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鲁郡,李白应邀去金乡做客,后抵达南阳,拜访了崔宗之。此时崔宗之丁忧在家,丁是遭逢的意思,丁忧是儒家传统的孝道观念,朝廷官员的父母如去世,官员须辞官回到祖籍,为父母守制二十七个月。
崔宗之是李白的重要交游对象,崔右甫《齐昭公崔府君(日用)集序》说:“公嗣子宗之,学通古训,词高典册,才气声华,迈时独步。仕于开元中,为起居郎,再为尚书礼部员外郎,迁本司郎中。时文国礼,十年三月,终于右司郎中。年位不充,海内叹息。”李白对于崔宗之早有耳闻,在他干谒韩朝宗时,他写道,“而君侯亦荐一严协律,入为秘书郎,中间崔宗之、房习祖、黎昕、许莹之徒,或以才名见知,或以清白见赏”,崔宗之为韩朝宗所器重,但当时尚未入仕,随后,开元二十三年,崔宗之初仕起居郎,在这期间,他与李白相会于南阳,二人结为好友,同游南阳。
新唐书《李白传》载,崔宗之与贺知章、李适之、汝阳王李琎、李白、苏晋、张旭、焦遂为“饮中八仙”。崔宗之在“饮中八仙”中是潇洒美少年,他风流倜傥,猖狂如阮籍,杜甫作诗赞美曰:“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成语“玉树临风”便出自于此。
李白与崔宗之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两人漫游南阳,饮酒赋诗,一唱一和。
凉风八九月,白露满空庭。耿耿意不畅,捎捎风叶声。思见雄俊士,共话今古情。李侯忽来仪,把袂苦不早。清论既抵掌,玄谈又绝倒。分明楚汉事,历历王霸道。担囊无俗物,访古千里余。袖有匕首剑,怀中茂陵书。双眸光照人,词赋凌子虚。酌酒弦素秦,霜气正凝洁。平生心中事,今日为君说。我家有别业,寄在嵩之阳。明月出高岑,清溪澄素光。云散窗户静,风吹松桂香。子若同斯游,千载不相忘。
——崔宗之《赠李十二白》
从这句“双眸光照人,词赋凌子虚”可以确认赠诗的对象是李白了。魏颢《李翰林集序》称李白眸子炯然,哆如饿虎,少任侠,手刃数人。李白也自称“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李白的来访,令崔宗之欣喜万分。他们甚为投缘,谈天说地,意气相投。李白给他的印象是极为深刻的,不论是面貌还是气质,学识还是谈吐,都令他深深折服,为之倾倒。李白是一个锋芒毕露的人,他的性格会招致两种极端的反应,一种是极端的反感,一种是崔宗之这样极端的钦佩,后者可以称为李白的知音。
崔宗之如此赞赏李白的原因,也是因为他心向嵩阳。尽管已经步入仕途,但他依然梦想着有朝一日退隐江湖,伴着山中明月,静听清溪潺潺,看窗外云卷云舒,呼吸风吹来的草木香气。如果能与李白同往,该是何等的美妙。
尽管李白仕途坎坷,年近四十还没有一官半职,但并不意味着他在他人眼中,是活得穷困潦倒的。相反,他身上的洒脱不羁,让那些已经入了仕途,身不由己的人深深羡慕。这是他们站在岔路口没有选择的另一条路,他们没有勇气,但李白有,他天真而无畏,决定了要去承担一切后果。但对于已经在官场如鱼得水,对自己所追求的功名利禄深信不疑的人来说,李白选择了荒诞不经的一条道路,这条道路冲击了他们已经固化的规则,所以李白是必须被铲除的搅局者。
但荒谬的是,李白原本无意去冲击这些,他只是想与他们抵达同一个目的地。就因为李白与他们走的不是同一条道路,李白就要受到惩罚。他并不理会这些不公平,他只是在他认定的道路上披荆斩棘。李白走得艰难,所幸他的身后,还有好友们充满鼓励与祝福的目光,让他能更加无所畏惧,崔宗之就是其中之一。
斗酒勿为薄,寸心贵不忘。坐惜故人去,偏令游子伤。离颜怨芳草,春思结垂杨。挥手再三别,临岐空断肠。
——《南阳送客》
李白与崔宗之在南阳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很快,崔宗之将要离开南阳了,二人即将分别,知己难觅,知音难求,李白心中万分不舍。
别离的宴席上,饯别的酒喝了一杯又一杯,两人都已有了醉意。叹酒浅情深,恨相逢短暂。浓浓的情谊凝聚在这浅浅的酒杯中,酒之意不在酒,在于心藏之意。酒入豪肠,二人的深厚情谊,也已尽在心中。酒醉的恍惚感让悲伤的别离变得似真似幻,仿佛一直这样醉着,别离就不会到来。李白一生漂泊,没有安定下来的时候。他在南阳好不容易遇到一位知音,对他热情相待,与他诗酒唱和,现在却要送别他离去。崔宗之走后,南阳也就成为故地,李白在这里只能是孤身一人了。
