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在太原漫游了大半年,第二年春天,他告别元演,返回安陆,又在山中过起了隐居生活。
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所以终日醉,颓然卧前楹。觉来盼庭前,一鸟花间鸣。借问此何时,春风语流莺。感之欲叹息,对酒还自倾。浩歌待明月,曲尽已忘情。
——《春日醉起言志》
一回到山中,有了妻子照料,吃穿不愁,李白消极避世的思想就又张扬起来了。世事大梦一场,何必还要苦苦追寻呢?于是他每天都把自己灌得醉醺醺,喝成一摊烂泥卧在前庭。酒醉让他飘飘欲仙,暂时忘却了俗世的烦恼和忧虑。明媚的春光洒在他身上,他忽然听见鸟儿在庭前花中婉转鸣叫,这才意识到原来春天已经到来了。如此美妙的时节,更加没有必要悲伤了。那么不如再喝几杯,让我乐极升天吧。一直喝到了天昏地暗,月光代替了日光,李白见到月亮,不禁放声高歌,邀请天上的月亮与他同享这人间的欢乐。月亮自然是不会理会他的,一曲唱完,他也被自己醉倒了。
李白写自己喝酒的诗,都像是他在尚未清醒时写下的,所以格外的狂放不羁,浪漫奇妙。想象一下,一个醉得歪歪倒倒,笔都拿不稳、眼睛都睁不开的诗人,一只手端着酒杯,一只手在纸上信笔涂抹。明明他的周围什么也没有,他的笔下却有气象万千。李白把他在酒醉时做过的梦,都写在了诗中。他在梦中漫游,像鱼儿一样自由自在,孤独又可爱。
但他并不孤独,他的诗流传了千百年,被人读着,被人记得。懂的人,也会悄悄敬他一杯酒。
这年五月,李白带着妻儿,告别了安陆的石头房子,移家到任城(今山东省济宁市),在这里度过了二十三年时光。李白为什么要离开湖北,不远万里搬家到山东?当时李白有许多族亲在山东,其中六叔在任城当县令,兄长在中都(今汶上)当县令,族弟李凝在单父(今单县)为主簿,从祖李之芳在济南任太守,近世族祖李辅在鲁郡(兖州)任都督,几个族弟(如李幼成、李令问等)当时也都在山东做事。李白来到东鲁,是为了投靠亲友。
任城属于现今的山东省济宁市,是一座历史悠久的文化名城,素称“风姓古国,运河之滨,有仁之城”。它地处鲁西南平原,京杭大运河中段。因这里地势较高,常免于济水之患,得济水之宁,故名为济宁。在夏朝时期,太昊后裔有仍氏在此建立仍国,周朝时期,仍国被封为任国;在唐朝时期,任城是东鲁地区的一个重镇。
自古以来,北方土地肥沃,资源丰富,祖先在黄河流域建立文明。唐朝以前,几乎历朝历代的经济重心都在黄河流域,南方则发展落后。由于天灾、战乱,北方人口开始向南方迁徙,带去了先进的生产技术,南方的经济逐渐发展起来。唐朝前期,经济空前繁荣,唐朝政治中心长安坐落在北方,经济重心也就在北方。但到了唐朝后期,由于安史之乱,北方陷入战乱,大量人口向相对安宁的南方迁移,南方逐渐成为我国人口的密集地区。以安史之乱为转折点,南方的经济迅速发展,超过北方,经济重心南移完成。
李白移家任城时,是唐朝早期,北方经济仍比南方发达。彼时,他的岳父许员外已经亡故,未能等到李白重振门第的那天。李白继续生活在许家,自然会招人非议。岳父的亡故,让他重获自由之身。为了远离纷扰,索性举家搬迁,如同他在五岁时一家人从碎叶迁徙到四川一样,到一个全新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桃李待日开,荣华照当年。东风动百物,草木尽欲言。枯枝无丑叶,涸水吐清泉。大力运天地,羲和无停鞭。功名不早著,竹帛将何宣?桃李务青春,谁能贯白日?富贵与神仙,蹉跎成两失。金石犹销铄,风霜无久质。畏落日月后,强欢歌与酒。秋霜不惜人,倏忽侵蒲柳。
