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入京:我辈岂是蓬蒿人(1 / 1)

不知何处是他乡

开元二十八年(740),李白到了不惑之年。可人生的烦恼,并没有因此而减少。他继续漫游,步履不停。阳春三月他到达扬州,赏了一番春色后,夏天到达兰陵(今山东枣庄),这里有醉人的美酒,让他忘却了羁旅的乡愁。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客中作》

李白嗜酒,酒能让他乐而忘忧。兰陵美酒始酿于商代,有近三千年的酿造历史,两汉时期兰陵美酒成为贡品。明代医学泰斗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也曾高度赞赏兰陵美酒:“兰陵美酒,清香远达,色复金黄,饮之至醉,不头痛,不口干,不作泻。共水秤之重于他水,邻邑所造俱不然,皆水土之美也,常饮入药俱良。”兰陵有好水,美酒以黍米、大曲酒、麦曲为原料,以井水酿制,口感浓郁,香醇甘冽,色泽金黄,芳香四溢。

李白游历到山东,经下邳过兰陵,这里处处弥漫着酒香,触目皆是飞舞的酒旗,嗜酒的诗仙顿时就迈不动步子了,原来这是鼎鼎有名的兰陵酒。李白拿出了“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的架势,痛饮了一番兰陵美酒。喝得尽兴了,当然还要作诗称赞,极尽溢美之词。

酒和李白是一对游戏人间的神仙眷侣。兰陵美酒是用郁金香加工浸制而成,香气扑鼻。盛在晶莹润泽的玉碗中,如同琥珀一样温润美丽,芬芳纯净。琥珀与美酒,都凝聚了天地日月之精华,经过了时间的积淀,岁月的洗礼,是自然给予人间的礼物。李白的赞美,与自然造就美酒与琥珀一样是神来之笔。美酒中融入了李白的心事,如烈酒入喉,又余韵绵长,醉意蔓延至五脏六腑,慢慢地,肉体变得轻盈舒畅,生命变得真实可感,半梦半醒,半哭半笑,原来活着的感觉是如此美妙。

李白的心事,有不惑之年之年仍未建立功名的辛酸与愤懑,有久未归家思念妻儿的相思与愧意,有不知旅途终点是何处的迷茫与惆怅。他借酒来忘却这些烦忧。李白不是圣人,他做不到完全忘却,酒醉之时,家乡依然是横亘在眼前的幻影,在他的梦里召唤他。李白不是俗人,他心中的痛苦,要以不同寻常的方式来抒发,乱糟糟的心事都放到一边吧,只要喝醉了,就能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忘记自己对于家乡的深深思念。可是越想忘记,反而越加清晰。酒醉与狂妄,都只是暂时的。梦醒时分,孤身一人,只会倍感凄凉。是该回家了。

喝饱了兰陵美酒,李白踏上了归家的路。在家中等待他的,却只有一双儿女。他的妻子许氏夫人病逝了,也许是因为长久相思的折磨,也许是因为独自养家的辛苦,总之,这个世上懂得李白的人,能陪伴他的人,又少了一个。妻子终究是没有等到李白功成名就的那天,本来她可以享有荣华富贵的一生,却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耗尽了青春,最后在孤独中凄然死去。许氏的去世对于李白而言,冲击是巨大的。她在李白最落魄的时候嫁给他,陪伴了李白十年,为他诞下一双儿女,给了游子一个家。作为妻子与伴侣,她知道李白的抱负与性情,所以对于他的漫游从来不加阻拦,尽心尽力履行妻子与母亲的职责,她也知道李白的狂妄与浪漫,他的坏脾气与坏习惯,所以更加悉心照料他,包容他。这一段婚姻,李白并没有尽到责任,家中的重担都落在许氏一人肩上。一个失去了父亲,家门中落的柔弱女子,如何拉扯一双儿女长大,并教育他们成人?她所付出的心血,是李白难以想象的。

李白对于许氏,心中是有愧意的,他的愧意转化成了对于儿女的爱。许氏去世后,李白看着家中熟悉的一切,睹物思人,心中悲痛。

许氏病逝后,照料儿女的重任落到了李白身上。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诗人,又怎么知道如何照顾小孩呢?我们猜测,一方面,是因为李白无力独自养育一双儿女,另一方面,失去妻子后他感到孤独苦闷,日渐消沉。所以在许氏病逝不久后,李白就续娶了一位刘姓妇人。

但这位刘姓妇人并不如李白的意,刘氏不是浪漫之人,不懂李白的远大理想,也不懂李白的诗酒山水之乐。她只想要最普通的家庭生活,丈夫养家,她操持家务,共同养育儿女长大,而李白没有一官半职,终日喝酒浪游,所以刘氏自然会对李白的生活方式感到不满与不解。二人的夫妻生活并不幸福,从李白的诗中可以看出,两人也许没有任何感情,更像是搭伙过日子。他从未像给许氏那样给刘氏写过情意绵绵的情诗,提及刘氏的诗,也是充满了无奈与痛苦,所以这段婚姻并不长久。一年后,李白遇到一鲁女,心生爱意,纳娶此女。

