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翰林:独酌无相亲(1 / 1)

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

从山东到长安,一路风尘仆仆。“长相思,在长安”,这是李白第二次抵达这片梦想之地,时间过去了十二年,美人如花隔云端,李白不远万里赶来赴会,此时的美人已经不再遥远,他仿佛看到她终于向他张开了怀抱。长途旅行的疲惫,也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的胸中燃起无穷无尽的斗志,想让脚下的这一片土地记得他李白的名字。

长安依旧繁华热闹,如同永远不会凋零的春天。烟云升腾,华灯璀璨,彰显着一个盛世的雍容气度。像一个巨大的梦境,一旦落入其中,便无法看清它正在逐渐破灭的过程。它以它包罗万象的面目,欢迎着每一个外来者。这是李白的目的地,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李白忽然有些恍惚。之前在长安结识的朋友,早已不知散落到何处,他感到了孤独。

极度的兴奋过后,失落随之而来。李白漫无目的地游**在熙熙攘攘的街头,他还没有接到君主召见的命令,不得不在等待中度日。他孤身一人居住在小店中,在长安四处闲逛,感觉到的是一种熟悉的陌生。这座城市让他向往了二十年,现在他就真真切切地在这里,却没有感受到想象之中的快乐。他是喜欢热闹的,但周围人的欢声笑语,似乎都与他无关,将他远远地隔开。他四处周游,不知不觉到了著名的道观紫阳宫。这座紫阳宫原本是一座不起眼的地方小庙,因为皇帝的命令,摇身一变成为宫观,改名成了紫极宫,吸引了许多道士慕名而来。李白在紫极宫遇到了他人生的又一位贵人——贺知章。

李白一眼就认出了贺知章,此时的贺知章,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大诗人,他比李白年长42岁,在长安担任太子宾客。让李白颇感意外的是,这位前辈竟然认得他这位后生,他曾读过李白的诗作,从此过目不忘。李白立即将自己其他的诗文呈上,贺知章读后,赏叹再三,说:“此天上谪仙人也。”

这句称赞,无疑是李白此生最为珍视的了,从此李白便以谪仙人自居。谪仙人的含义有两重,在世人,给了李白诗中的仙气以合理的解释,仙人被谪到人间,写下的诗文仍然充满仙风道骨,一扫尘世的庸俗与烟火气,让人耳目一新。在李白,这是贺知章懂得自己的证明,世人读他的诗,读出的是狂傲张扬,贺知章读出的是痛苦,仙人应该属于天上,他却要在人间受难,这是贺知章对于他的同情。李白记得,母亲曾告诉他,在他降生前,母亲曾梦见太白金星从天上跌入怀中,这在李白,就是一种命运的昭示。到了贺知章这里,终于得到了回应。

贺知章的性格与李白相似,一生狂放不羁,旷达豪放,不拘小节,而且与李白一样嗜酒如命,他们结为了忘年交。从紫极宫出来,已是黄昏时分,贺知章热情地邀请李白一起喝酒,在店中坐下,才想起来没带钱。贺知章想了想,便将腰间的金饰龟带解下来,要用来换酒钱。这是朝廷赏赐给贺知章的,用来表明他的身份的珍贵之物。贺知章那时的身份,相当于一个正三品的官职,唐朝的太子宾客共有四人,主要工作是为太子侍从规谏,赞襄礼仪。李白见之连连阻拦,贺知章却执意如此。李白大为感动,他明白了在贺知章眼中,他们的身份没有尊卑之分,而是诗酒唱和的文人知己。一顿酒一直喝到夜深,喝得二人都醉了,这才恋恋不舍地分别。

一个在当时身份最为显赫的文人,和一个为了功名奔波了半辈子的落魄文人,两人的人生产生了交集,形成了有趣的对照。贺知章清楚李白的境遇,他在玄宗面前美言,大诗人李白来到了长安,他才华横溢,诗文浪漫奇异,行云流水,宛若天成,当召入朝廷予以重用。唐玄宗在之前已经听过李白的名字,听到贺知章如此推荐李白,便任命李白为翰林供奉。