——《长歌行》
到达任城时正值春天,此时的李白,已经三十六岁。万物复苏,桃李缤纷,季节开始了新的轮回,李白触景伤情,感到他的青春如同眼前这美好的春日风光,正在渐渐消逝,而他无能为力。年少时候,觉得青春无穷无尽,于是浑然不觉它的宝贵,肆意挥霍不知珍惜,春光无限好,欢歌纵酒,潇洒快活。每年的春天都如约而至,少年渐渐脱去了稚嫩的模样,面临同样的风光,同样的凋零,忽然失去了年少时赏春的心情。季节是残忍的,它用它永恒的轮回,衬托着人的年华易老。春日无穷无尽,人却只能有一次人生的春天。终于明白,春日无法永驻,青春也一样,时间公平而冷酷,不会等待任何人。风霜日月之下,没有长存不逝的东西,就连金石也会被销蚀殆尽,更何况人,人只是万物之中一直在消逝的脆弱生命之一。
当意识到这一切时,就感到了深深的恐惧与无力。韶华易逝,人也应当如同春日的灼灼桃花一样,在青春的美好时刻,追求梦想,建立伟业。桃花的绽放需要温暖阳光的照耀,但李白却没有等到照耀他的光,岁月催人老,不能在青春时候早立功名,就更不能留名于竹帛的史书中。李白有奋进的精神,远大的志向,在他最勃发的年纪,有着一身的力量与热情,等待着一个舞台让他大展身手,大放光彩。可惜,他没有等到他的机遇。他像一粒被春天遗忘的种子,春天快要过完了,却没有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他早已苏醒,却无法冲破黑暗。
无奈也好,悔恨也罢,时间仍然一刻不停地流逝着,每一寸光阴都是此生能享有的最年轻光阴。不如及时行乐,纵情高歌,酣饮消忧,暂时忘却时间的存在,好好地享受当下。但忽然而来的清冷秋风还是吹醒了梦中人,肃杀万物,风霜摧残,李白感觉自己好似秋风中柔弱的蒲柳,在不可抵御的寒冷面前,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如果没有最后一句“秋霜不惜人,倏忽侵蒲柳”,这首诗便落入俗套,成为借酒消愁消极避世之作,但这不是李白。尽管他说着要及时行乐,暂时忘却,但心中仍然充满悲凉。他明白,不管他如何醉酒,麻痹自我,仍然会有忽然清醒的时刻,周遭一片寂静,只听得见时间滴答走动的声音,人的悲哀与无力在这瞬间暴露无遗。当他明白了这些时,酒也就再也解不了他的愁。
初谓鹊山近,宁知湖水遥?此行殊访戴,自可缓归桡。
——《陪从祖济南太守泛鹊山湖三首·其一》
湖阔数千里,湖光摇碧山。湖西正有月,独送李膺还。
——《陪从祖济南太守泛鹊山湖三首·其二》
水入北湖去,舟从南浦回。遥看鹊山转,却似送人来。
——《陪从祖济南太守泛鹊山湖三首·其三》
李白到了齐州(今山东济南),拜访他的从祖济南太守李膺,从祖就是祖父的亲兄弟,是李白的长辈,但李白并不顾及,他与李膺游山玩水,称兄道弟。
鹊山湖绕着鹊山,因此而得名。相传昔日每年七八月间,无数的鸟鹊便从四面八方飞来,群聚于山林之中,盘旋啼叫,布满山巅,让人联想起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美丽神话。山凹中,古有砖砌矮墙,墙上挂有蒿帘,内有炉灶,相传为先秦名医扁鹊炼丹药之处,扁鹊死后葬在此,故称“鹊山”。这里树木颇多,松柏苍翠,春日花开,满山灿然。明朝人刘敕咏《鹊山》诗赞曰:“西北开青嶂,无峰山自奇。丹炉还历历,明月故迟迟。桃李春开日,楼船水涨时。许多寻胜者,到此好衔卮。”
李白与李膺泛舟鹊山湖上,鹊山湖浩**无边,山水相连,看似已接近,却怎么也划不到近前。李白开着李膺的玩笑,老兄,这就是你说的很近,你怕不是在逗我吧?
