他以为自己已经高枕无忧,享乐就是他现在的任务,享乐必不可少的,就是女人。于是宫内宫外,处处都是美人。蛾眉粉黛,遍布宫廷,唯独没有贤才。她们风情万种,能歌善舞,能受到皇帝的恩宠,给皇帝带来欢乐,是她们努力的目标。这些女子多数不是妃嫔,而是出身卑微的平民女子,因为才艺出众被选入宫中。见识了皇家的奢侈,在皇帝面前歌舞过,这些女子就再难以忍受平淡的生活。也许皇帝并不会记得她们旋转的舞裙,那却是她们青春最闪耀的一瞬。皇宫中的狂欢仍在继续,无数年轻的女子,怀揣热烈的梦想而去,希望皇帝多看她们一眼。但等待她们的,往往是欢愉过后长久的孤寂与落寞。

也不乏幸运者,偶然被皇帝看中。万花丛中,那些容貌姣好,身姿曼妙的女子,因为美丽而受到皇帝的宠幸。如同著名的汉朝美人赵飞燕,出身贫寒,以美貌和舞姿打动皇帝的心,最终成为皇后,却也使得皇帝沉迷美色,最终断送了自己的江山。李白是在借赵飞燕的典故,希望能够让玄宗警醒。这些美人是无辜的,李白同情她们,无意间充当了造反者麻痹统治者的工具,自己却对这种命运一无所知。欢乐短暂,青春易逝,能成为赵飞燕、杨贵妃的美人,历史上又有几个呢?她们如同飞蛾,前赴后继地扑向皇宫这座华美灯盏。还没有接近温暖的光源,就已经陨落在尘土间了。更没有看清,灯盏之中,绮丽的剪影也只是一片幻景。

玄宗的梦中,大唐会永远繁盛下去,不会有衰落的那一天。人民安居乐业,人间歌舞升平,君民同乐,万邦来朝,以雍容的气度彰显东方大国的风采。春光无限好,皇帝与妃子的游乐难尽兴。夜幕降临时,恨不得留住月亮,好让月中嫦娥一同玩乐醉酒,享受着盛世的福泽。满园洋溢着酒香与花香,春风温柔地拂过每一个人的脸庞。这无尽的欢乐,让宫中所有人都沉醉其中,再也不愿醒来。玄宗以为,他的人民与他一样快乐。李白隐晦的劝谏,他全然听不进去。

长安白日照春空,绿杨结烟垂袅风。披香殿前花始红,流芳发色绣户中。绣户中,相经过,飞燕皇后轻身舞,紫宫夫人绝世歌。圣君三万六千日,岁岁年年奈乐何!

——《阳春歌》

春日迟迟,和煦的日光照耀着长安的天空。满城的绿杨,在微风中袅袅摇曳。一座草长莺飞的春城。披香殿前的花儿盛放,芬芳扑鼻,香气四溢,漫入绣户中,美人们如同飞燕皇后一般翩翩起舞,唱着她唱过的绝世歌。舞姿曼妙,歌声动人,让人的心也融化在这融融的春意间。

这也是一首李白奉命而作的诗,依然隐含着对于当权者沉迷享乐的讽谏,而玄宗依然是熟视无睹。翰林的生活慢慢让李白感到无趣了,他本是周游四方的侠客,竟然被困在了华丽的宫殿之中,一支充满灵气的笔,不得不书写一些在他眼中尽是污秽的违心之作。眼前沉醉于纸醉金迷万花丛中的君主,是他曾以为的明君。李白不明白,他梦寐以求的盛世原来就是这番模样。

君主昏庸,小人当道。李白离他的理想越来越遥远,偌大的长安城,仿佛没有他的容身之所,他终日以酒为伴,自我麻痹,受到皇帝的召唤,就醉意朦胧地写诗,这样也免去了因为言辞不当而被君主责罚的隐患。醉眼看皇宫百态,他比谁都要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