李白对于爱情的态度,和他的个性一样,是有些任性的。从前两段婚姻可以看出,李白考虑婚姻带给他的实际利益要大于爱情本身,也就是说他并不是单纯为了追求爱情而结婚。婚姻需要夫妻双方的共同经营,儿女也需要共同养育,李白在婚姻中是并不称职的,他更看重自己的事业与前程。离开妻儿去宦游是不是李白的过错呢?我们也无法去责怪他。他性情傲慢,得罪了安陆的地方官员,不得不举家搬迁。岳父亡故,失去了经济支撑,他必须靠自己的能力养活自己和他的家人。也许李白的漫游,有时带有逃避的性质,但他也一直处在矛盾之中,安陆桃花岩石头房子的隐居生活,也许就是他的毕生所愿,而远方又时时在召唤他,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要重振门第,功成名就,于是他不得不离开,来来回回地寻觅。在离开许氏,四处漫游时,他也曾深深思念家中的妻子,挂念一双儿女。只是对于许氏而言,独自承受相思与养家的辛苦,是多么的不公平。李白愧对于她,但眼下的生计更为重要,所以匆匆忙忙又娶了刘氏。

嫁给李白为妻,也许是这些平凡女子的不幸,他无法给她们安定的生活,让她们感受相夫教子的幸福。李白也是不幸的,虽然他性格狂妄,但婚姻依然受制于社会环境,青年时他穷困潦倒,不得不作了豪门的入赘女婿。结婚后他依然四处漫游,文人生性风流,免不了会寻花问柳,但知音难觅。他没有固定的旅伴,旅途上常常是他一人,夜深人静,酒醒之时,思乡的痛苦铺天盖地而来。爱情的甜蜜,家庭的幸福,也许李白的体会并不深,否则以他作为一个诗人的细腻感知能力,他不可能无动于衷。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他的诗中更多的是书写朋友的浓浓情义,而少见缠绵悱恻的爱情。

与刘氏离异后,李白又成了孤身一人。这时他的好友韩准、裴政、孔巢父来到任城拜访李白,邀请李白同去徂徕山隐居。徂徕山位于山东泰安,山体险峻,绵延起伏。山上遍布着姿态万千的奇峰怪石,一条条幽深的峡谷呼应着巍峨的峰峦,山中丛林密布,杂树生花,溪水淙淙,是一处绝佳的隐居地。

韩准、裴政、孔巢父三人都是当时的山东名士,他们描述的徂徕山让李白无比神往,但李白还是没有当即就跟随他们入山,他还没有下定决心放弃仕途,想要继续干谒。这年秋天,李白在东鲁各地漫游,求人引荐,依旧无果。他顿时心如死灰,与韩准、裴政、孔巢父、张叔明、陶沔同隐于徂徕山下的竹溪,世人称他们为“竹溪六逸”。

猎客张兔罝,不能挂龙虎。所以青云人,高歌在岩户。韩生信英彦,裴子含清真。孔侯复秀出,俱与云霞亲。峻节凌远松,同衾卧盘石。斧冰漱寒泉,三子同二屐。时时或乘兴,往往云无心。出山揖牧伯,长啸轻衣簪。昨宵梦里还,云弄竹溪月。今晨鲁东门,帐饮与君别。雪崖滑去马,萝径迷归人。相思若烟草,历乱无冬春。

——《送韩准裴政孔巢父还山》

这一段隐居徂徕山的时光,是李白人生中的低谷,却也是他最为浪**快乐的时候,一如十年前他初次去长安,散尽了钱财,干谒无门,结交了长安街上的小混混“五陵豪”,与他们到处浪游。李白向往功名,更向往自由。

在韩准、裴政、孔巢父前往任城探望李白后,三人还山,李白在兖州城东设宴为三人饯别。当时的李白被琐事缠身,无法与他们同隐徂徕山,李白依依不舍地送别三人,在诗中表达对于隐居生活的无限向往与对三人高风绝尘的钦佩。隐居深山的隐士,必然是不同于凡人的高尚之人。李白想象着,他们三位隐士亲密无间,志同道合。在山岩隐居高歌,凌于古松之上傲视群雄,晚上盖着巨大盘石被子睡觉,白天穿着竹屐四处游走,对于权贵之人冷眼相待,诗兴大发时就高声吟诵,心中如同白云一般洁净。这就是李白所向往的隐居生活,夜晚,这些想象进入他的梦中,他随他们一起去了徂徕山,高耸的翠竹之上飘着朵朵白云,明月映入溪水,如银河般闪烁。朋友就要离开了,虽然现在不能同往,李白的心却与他们一同回到了徂徕山。对于朋友的深深思念,如同春天无边无际的烟草。

李白的心愿很快就实现了,这年冬天他便与好友重逢,同隐于徂徕山下的竹溪。他们在此纵酒酣歌,举杯邀月,浪漫不羁,悠然自在。竹溪是一条流淌着诗情画意的清澈溪流,晶莹似水晶,潺潺水声像是有人在哼唱着婉转的歌儿。沿岸芳草葳蕤,夜晚落满星星,安静美妙。与一群志趣相投的好友隐居在风景如画的山中,忘却人世的烦忧,让明净的溪水洗净身上的尘埃,皎洁的山月照亮心房,一点点找回原初的快乐与宁静,回归本真的自我。人生在世,本就该这样自由自在,无欲无求,苦苦追寻身外之物,意义何在呢?

这也是李白用尽了一生寻找的答案。没有得到过,就无法真正放下执念。哪怕真的毫无意义,也要去亲身经历一遍。否则,就是不完满的人生,就是有愧于心。李白的勇敢,就在于他敢于直面内心的欲望。欲望可以是功名,也可以是别的任何东西。与之搏斗一生,感受过程的其乐无穷,找到生命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