但游山玩水,本来就需要闲适的心境。放松下来,慢悠悠在舟上欣赏周围的绿水青山,也别有一番风味。被李白揶揄后,李膺有几分不好意思,李白便安慰他,我们又不是急着去访问戴胜的王徽之,可以慢慢划船回家的。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世说新语·任诞》
王徽之是王羲之之子,东晋著名书法家。为人潇洒自适,性情豪放,《世说新语》中记载,王徽之居住在山阴(今浙江绍兴市)时,一次夜里下大雪,他一觉醒来,打开房门,叫家人拿酒来喝。他环顾四周,触目尽是一片白茫茫的皎洁雪色。他忽然感到彷徨不已,吟诵起左思的《招隐诗》,招隐诗是西晋时以“招隐”为题所作的诗,在西晋蔚然成风,左思的这首诗描写了隐士的生活及居住环境,表达诗人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决心。读着读着,王徽之忽然想到了戴安道,戴安道是东晋著名的美术家和雕塑家,博学多才,性情高洁,曾坚拒太宰武陵王召其鼓琴之命。当时他就住在剡县,王徽之立马连夜乘坐小船到戴家去。船走了整整一夜,抵达戴家门口时,王徽之却没有进去,原路返回了。旁人疑惑不已,问他缘故,他回答道,我本来就是趁着一时的兴致前去的,兴致已尽,自然返回,为什么一定要见戴安道呢?
杖策招隐士,荒途横古今。岩穴无结构,丘中有鸣琴。白云停阴冈,丹葩曜阳林。石泉漱琼瑶,纤鳞或浮沈。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何事待啸歌,灌木自悲吟。秋菊兼糇粮,幽兰间重襟。踌躇足力烦,聊欲投吾簪。
——陆机《招隐诗·其一》
李白是一直向往魏晋风骨的,他在这里半开玩笑地引用王徽之雪夜访戴的典故,安慰他的好友李膺。王徽之带着惆怅乘船去寻访戴安道,两岸都是秀丽的美景,沿途的风光消融了他的悲伤,他的心情慢慢变得开阔起来,自然是到了之后也就没有见戴安道的必要了。李白与李膺,也是乘兴而到鹊山湖,鹊山湖的美景让他们流连忘返,超出了他们的预料。尽管错误估算了到达鹊山的时间,两人仍然兴致不减。小舟载着他们在宽阔的湖面飘摇,湖光水波摇**着青山,皓月当空,月光洒在如镜的湖面,夜色中的鹊山湖如仙境般幻化朦胧。夜深了,他们依依不舍地告别鹊山湖,从南浦回家,船动景变,远远望去,处处都是美景,鹊山仿佛也舍不得他们一般,目送他们回程。
眼前有美景,身旁有好友,他们乘兴而来,乘兴而归,青山目送着他们远去,月光洒落在寂静的人间。人无法与时间抗衡,却能赋予每段时间以意义。时间让人慢慢知道,什么是生命之中最为重要的。每个人的答案都不同,所以每个人走上不同的道路。对于李白而言,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呢?似乎是他那颗永远激烈跃动的,向往自由的心。
远海动风色,吹愁落天涯。南星变大火,热气余丹霞。光景不可回,六龙转天车。荆人泣美玉,鲁叟悲匏瓜。功业若梦里,抚琴发长嗟。裴生信英迈,屈起多才华。历抵海岱豪,结交鲁朱家。复携两少女,艳色惊荷葩。双歌入青云,但惜白日斜。穷溟出宝贝,大泽饶龙蛇。明主傥见收,烟霞路非赊。时命若不会,归应炼丹砂。
