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挂帆席(1 / 1)

离开南阳后,李白去往颍阳山,拜访他隐居山中的好友元丹丘。元丹丘对于李白而言,是一种令他安心的存在,每每在外遭遇不顺,李白总会返回山中,看一看这位隐士朋友。李白这次带来的烦恼,是关于人生的得与失。

吾将元夫子,异姓为天伦。本无轩裳契,素以烟霞亲。尝恨迫世网,铭意俱未伸。松柏虽寒苦,羞逐桃李春。悠悠市朝间,玉颜日缁磷。所失重山岳,所得轻埃尘。精魄渐芜秽,衰老相凭因。我有锦囊诀,可以持君身。当餐黄金药,去为紫阳宾。万事难并立,百年犹崇晨。别尔东南去,悠悠多悲辛。前志庶不易,远途期所遵。已矣归去来,白云飞天津。

——《颍阳别元丹丘之淮阳》

岁月悠悠,李白慢慢感受到时间的强大,他在终日的奔波之中,容颜衰老,花白了些许头发,身体也不再充满用不完的能量,他已不复年少时的轻狂。

曾经以为漫长无边的人生旅途,忽然发现已过去了大半。随之而来的是恐惧与无力,还有对于过去的重新审视。李白这样总结他已走过的漫漫人生路:所失去的,重如山岳;所获得的,轻如埃尘。失去了一去不复返的青春岁月,失去了旅途中与他相知相伴的好友,失去了对于他的前程的种种幻梦,失去了故乡与亲人,失去了千金的身家,游**半生,他挥霍完了一切,变得一无所有。得到的又是什么呢?是照在心上的白月光,是酒醉时候的乘兴起舞的自我,是癫狂中的孤独,是一次次的绝望中仍未熄灭的一丝光芒。他痛苦,同时得到了解脱。比起年轻时候,现在他换了一种姿态站在命运面前,不再是目空一切,仗剑天涯,而是游戏人间,尽情欢乐,让自己的生命能量更加激烈地迸发出来,感受人生的一切悲欢,一切乐趣。

为了延长人间的欢乐,延长有限的寿命,李白劝说元丹丘抓紧时间炼丹,好得道成仙。这当然也是李白的夙愿。

在漫游中又过去一年,开元二十七年(739),李白三十九岁。这年春天,烟花三月,繁花似锦,他又到了扬州,距离他上次病卧扬州,时间已过了十余年。

红颜悲旧国,青岁歇芳洲。不待金门诏,空持宝剑游。海云迷驿道,江月隐乡楼。复作淮南客,因逢桂树留。

——《寄淮南友人》

纵然青春不再,李白也是万万不会停下脚步的。行走、漫游、寻觅,是他的生命形式。与年龄无关,与成功与否无关。他心中有无穷的热爱,要献给一切有生命之物。又到扬州,故地重游,他与过去的自己相遇。扬州正是春意融融、万紫千红的好时节,江南又逢春,李白忽然想起淮南的友人。

前一年秋天,李白在淮南饱览了八公山胜景。八公山上桂花盛开,香飘四野,馥郁醉人。桂树高洁,桂香清幽,让李白流连忘返。他盘桓山中,久而忘归,沉醉在漫山遍野盛开的桂花中。

桂花不似别的花,有着张扬的花瓣与鲜艳的色彩,它细细碎碎地隐蔽在绿叶之中,毫不起眼,但它香气四溢,让普通无奇的桂树,变得无与伦比。这样的桂树漫山遍野,花开之时有多么醉人,可想而知。桂花的香气触动了李白的心,安定的生活不是他的向往,桂花开得正好,这就可以成为留下的理由。

诗言志,歌咏言。在李白心中,桂花自然与其他植物不同,一如他与别人不同。在第二年春天,李白离开八公山,自淮南返回梁宋故国。淮河边芳草萋萋,正是一年最生机勃发之时,李白在此歇息,他忽然感到自己走过了一个圈,现在回到了原点。人生是不是就这样的徒劳无功呢?十年前的少年,现在双鬓斑白,他们手执同一把宝剑,不知道向何方刺去。但又不可能停止下来,所以绕着圈,没有尽头。他们的眼中都看到,前方的驿道被乌云所遮蔽,一轮明月映入江中,是故乡的模样。他还要继续往前,一个轮回结束了,另一个轮回开始了。时间的齿轮转动,生生不息。

夏天,李白漫游于吴地(今江苏省苏杭一带)。秋天,逆长江西上,在途中经过当涂(今安徽省当涂县),夜晚,李白的船停泊在牛渚。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

——《夜泊牛渚怀古》

牛渚矶又名采石矶,与燕子矶、城陵矶并称长江三大名矶。此矶因山势险峻,风光绮丽被列为三矶之首。由于地处南京上游咽喉,这里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东晋年间,谢尚在此地担任镇西将军,《晋书·文苑传》记载:“袁宏少时孤贫,以运租为业。谢尚时镇牛渚,秋夜乘月,率尔与左右微服泛江。会宏在舫中讽咏,遂驻听久之,遣问焉。答曰:‘袁临汝郎诵诗。即其咏史之作也。’尚即迎升舟,与之谈论,申旦不寐。”谢尚镇守牛渚时,秋夜泛舟赏月,忽然听到袁宏在运租船中吟诵他的诗作《咏史》,谢尚听到这首诗音律优美,吟诗者气度不凡,于是大为赞赏,邀请袁宏到船上谈论,直至天明,袁宏由此声名大噪,当上了安西将军、渝州刺史,开始了出仕之路。

