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啻风流到郯溪(1 / 1)

伯禽降生的第二年春天,李白闲居在任城。这里距离孔子故里曲阜并不远,正是盛产“儒生”的地方,李白在这里见到大批“鲁儒”,对他们满口仁义道德的惺惺作态鄙视不已,这些“鲁儒”自然看李白也不顺眼,他们便发生争执,李白毫不客气地作诗反击,对他们大加讽刺。

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问以经济策,茫如坠烟雾。足著远游履,首戴方山巾。缓步从直道,未行先起尘。秦家丞相府,不重褒衣人。君非叔孙通,与我本殊伦。时事且未达,归耕汶水滨。

——《嘲鲁儒》

这些“鲁叟”大都是白发苍苍,饱读“五经”之人,他们用尽了毕生精力,将《诗》《书》《礼》《易》《春秋》这些儒家圣贤之书背得烂熟于心,但如果向他们请教治国之道,他们便如同坠入烟雾般茫然无措了。尽管如此,他们身上标志着他们儒生身份的装束却是一丝不苟的,脚下穿着文饰考究的远游履,头上戴着平整的方山巾,迈着风度翩翩的步子,还没有走路,就扬起了一片尘土。李白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些道貌岸然之人,他毫不留情地挖苦他们,你们对时务一窍不通,就不要在这里装样子了,还是回老家种地去吧。

唐朝年间,思想自由开放,除了占据统治地位的儒家思想,还有统治阶级对于道教的提倡,佛教的流行。李白便是受到儒家积极入世和道家逍遥避世两种思想的影响成长起来,他认为真正的儒生应该以建立一番功名为奋斗目标,实现自我价值。所以,对于那些迂腐不堪、因循守旧的鲁儒,他一眼就识破了他们的虚伪面目,也将自己与这些人区分开来,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

李白是如此嫉恶如仇,他的眼中不仅容不下黑暗、虚伪之人事,他还要毫不留情地揭露他们。对这些精神病态、毫无生气的鲁儒,讽刺背后,也许是李白悲悯的目光。他们明明已经被这个时代所遗弃,仍然固守着陈旧的思想,浑然不知,洋洋自得,守着陈旧的迷梦,李白无法唤醒他们。他不明白,为何盛世之下还能容许这些人存在,为何还有人愿意听他们的陈词滥调,而真正有着经世济国理想的他,却没有出路。

初夏,李白又离开任城,从济南往东,游览了崂山。秋天,他到了宋州,与好友刘砀山泛舟亭池,在冬天归家任城。这时,他的六父任城令“三年秩满”,回长安,李白为之饯行。

龙虎谢鞭策,鹓鸾不司晨。君看海上鹤,何似笼中鹑?独用天地心,浮云乃吾身。虽将簪组狎,若与烟霞亲。季父有英风,白眉超常伦。一官即梦寐,脱屣归西秦。窦公敞华筵,墨客尽来臻。燕歌落胡雁,郢曲回阳春。征马百度嘶,游车动行尘。踌躇未忍去,恋此四座人。饯离驻高驾,惜别空殷勤。何时竹林下,更与步兵邻?

——《对雪奉饯任城六父秩满归京》

李白的这位六父也是他的知己,李白形容他“独用天地心,浮云乃吾身。虽将簪组狎,若与烟霞亲”,即便他身在宦海沉浮,心依然如浮云般在天地间自由飘飞,远离俗世,独爱烟霞。可以说,这是令李白向往不已的状态了。他依依不舍地送别这位六父,为了和他多喝一杯酒,拉住他的马车不让走。

对常人而言,眼看着周围人青云直上,而自己怀才不遇,两相对照,很容易感到苦闷,但这不是李白。李白从来都是坦坦****,他为他们的离去而不舍,喝不完饯行的酒。他祝福着他的朋友们,希望他们拥有美好的前程,飞黄腾达了也不要忘了他。朋友们都发迹了,那他呢?没关系,他还有许许多多的朋友,和他一样壮志难酬的,已经功成名就归隐的,在山中隐居修仙的。他交友范围极为广泛,只要与他意气相投,他就能和他们称兄道弟,肝胆相照。李白的性情纯真可爱,他对于朋友,几乎没有任何功利性的索求,这也使得他交朋友时格外洒脱,不用思前顾后,权衡利弊。也许在少不更事时,这样处世是可以理解的,但李白一生如此。因为这样的性格,他有了许多挚友,也有许多人因此远离他。这样究竟是好还是坏呢?也许李白并没有考虑过,他只是一直跟随自己的心,从不怀疑。对于他的朋友们来说,拥有李白这样一位知己,是无比幸运的。李白一生也没有停下漫游的脚步,他在天南海北寻觅着与他有着共同精神追求的人,这些人与他一同游离于世俗之外,是那个时代的漫游者。

日落沙明天倒开,波摇石动水萦回。轻舟泛月寻溪转,疑是山阴雪后来。

——《东鲁门泛舟二首·其一》

水作青龙盘石堤,桃花夹岸鲁门西。若教月下乘舟去,何啻风流到剡溪!