翰林院是唐朝为具有艺能人士设立的机构。翰林分为两种,开元二年(714),玄宗听从宰相姚崇的建议,新设翰林院,诏选在文章、琴棋(音乐、围棋)、书画、数术(天文、历学、占算)、僧道(佛教、道教)等方面有造诣的人才入宫,命为翰林供奉,供职于翰林院。另一种是翰林学士,供职于翰林学士院,担当起草诏书的职责。玄宗给李白的职位,是并无实权的翰林供奉,也就是皇帝的御用文人,陪侍皇帝从事文艺游赏之事,大批的文人学士在翰林院随时等候皇帝的召见。显然,这与李白的参与政治兼济天下的理想相差万里。

从玄宗对李白的任命也可以看出,此时的皇上已经沉湎于享乐,对于政事几乎不闻不问了。他听过李白的名字,知道他写得一手好诗,能打动他的仅此而已。他似乎并没有过多的兴趣,了解他的政治才能,他的高超剑术。李白终于如愿站在了天子的面前,他胸中的雄才大略,却依然无法施展。

在长安游**的日子里,李白关心的依然是最普通的黎民百姓,李白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始终将自己与最底层的人民放在一起,关心他们的疾苦,感知他们的悲欢,用一支笔记录他们在时代中渺小而又美丽的身影。

秦地罗敷女,采桑绿水边。素手青条上,红妆白日鲜。蚕饥妾欲去,五马莫留连。

——《子夜四时歌四首·春歌》

镜湖三百里,菡萏发荷花。五月西施采,人看隘若邪。回舟不待月,归去越王家。

——《子夜四时歌四首·夏歌》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子夜四时歌四首·秋歌》

明朝驿使发,一夜絮征袍。素手抽针冷,那堪把剪刀?裁缝寄远道,几日到临洮?

——《子夜四时歌四首·冬歌》

李白对民歌情有独钟,民歌是民间的劳动人民自由抒发自己情感的歌谣,清新自然,贴近生活,质朴而又平实,沾染着泥土的清香,别有一番风味。李白喜欢的就是这种自然而然的情感表达,符合他的诗歌理念。对他而言,诗言志之外,更重要的是表达内心的情感激**,成为一面映照心灵与生活的镜子。现实投射在心灵之上,以诗歌的形式呈现出来。

《子夜歌》是乐府的吴歌曲辞,由“春歌”、“夏歌”、“秋歌”、“冬歌”组成,史书记载,晋朝有女子名为子夜,创作了这首曲子,乐声凄婉哀伤,从此《子夜歌》的曲调沿袭下去,收录在《乐府诗集》中,内容多为女子吟唱爱情生活的悲欢。写女子也是李白所钟爱的,她们在李白眼中是温柔多情、美丽而坚韧的生命,古时的平民女子处于社会的最底层,命运不受自己掌控。爱情的不幸,生活的艰辛,底层的卑微,这些柔弱的女子一边反抗,一边唱着哀婉的曲子。同样温柔多情的李白,最能理解她们的辛酸与悲苦,纵然朝代变换,女子的地位依然卑微。他仿佛看到,春暖花开的季节,秦地的罗敷女在绿水边采桑,一双素白的纤纤手穿梭在嫩绿的青枝之间,脸上的红妆一经阳光照耀,格外娇艳动人。这时一个“使君”经过,不禁为她的美貌所倾倒,怦然心动,调笑了美人一番,邀请她与他同往。秦罗敷刚正不阿,她已有夫婿,对无耻的戏弄断然拒绝,借口蚕儿已饥,不敢耽误大人宝贵的时间。

有权有势又如何,并不能打动一个美丽女子的心,李白是赞扬秦罗敷的气节的。她外表柔弱,但内心坚韧。面临荣华富贵的**,坚守着自己的原则。在那个妇女没有地位的年代,反抗权贵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李白随即想到的是泛舟荷花池采莲的西施。炎炎夏日,辽阔的镜湖之上荷花盛开,美人西施泛舟湖上,纤手采莲,比荷花更为娇艳。湖边围满了前来瞻仰西施美貌的人,热闹喧腾,使宽阔的水岸也变得狭窄了。等待这位绝世美人的命运,却是被心爱之人作为礼物献给吴王,政治的目的达成之后,无人顾及她的结局,落得一个凄凉的下场。美丽成为悲剧命运的源头,她只是一个柔弱女子,被男人们当作政治斗争的工具,又有谁问过她的意愿呢?李白对于西施,还是同情。

