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天大笑出门去(1 / 1)

天宝元年(742),李白的好友元丹丘以道家流受召入朝为道门威仪,元丹丘是李白交往三十余年的道士朋友,李白在蜀地时,二人便相识了。李白四处漫游的日子,总不忘时常去寻访他的这位旧友,这次听闻元丹丘即将入宫的好消息,李白第一时间前去恭贺,希求汲引。

木落识岁秋,瓶冰知天寒。桂枝日已绿,拂雪凌云端。弱龄接光景,矫翼攀鸿鸾。投分三十载,荣枯同所欢。长吁望青云,镊白坐相看。秋颜入晓镜,壮发凋危冠。穷与鲍生贾,饥从漂母餐。时来极天人,道在岂吟叹。乐毅方适赵,苏秦初说韩。卷舒固在我,何事空摧残。

——《秋日炼药院镊白发赠元六兄林宗》

秋天到来,一年又快过去了。李白来到元丹丘的炼药院,此时的他已经四十二岁,岁月蹉跎,功业无成。临镜自视,镜中出现一张如秋天般已经凋零了青春的容颜,曾经乌黑的头发,也已经花白零落了。李白将自己的白发赠予元丹丘,希望他在飞黄腾达之时,帮扶一把他这位壮志难酬的老友。

想到好友即将离开,李白心中满是不舍,但又为友人感到由衷的喜悦。他回忆起他与元丹丘交往的三十年,一路相互扶持,荣辱与共,悲喜同欢,如今两人都年华老去,不复青春。看着对方的模样,好像是在看着另一个自己。三十多年的岁月在脸上刻下无法磨灭的痕迹,曾经少年时,二人有着共同的雄心壮志,在岔路口,一个选择了归隐山林,一个选择了宦游四海。相伴走过了三十年,终于有一人时来运转,即将青云直上。李白目送着元丹丘高飞,忽然有些恍惚,为什么他不能自己掌握生命的节奏,而是任凭时光白白摧残了他的青春。

时光摧残的只是他的面貌,李白的胸中涌动的,仍然是少年人的热血。他还有无穷无尽的力量,要去追寻属于他的未来。这种无止境的追寻,持续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刻。在那之前,人生的每一天仍属于他自己,任何人无法干涉。

元丹丘没有让李白失望,在他入朝不久,就与玉真公主共同向唐玄宗推荐李白,玄宗随即征召李白入京。

李白一生中最为飞扬跋扈的时期由此开启,可以想象,玄宗的征召,是怎样地从朝廷,从长安,经由千万人上空,跨越山川与湖泊,层层地传递到李白的面前,这一点火星让他在一瞬间被点燃,终于蓬蓬勃勃地燃烧起来了。只是未曾预料,他的仕途也会像烟火一样短暂而绚烂,最后和一个逝去的盛世一同被定格在历史的上空。剩下来的是灰烬,是幻梦破碎后的残渣,不可一世的李白,靠着破碎的幻觉活到了生命的最后一秒。被点燃的这一刻,李白感受到的是狂喜。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高歌取醉欲**,起舞落日争光辉。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南陵别儿童入京》

人生的重要时刻来临时,往往是寂静无声、毫无征兆的。李白与平日一样在山中游**,一边饮酒赏景,一边等待着元丹丘的好消息。这样的日子他已经过了几十年,山林茂密深邃,他的心却在千里之外的长安。也许是君主的心终于感应到了他热切的等待,机遇降临了,这寻常的一瞬,却花了他二十年的时光。

听闻消息,李白立即从山林归家。此时正是秋天,它在李白眼里,不再是萧瑟凄凉,而是一派丰收、充满生机的景象。如此重要的时刻,当然需要美酒助兴,家中美酒是今年新酿,刚刚酿熟,香气正好。庭院中的黄鸡摇摆着肥肥的身躯,一顿一顿地啄食黍子,仿佛也受到了主人情绪的感染,不知道接下来自己将要成为主人庆功宴的盘中餐。李白大笑着踏入家门,一边高声招呼童仆为他把黄鸡炖上,把白酒酌上,李白的儿女看到父亲回家,开心地扑到父亲怀中,牵住父亲的衣角嬉闹着。小孩子的笑声、新熟白酒的酒香、炖鸡的香气交织在一起,李白恍然感到自己终于回到了人间。久违的亲情与快乐,满溢他的心头。他纵情饮酒,高歌起舞,一直到黄昏日落,夕阳洒落天际,天地辉煌灿烂。他已经酩酊大醉,披着一身霞光,迈着凌乱的舞步,眼神明亮,神情似乎要与夕阳争夺光辉。李白的胸中,烈火已熊熊燃烧起来,他浑身充满光芒,成为夕阳中一颗璀璨的明星。他的心早已飞到了长安,身如离弦之箭,翻身上马,快马加鞭直奔他的目的地,恨不得生出翅膀一日千里。

狂喜之余,一股悲凉忽然涌上心头。黄昏虽然无限美好,随之而来的却是漫长的黑夜。如同李白的人生,经过了漫长的等待,当机遇终于降临的时候,逝去的青春已经不可能重来。如果在当时仗剑去国的那一刻,预料到未来曲折的路途,他还会坚定自己的选择吗?也许在无数个等待的日与夜中,李白也曾问过自己。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的不真实。

李白想起自己与晚年得志的朱买臣境况相似,他也曾有一个嫌他贫贱的妻子刘氏。朱买臣是会稽人,早年由于家中贫困,不得不以买柴为生,常常一边担柴走路一边读书,他的妻子嫌弃他贫贱,离开了他。后来,朱买臣得到了汉武帝的器重,当了会稽太守,李白嘲笑朱买臣的妻子目光短浅不识人,也是控诉着他的前妻刘氏,因为不懂他的志向抱负而侮辱嘲笑他。李白在诗中对于这个妻子的记录,仅此一句,可以看出他对于那段短暂的婚姻生活的不满。李白希望自己能够如同朱买臣一样,从此青云直上,一展宏图,让那些曾经看轻他的人感到悔恨。

二十年的风风雨雨,未曾磨灭他的少年壮志。他策马扬鞭,仰天大笑而去。时光开始倒流,回到二十四岁的匡山之下,那时的少年眼神闪亮,步伐坚定,大千世界在他眼前开启,如同游乐园般等待着他一一去经历。二十年过去,少年的容颜被无情摧残,他再一次站在大千世界的门前,跃动的心,依然似熊熊燃烧的火焰,马蹄声也掩盖不了狂热的心跳声,他头也不回地奔向他的下一个目的地。他是独一无二的,这一点他从不怀疑。

从这一刻开始,李白人生的极盛时期来临了。伴随的,是一个盛世的陨落。诗人一无所知,奔赴前方未知的命运,还以为是幸运之神终于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