周昌梗概臣,辞达不为讷。汲黯社稷器,栋梁表天骨。陆贾厌解纷,时与酒梼杌。婉转将相门,一言和平勃。趋舍各有之,俱令道不没。

——袁宏《咏史·其一》

无名困蝼蚁,有名世所疑。中庸难为体,狂狷不及时。杨恽非忌贵,知及有余辞。躬耕南山下,芜秽不遑治。赵瑟奏哀音,秦声歌新诗。吐音非凡唱,负此欲何之。

——袁宏《咏史·其二》

袁宏出生于一个士族家庭,幼时家境贫寒,但才华横溢,被誉为“一时文宗”。打动将军谢尚的咏史诗,便是借历史人物的遭遇,抒发有才有智者反而更加遭到世俗的不容,小人的嫉妒,求仕之路处处艰难。幸而,他遇到了礼贤下士的伯乐谢尚,使得他的才华得到了施展。

李白对于袁宏遇谢尚的经历羡慕不已,这是他一直以来苦苦寻觅的。李白的船停泊在牛渚,与几百年前在此撑船的落魄诗人袁宏相遇。他们怀着同样的忧愁,面临同样的处境,等待一位慧眼识珠之人。但李白却没有这么幸运,他的眼前只有万古长夜,无云青天。他当然也知道,这样的伯乐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史书上记载的,流传至今的,只是那些少之又少的幸运儿,更多的是像他一样在无尽的等候中消耗了青春的士人。没有历史会去书写他们,他们的故事被历史埋葬,与他们一同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之中。

如果李白不是诗仙,而是成千上万的籍籍无名的士人之一,这也会是他的结局。中国古代的文人之殇,李白切身体会,所以他要借他的笔,抒写天下志士壮志难酬的悲愤。没有人应该沦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就算是小人物,也有自己的尊严与人格。李白毕生所捍卫的正在于此,他始终站在弱者的一方。

如同百余年前的袁宏,李白站在牛渚矶,高声吟诵自己的诗作,他的诗不输司马相如,不输袁宏,不输孟浩然,不输任何人。可是为什么偏偏是他,成了那个最不幸的人呢?明明有着横溢的才华,却无人赏识,无处施展。既然不遇知音,他就要继续寻觅,直到寻觅成为目的。夜深了,明朝他将挂起船帆,在萧萧落木之中离开。他不是袁宏,他是独一无二的李白。

从当涂继续沿长江西上,李白抵达荆州,至岳州巴陵(今湖南省岳阳),在这里,李白遇到了被贬官至岭南(今广东省、广西壮族自治区一带)的王昌龄。

王昌龄比李白大三岁,他与孟浩然是好友,因而与李白相识。王昌龄出生于河东晋阳(今山西太原),是盛唐著名的边塞诗人。他一生坎坷,早年家境贫寒,寒窗苦读多年。入仕之前,他漫游西北,赴河陇,出玉门,写下了一首首风格刚健雄浑的边塞诗,开边塞诗之先河。三十岁左右他进士及第,初任秘书省校书郎,后又担任汜水尉。开元十四年(726),因事被贬岭南,行至岳州巴陵,与李白相遇。

王昌龄与李白年龄相仿,他们都是才华横溢、胸怀大志之人,但王昌龄的仕途并不顺利。而立之年及第,屡次遭贬,最后因小人嫉妒惨遭杀害。王昌龄与李白一样性情耿直,这样的性情免不了会在官场中受到打压。开元二十四年(736),张九龄担任宰相,举荐长安慰周子谅担任监察御史,监察御史的职责就是负责监察百官、纠正刑狱,可以直接向皇帝弹劾官员,张九龄看中周子谅为人正直,推荐他担任此职。此时,奸相李林甫正在极力排挤张九龄,周子谅因胡乱讲吉凶,触怒玄宗,玄宗认为是张九龄荐人失误,将他贬为荆州长史。张九龄左迁离京之后,朝廷士人地位难保,但敢怒不敢言,王昌龄站出来为张九龄表示不平,得罪了李林甫等当朝权贵,被贬岭南。

张九龄是唐朝开元盛世最后一位名相,深为时人敬仰。在朝廷上下都为大唐盛世的幻梦所迷醉时,他看到了潜伏的种种危机,为了维护开元盛世,提出了一系列缓解社会矛盾的施政方针。如此忠心却因为小人的谗言遭到陷害,玄宗当时的昏庸可想而知。张九龄宰相之位被奸臣李林甫所谋,从此,唐朝朝廷奸臣当道,君主昏庸无度,盛世的幻梦破灭了,随之而来的,还有无数小人物从此被改变的人生轨迹。王昌龄就是其中之一,李白当然也难逃宿命。