此时的唐朝国力逐渐衰退,边疆战事不断,越来越多的青年,成为戍边的将士,留下妻子等候在家中。李白在幼年离开碎叶之后,就再也没去过边疆,但边疆的生活也许给他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象。漫天飞舞的黄沙,戍边战士的面容,苍凉的号角声……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的记忆中。在他长大后,他看到的是为这些战士们而等待的美丽女子们,还有一个个破碎的家庭。秋月无边,这宁静的长安之夜,千家万户的捣衣声连成一片,组成了萧瑟的秋声。捣衣是制衣的步骤之一,妇女们把织好的布帛铺在平滑的砧板上,用木板敲平,好让衣料柔软熨帖,便于裁剪。月光静静洒落,这些女子所制的衣物,是给离家的丈夫的。丈夫久久未归,女人们遥望着玉门关,盼望一阵秋风吹去她的思念。何时才能够平定战乱,心上人不再离开呢?李白替这些女子们问着,他也是在问着这个世界,为什么总有那么多的离愁?到了寒冷的冬天,离人归家了,他们有了短暂的相聚。但分别又催促着他们,驿使就要出发了,女子急切地为征夫赶制征袍,一直忙碌到深夜,手中握着的剪刀变得冰冷。可她的丈夫将要去的地方,比现在要更冷,想到这里不禁更加悲伤。

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机中织锦秦川女,碧纱如烟隔窗语。停梭怅然忆远人,独宿孤房泪如雨。

——《乌夜啼》

天色将晚,黄昏笼罩着大地,昏暗的幕布之下,成群的黑色乌鸦从天际飞回,哑哑地啼叫着,令人心中烦乱。这是乌鸦归巢的时候了,它们白天飞去了很远的地方,傍晚时分就归来,热热闹闹地,栖息在枝头相拥而眠了。乌鸦的无心啼叫,扰乱了思妇的心。看着乌鸦归巢的身影,想起远在天涯的征夫,悲伤涌来,她停下了织锦的双手。苍茫的暮色中,她单薄的身影映在闺房中的碧纱上,被李白捕捉到。女子在低语着什么,并不能听清。也许是在埋怨征夫久久不归,也许是在倾诉她的生活孤苦。诗人隔得太远,只能望见女子悲伤的剪影如画一样映在绿色的窗纱上,听到梦呓一般的低语。夜晚就要来临了,她该如何独自度过这漫漫长夜呢。恍然间,诗人仿佛看到女子在空**的闺房中泪如雨下,泪水滴落在他的心上。

黄昏时候的归鸦啼叫,女子映照在窗纱上落寞的剪影,在李白眼中,就能幻化成一个悲伤而美丽的故事。暮色四合,太阳敛去了光芒和热度,被日光笼罩的天与地,慢慢地暗沉下来,直到夜幕降临,世界完全沉淀为黑色,像一片黑暗的陌生丛林。黄昏要归家,漂泊的旅人在这时也会感到脚步的迟疑,前方已经是黑暗了,永恒的悲伤,无声无息地降落在他的肩上。下一个清晨亮起来的时候,漂泊依然是不曾怀疑的选择。

盛世的幻梦中,皇帝不愿醒来。但世间总有苦难,由人民确确实实在承受着,在任何一个朝代都是如此。他们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荣华富贵与皇帝一样遥远。他们所追求的不过是最平凡的幸福,家庭团圆,生活安宁,偏偏这种愿望都难以达成。哭泣的思妇,别离的痛苦,皇帝看不到,但李白看得到,他用一支笔,给无名的她们写下诗篇。他们在历史某个角落顽强地活着,李白能够感应这种力量,因为他一度也是如此。

玄宗给李白随意安排的职位,自然不可能让他如意。李白要的是至情至性,锋芒毕露,像鲁仲连、司马相如、诸葛亮一样干政,成就一番名垂千古的功名,而不是成为一个供君主消遣的御用文人。玄宗不是李白梦想中的明君,他错过了玄宗励精图治、渴求人才的时期,现在大诗人李白站在玄宗面前,玄宗并不会放在眼里,他只是在玄宗治理之下盛唐中的一个产物而已。狂妄的李白遇上傲慢的君主,天子在上,向来蔑视权贵的李白,忽然变成了精美笼子中的一只金丝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