——《东鲁门泛舟二首·其二》

又是一年春天,李白三十八岁了,他离开任城去往兖州。在一个风清月朗的傍晚,李白来到兖州城东的东鲁门,泛舟于湖上。

黄昏时分,夕阳映照在白色沙滩上,把沙滩照得闪闪发亮。晚霞映入水中,波光**漾,水中石头的影子忽明忽暗。波浪轻摇,水流潆洄,李白独自驾着小舟,满载着月光,顺着环绕的溪水而下。两岸桃花盛开,李白又想起了雪夜寻访戴安道的王徽之,当时他月下泛舟去往山阴时,是不是也是如此呢?皓月当空,物我两忘,李白一时恍惚起来,此时的我是李太白,还是王徽之?

在浩瀚的时空下,月光永恒地照耀着,悠悠天地间,李白忽然感到自己与王徽之的灵魂融为了一体。二人若能有幸相遇,定会一同分享这一轮美妙的圆月,相伴走过这段孤独的旅程。月光满天,水波粼粼,月光下诗人默立。此时的他是李太白还是王徽之,都不重要了。

李白漫游至任城以北的兖州,受到了兖州地方官王少府的热情接待。

皎皎鸾凤姿,飘飘神仙气。梅生亦何事,来作南昌尉。清风佐鸣琴,寂寞道为贵。一见过所闻,操持难与群。毫挥鲁邑讼,目送瀛洲云。我隐屠钓下,尔当玉石分。无由接高论,空此仰清芬。

——《赠瑕丘王少府》

王少府是一位清正廉洁的好官,品行高尚,才德兼备,让李白钦佩不已。李白在连年的干谒中,接触到了官场的混乱与黑暗,但王少府却能够以神仙般的姿态超然于这些世俗的尘嚣之上,又有一身真本事,挥笔之间,诉讼了结,能真正为百姓谋福祉,这是极为难得的,这也是李白所想要达到的境界。李白深深羡慕着王少府的生活,不吝言辞地赞美他,他甘受寂寞,琴声琤琤,不入巢穴,冰清玉洁。李白也希望王少府能够一眼识别他身上超凡脱俗的光芒,帮助他走上仕途。

王少府真的如同李白诗中所写的这般高尚完美吗?或许并不尽然,因为这位少府也没有理会李白的殷切期盼。倒不如说,是李白将自己的愿望,投射在了这位王少府身上。从李白的诗歌和行为可以看出,他是个彻底的理想主义者。他的理想是治国平天下,同时保持自己的高尚情操与独特个性,不受任何压抑和束缚,这是他的处世原则。正是因为他轻狂的个性,他在求仕路上屡屡碰壁,通向一位明君的道路是漫长而充满阻碍的,远远超出他的想象,但他仍然满怀希望,觉得理想一定会有实现的那天。李白的能量来自于他强大的内心,他并不是想游戏人间,而是比谁都享受生命。抗争、寻觅、挫折、柳暗花明,都成为人生旅途上的奇妙经历,他乐在其中,理想的火花如同生命之光,永恒不灭。

这年夏天,李白回到任城。他的友人梁四、方士赵叟来访,时值盛夏,酷暑难耐,李白在这时送别二位好友回东平(今山东泰安市东平县),东平位于任城之北,属于泰安,泰安因泰山而得名。