别离的时候正值初春,冰雪消融,芳草萋萋,一派生机盎然。繁花似锦的春天无情地衬托着离人脸上的悲伤,不论眼前的春色是多么撩人,在离人眼中,只会让他们更加悲伤。万物复苏的美好季节,天地间气象万千,人间充满崭新的希望,人们脸上洋溢幸福的表情,他们却要承受别离之痛,仿佛是两个被春天抛弃的可怜人。不由得怨恨起春天的无端明媚,倒不如身在肃杀萧瑟的严冬,别离的伤痛与荒凉的景色一致,好像也在为他们的离别而心伤。分别的时刻还是到来了,杨柳依依,从他们的脸上拂过,所有的不舍、愁绪都集中在了这青青的柳枝上,李白折柳赠予崔宗之,不忍分别,愿能永不忘怀。
好男儿志在四方,又岂能为了儿女情长而英雄气短?这显然不是李白的作风,忍住不舍,李白对着友人挥手道别,目送着友人远去,背影渐渐消失在视野中。悲痛转变为豪情,希望友人此去前程似锦,来日方长,江湖再见。
此时的李白年近不惑之年,古人寿命短暂,他已不再年轻。别离之伤痛,慢慢变得尖锐。潇洒如李白,也渐渐感受到了时间的重量,它推着人往前,把一些人冲离他的身边。相见时难别亦难,再也无法坦然接受时间的流逝,对于消失的年月,深深惋惜却无可奈何。但李白是不会消沉其中的,他仍然满怀希望,期待着下次的重逢,尽管不知道会是何时。历经离别与重逢,是他漂泊的一生。友人远去,他独自一人,要继续走他选择的道路。
告别崔宗之,李白继续漫游,他再次开始了远行。他又一次去了颍阳山,去拜访他的老朋友元丹丘。游汝州、陈州、宋州,抵徐州、楚州。第二年春天,又到扬州。夏天漫游吴地,秋天逆长江西上,江上秋风萧瑟,李白忽然想起,与好友崔宗之分别已是一年之久。
飘飘江风起,萧飒海树秋。登舻美清夜,挂席移轻舟。月随碧山转,水合青天流。杳如星河上,但觉云林幽。归路方浩浩,徂川去悠悠。徒悲蕙草歇,复听菱歌愁。岸曲迷后浦,沙明瞰前洲。怀君不可见,望远增离忧。
——《月夜江行寄崔员外宗之》
又是月夜,这夜清朗,冷寂,时间静止,风景流淌。伴着两岸秋声萧瑟,李白登上小船,扬帆起航,渐入无人之境。漫天的星星,忽然纷纷落入平静的江面,风吹动帆,吹入他单薄的衣裳。月亮在碧山间时隐时现,像捉不住的一个个瞬间。青山之上云在翻涌,千军万马,昼夜不息。
星星也落在了李白身上,落入他的心中。目之所及,星河璀璨,他随着小船晃晃悠悠,沿路丢失记忆。逝水滔滔,前路茫茫,最后只剩下一个茫然不知归处的自己。远远地飘来采菱人的歌声,打破他的迷梦,恍然记起,这一幕似曾相识。去年此时,月下泛舟的可是两人。
时空流转,月色如旧。月色如此明亮,却照不到迷雾重重的前路。思念如同江水,滚滚而来,极目远望,不见归人。逝者如斯夫,来日能有几次相逢?
小船忽然失去了方向,在迷雾中踟蹰不前。毕生的追求,好像都不如一次有知己相伴的月下泛舟。小船悠悠,诗人在云上行走,跋涉心中的万水千山,形影相吊。
世事无常,李白终究还是没能等到与崔宗之重逢的那天。天宝初年,崔宗之任右司郎中,不幸死去。李白为之哭悼,抚琴泪下。
昔在南阳城,唯餐独山蕨。忆与崔宗之,白水弄素月。时过菊潭上,纵酒无休歇。泛此黄金花,颓然清歌发。一朝摧玉树,生死殊飘忽。留我孔子琴,琴存人已殁。谁传广陵散,但哭邙山骨。泉户何时明,长扫狐兔窟。
——《忆崔郎中宗之游南阳遗吾孔子琴抚之潸然感旧》
李白善抚琴,李白与崔宗之同游南阳时,崔宗之邀请李白赴菊潭宴饮,赠送给李白一张极为珍贵的孔子琴。几年后,听闻崔宗之死讯,李白抚琴怀旧,不禁潸然泪下。古琴仍在,故人已逝。二人同游南阳的画面历历如在眼前,泛舟湖上,月色如水,饮酒赋诗,纵情欢乐,美好的时光一去不复返,南阳一别,竟成永别。现在,他们已经阴阳两隔,再无重逢的可能。如果早知此生永不能再见,是不是就会更加珍惜在一起的时光呢?然而友人已经永远地闭上了双眼。这把孔子琴见证了他们往日的欢乐,成为友人留给他的唯一纪念。现在就用它来为友人送别吧,希望友人的在天之灵可以听到,就此安息。
琴声悠悠,如李白的悲泣。命运变化无常,渺小的生命在它面前,不过是随机抛出的石子。这些无常,却左右了人的悲欢离合。除了叹息,只能在心中将故人深深铭记,让与他有关的回忆仍然鲜活,以此作为最好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