古代的文人对于政治,总是怀有种种幻想,这来源于从小耳濡目染的儒家修身治国平天下的人生观。一代又一代人的青春,消耗在寒窗苦读之中,对于功名利禄的无尽追逐中。这些人有的会得到机遇的垂青,顺利走上仕途,但这并不意味着成功。进入名利场,与人心周旋,稍不注意便会跌入深渊,沦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而这一切,只是历史轰轰烈烈的变迁中扬起的尘埃。更多的人,是像李白一样,在求仕的道路上屡屡碰壁,找不到属于他的机遇,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心怀遗憾。为天下苍生、国家社稷而活,是历朝历代的士人的使命,也是最残忍的枷锁。

政治的无情,李白是早已见识过的。官场的残酷,他也曾经感受过。但心中的执念,依然无法放下。古代的文人只有从政这一条道路,可以获得地位、财富、名声,可以让他用自己的力量改变这个世界,影响一些人,这是唯一的可以实现自我的方式。他们无从选择,李白也是。但他的自我觉醒过来了,他挣扎着,想要获得一些自由,想要为自己而活。所以他的诗歌独树一帜,浪漫脱俗,蔑视权贵,这是渴望自由的灵魂在跳着无拘无束的舞蹈。他同情天下最底层的百姓,他们被压抑,被束缚,没有得到作为一个人应有的尊严。他也看清了这短暂的一生,所得与所失都如梦,不如时时刻刻如同烟火般璀璨,以这种方式来救赎自我。

当然,还有一种远离世俗,超然世外的人,这些人是真的隐士,比如李白所敬重的山水诗人孟浩然。开元十四年(726),李白与孟浩然别于江夏,次年,孟浩然入长安参加科举考试,科举未中,在长安求仕未果,归襄阳漫游吴越。开元二十二年(734),再次去往长安,仍未入仕,返回襄阳,隐居山水。开元二十四年(736),李白在襄阳与孟浩然重逢,随后李白归任城。开元二十五年(737),孟浩然被在荆州担任长史的张九龄招至幕府,不久后辞官返回故居。开元二十七年(739),李白回到家乡安陆,又去了襄阳,此时的孟浩然已届暮年。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赠孟浩然》

李白对于孟浩然的喜爱,是丝毫不掩饰的。他赠给孟浩然诗,大大方方地声明,吾爱孟夫子,仿佛生怕世人不知道一样。他爱孟浩然辞官隐居的潇洒自在,爱他纵情山水的闲情逸致,爱他不事权贵的高风亮节,爱他为人处世的风流倜傥。

此时的孟浩然,已经五十岁。他患上了背疽,背上长满疮肿,而且日益严重。古代医疗落后,有不少名人就是因为背疽不治而病逝,比如三国时期的刘表、曹休。患上背疽的孟浩然已时日无多。

李白仰慕孟浩然,他在青春芳华时弃官,白发苍苍时归隐,醉月中酒,迷花不仕。他曾两次入长安,仕途并不顺利,在机遇终于降临到他身上时,他已经没有了做官的强烈愿望,最终他归隐山林,找到了自己的灵魂栖居之所。孟浩然对入仕,是一直犹豫不决的,他曾得到韩朝宗、曹三的赏识,但他都婉言谢绝了。究其原因,还是因为他一生所向往的是远离世俗,山林就是他寻觅半生的归处。

孟浩然找到了,但李白没有,他还在苦苦求仕,四处漫游,偶尔陷入迷茫,所以他羡慕孟浩然。但李白不是另一个孟浩然,不论是入仕还是隐居,都不是李白的归宿。

在孟浩然身上,李白看到了另一种理想人生。尽管并不属于他,但他也曾深深向往。孟浩然是他的挚友,他们都向往自由洒脱的生活,隐于山林远离人间的纷扰,不求荣华富贵,只愿潇洒风雅,这二人均是天真赤子,惺惺相惜,诗酒唱和,将自己的个性张扬到了极致。有追求功名的相同目标很容易,有相通的意趣则很难,知音难遇,知己难求。李白最狂妄,也最渴望他人的理解,否则他会太过孤独。他交了许许多多的朋友,寻觅着与自己频率相同的灵魂。他也知道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是难以逾越的,知己是多么难得,李白最懂得珍惜。

然而好景不长,第二年,孟浩然的背疽医治将愈时,因纵情宴饮疾发逝世,李白失去了一位挚友,他心中的悲痛可想而知。李白一直没有忘记他,他后来的人生道路,或多或少可以看出对于孟浩然的追随。那些离开世界的人,以这种方式继续着不灭的生命。

孟浩然去世的这一年,前宰相张九龄卒。唐朝四海皆安,国富民强。也是在这一年,寿王妃杨玉环为道士,号太真,玄宗日日宠幸,所受礼遇与皇后等同。这是鼎盛时期的唐朝,也是危机四伏的唐朝。孟浩然与一代名相在这一年陨落了,留下在命运面前一无所知的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