——《早秋赠裴十七仲堪》
李白回到任城,结识了后生裴十七,他与青年李白一样,才华横溢,豪情万丈,漫游四海,结交豪杰。李白见到这位后生,仿佛是见到了曾经的自己,心中万千滋味,不知从何说起。
少年此时心高气傲,无人能挡。李白又能对他说什么呢?他好像坠入了平行时空,喃喃地与曾经的自己对话,你如今年幼不识事,这个世界不是你想的这样简单,成功也不是那么的容易,卞和因为无人赏识美玉而哭泣,孔子悲叹匏瓜星高悬于天却不能为他食用,我现在功名没有着落,只能抚琴长叹,更何况你呢?希望你能少受一些挫折,好好珍惜青春,不要留有遗憾。这些话与当初的赵蕤对他的教诲如出一辙,在他终于懂得的时候,却已经太晚。
尽管他知道,他的告诫后生并不会明白,他仍然祝福这位后生,希望他有朝一日能被皇帝青睐,予以重用,青云直上。如果和他一样时运不济,就一起去炼金丹修道术吧。也许,李白这时才明白,他觉得自己无人能比,其实与他在同一道路上跋涉的青年,不知有多少,他只是其中毫不起眼的某一个,这条道路是正确的吗?他就要这样泯然众人了吗?他明明是与他们不一样的。
这年秋天,李白又去了嵩山,去找他的老朋友元丹丘。在这里,他结识了一位新朋友岑勋,《将进酒》“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中的岑夫子便是这位岑勋,岑勋与元丹丘是旧识。从此,三人结为好友,常常相聚饮酒,作诗遣怀。
李白继续南行,抵达襄阳,与好友孟浩然再会。当时,拒绝了李白《与韩荆州书》的襄州刺史韩朝宗对孟浩然十分欣赏,邀请他参加宴席,打算向朝廷推荐他。但孟浩然考虑到他之前去往长安求仕时,干谒张九龄未果,担心韩朝宗无法让他入仕,于是也没有按照约定入京。他与李白在襄阳短暂相聚,随后两人分别。李白梦寐以求的机遇,孟浩然却并不为所动,他对孟浩然的钦佩,又多了几分。
李白回到任城家中,这年年末,他的第二个孩子降生了。第二个孩子是一个小儿子,李白取名为“伯禽”,小字“明月奴”。
月亮对于李白而言,是世间一切美好的化身,是他心中至高无上的圣洁之物,是他最知心的伴侣,从他的诸多诗句中都可以看出。他用明月给他的小儿命名,也许,便是希望他能如月亮般温润可爱,纯真明亮,可见李白对小儿的深爱。
伯禽也没有让李白失望,在《故翰林学士李君墓志》中曾被称誉:“有子曰伯禽,天然,长能侍,幼能辨,数梯公之德,必将大其名”,在父亲李白的熏陶之下,伯禽从小便知书达理,文质彬彬,有李白的风范。但他似乎并没有与李白一样积极求仕,而是终生过着布衣的生活。伯禽有一子二女,李白的孙子承续了祖父的性情,“少年出游,一二十年,不知所在”,年轻时离家云游四海,在乱世中不知所踪。两个女儿嫁给了乡间农夫,范传正曾欲让她们改嫁给士人,被二女断然拒绝,“因告二女,将改适于士族。皆曰:‘夫妻之道命也,亦分也。在孤穷既失身于下俚,仗威力乃求援于他门。生纵偷安,死何面目见大父于地下?欲败其类,所不忍闻。’”虽然那时的李白,早已与世长辞,他的后人仍然如他一般性情刚烈,让诗仙李白的精神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