玉壶挈美酒,送别强为欢。大火南星月,长郊北路难。殷王期负鼎,汶水起垂竿。莫学东山卧,参差老谢安。

——《送梁四归东平》

长桑晓洞视,五藏无全牛。赵叟得秘诀,还从方士游。西过获麟台,为我吊孔丘。念别复怀古,潸然空泪流。

——《送方士赵叟之东平》

从李白的诗来看,梁四应该是一位隐士。李白手提盛满美酒的玉壶,依依不舍地送别好友,担心炎炎日光使友人行路艰难。友人与他一样,隐居山中,有四方之志。李白劝告友人,不要学谢安东山高卧,老了才功成名就。高卧东山的典故出自于《晋书·谢安传》,在东晋时期,谢安名望很大,在东山闲居二十余年,与文人饮酒赋诗,从不过问时事,朝廷屡次征召他而不出山。直到前秦南侵,东晋危在旦夕,谢安才出山做官,以八万兵力打败了号称百万的前秦军队,为东晋赢得和平。李白不愿在隐居中白白蹉跎了岁月,他的隐居与谢安不同,他隐居的目的还是求仕。隐居已久的友人或许此时已经心灰意冷,打算放弃从政的心愿,李白激励他,君主正在期待能人志士,不要等到老了才成为英雄。

赵叟是来访的另一位朋友,他的身份是方士,方士即方术之士,是古代自称能访仙炼丹以求长生不老的道教徒。李白嘱咐好友,回家途中路过获麟台,请为他吊唁孔老夫子。获麟台也名麒麟台,地处山东省菏泽市巨野,这里是麒麟的繁衍栖息地。麒麟是古代传说中的一种动物,鹿身、牛尾、一角,被视为“仁兽”。相传,孔子周游列国14年,终于在鲁哀公11年回到久违的鲁国。这时,鲁哀公领着王公大臣在巨野狩猎,惊扰了一只神兽,这只神兽就是麒麟,鲁哀公不识,命人捕获神兽,神兽身上中箭,难以逃脱,鲁哀公载着奄奄一息的麒麟回去。孔子见到被鲁哀公捕获的麒麟,长叹不止,流着泪说:“这是只有在天下太平时出现的麒麟呀!现在它被打死了,我也要完了。”随后,搁笔不再作《春秋》,“孔子西狩获麟,遂不作春秋”。两年之后,孔子离开了人世。据西狩获麟的传说,后人在鲁哀公捕获麒麟的地方建造了获麟台。

麒麟最终凄惨死去,孔子为它作了挽歌:“唐虞世兮麟凤游,今非其时来何求,麟兮麟兮我心忧。”他由麒麟的命运联想到自己,麒麟本是仁兽,在天下有道时才出现,现在天下有道,它降临到人间,竟然被人当作寻常野兽猎获,孔子心痛不已。从麒麟的死,他知道了这个世界也不需要他,自己的生命也将走到尽头。

李白想起孔老夫子,想起友人即将离去,不仅潸然泪下。难道他也会像那只无辜的麒麟一样被猎杀,和孔老夫子一样抱憾终身吗?他所处的时代明明是太平盛世。

送别友人,李白继续在任城周边漫游,他到了鲁郡(今山东省曲阜市),游览大庭库。

朝登大庭库,云物何苍然。莫辨陈郑火,空霾邹鲁烟。我来寻梓慎,观化入寥天。古木朔气多,松风如五弦。帝图终冥没,叹息满山川。

——《大庭库》

《太平寰宇记》记载:“大庭氏库,高二丈,在曲阜县城内县东一百五十步。”大庭库类似于一个小高地,李白登上了这个小高地,眺望远方,山川古木尽在眼前。历代帝王建立的江山,终将被湮没在历史的洪流中,眼前的自然风光,却能历经千年,李白想到这里,便叹息不已。人在茫茫天地间,实在太过渺小。

送别枯桑下,凋叶落半空。我行懵道远,尔独知天风。谁念张仲蔚,还依蒿与蓬。何时一杯酒,更与李膺同。

——《鲁城北郭曲腰桑下送张子还嵩阳》

秋天到来,枯叶零落。李白在这时送别好友张子回嵩阳,嵩阳就是嵩山之阳,位于河南省郑州市,嵩山也是李白的好友元丹丘的隐居之处,所以张子可能是李白在嵩山漫游时所结识的道士。

张仲蔚是晋朝的一名隐士,隐居在嵩阳,晋皇甫谧《高士传·张仲蔚》:“张仲蔚者,平陵人也,与同郡魏景卿俱修道德,隐身不仕。明天官博物,善属文,好赋诗,常居穷素,所处蓬蒿没人,闭门养性,不治荣名,时人莫识,惟刘、龚知之。”李白望着树下落叶飘零,不由得想到了张仲蔚,秋天已深,也许他正行吟在蓬蒿之间,目光苍凉。时光远去,不知多少人还会记得他。

此次一别,再见是何时?重逢的时候,一定要再与友人喝酒,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