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不久,李白开始在周边漫游。第二年春天(728年),李白到了江夏(今湖北省武汉市)。在江夏,李白遇到了他在安陆结识的好友蔡十,他正准备归家安陆,李白作文相送。
吾观蔡侯,奇人也。尔其才高气远,有四方之志。不然,何周流宇宙太多耶?
白遐穷冥搜,亦以早矣。海草三绿,不归国门。又更逢春,再结乡思。一见夫子,冥心道存。穷朝晚以作宴,驱烟霞以辅赏。朗笑明月,时眠落花。斯游无何,寻告睽索。来暂观我,去还愁人。
乃浮汉阳,入云梦,乡枻云叩,归魂亦飞。且青山绿枫,累道相接,遇胜因赏,利君前行。既非远离,曷足多叹?秋七月,结游镜湖,无愆我期,先子而往,敬慎好去,终当早来,无使耶川白云不得复弄尔。
乡中廖公及诸才子为诗略谢之。
——《早春于江夏送蔡十还家云梦序》
蔡十与李白一样,才高气远,有四方之志。他与李白相遇,谈起了李白向往已久的云梦泽。沉醉在新婚之中的李白,忽然被唤醒了。
他在江夏漫游,三月,与准备赴扬州的孟浩然相会。
这是李白第二次来到江夏,第二次登上黄鹤楼。相传,他在两年前第一次登上黄鹤楼时,准备作诗抒怀,抬头望见了崔颢的《黄鹤楼》,便放弃了作诗,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崔颢《黄鹤楼》
崔颢的《黄鹤楼》,作于他壮年之时。崔颢在中了进士之后,得不到有力人士的推介,于是他在全国各地漂泊宦游了二十年,走遍了大江南北,最后,终于得以回长安为官。在回程路上,崔颢途经黄鹤楼,登楼远眺,怀古伤今,烟波浩渺,顿生乡愁。
这首《黄鹤楼》被严羽的《沧浪诗话》誉为唐代七律之首,成为千古传诵的七律佳作。李白当时年轻气盛,尚未体会到崔颢漂泊二十年的沧桑心境,没有经历过崔颢那样的人生波折,尽管他是天才诗人,但彼时的他涉世未深,写不出崔诗的厚重寂寥,余韵绵长,是自然而然的。
但李白是不服气的,第二次登上黄鹤楼时,孟浩然正要离开,尽管万分不舍,但还是潇洒地与他挥手作别。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孟浩然此行的目的地是扬州,正是阳春三月,李白想象着,大好春光中的扬州,应该是满城柳絮飘**,繁花似锦,如一片迷离的烟霞。正是春意最浓的时候,友人从黄鹤楼顺着长江而下,定能欣赏到沿途极美的春色,收获一段美好的回忆,只可惜他却不能与好友同去。
李白是极其欣赏孟浩然的,他纵情山水,吟诗作乐,像一个神仙般逍遥,李白深深向往着。将孟浩然送上船,小船渐渐远去了,李白仍然站在江边目送远去的风帆,一直望到帆影模糊,消失在碧空的尽头,这时才发现,一江春水正在浩浩****地流向天际。
李白与友人作别,向来是潇洒的,开阔的,充溢着对于友人的祝福,冲淡了别离的伤感,也让他的诗远离了悲伤的离情别绪的陈词滥调。对他来说,暂时的别离的不舍,比不过对于美好未来的憧憬。他依然相信着,别离后的他们,一定会在未来以更好的方式重逢。别离只是空间距离上的远离,心却更接近了。正是在一次次的别离中,明白了彼此的珍贵,相守的美好,他对于重逢满怀期待。
送别孟浩然,李白回到安陆家中,度过了一年的岁月。
碧荷生幽泉,朝日艳且鲜。秋花冒绿水,密叶罗青烟。秀色空绝世,馨香竟谁传。坐看飞霜满,凋此红芳年。结根未得所,愿托华池边。
——《古风·其二十六》
虽然已入赘到许家,但他的岳父似乎并没有给他带来仕途上的便利,李白闲居在安陆,依然是不得志。秋霜渐浓,绿水中的荷花高洁美丽,却经不起秋风的摧残。李白联想到自己,时光催人老,而自己还是无人识,哀愁涌上心头。
无奈之下,只能借酒消愁。酒与诗人一相逢,便成就了无数美妙的诗文。酒是李白的挚友,它能让他忘却世间的烦恼,在半梦半醒之间,睥睨众生,逍遥自在,没有什么能将他束缚。相应的,酒也是让他放浪形骸的原因,酒醉之后,他便完全暴露了本性,口无遮拦,无所顾忌,误了许多事。对此,他曾写过一首诗给妻子许氏婉转示歉:
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虽为李白妇,何异太常妻?
——《赠内》
太常妻的典故来自于《后汉书》,据史书记载,后汉时期周泽为太常,克己奉公,虔诚宗庙,斋戒在斋宫之中。一次,他病得很厉害,妻子关心他,来斋宫探病,他却勃然大怒,认为妻子冲犯了神灵,派人将她捉到官府定罪。人们笑他迂腐,不近人情:“生世不谐,作太常妻。一岁三百六十日,三百五十九日斋。”
李白将自己的妻子比作太常妻,检讨自己每天只知道喝酒喝成一摊烂泥,置妻子于不管不顾,把家事都抛给她,让她忍受无人理会的寂寞。尽管他清醒的时候并不多,但他清醒的时候,还是颇有自知之明的。
因为酗酒,李白与早已对他嫉恨在心的李长史矛盾更加激化了。一次,李白醉酒骑马,飘飘然如在仙境,冲撞了李京之,李白只得写了《上安州李长史》请罪,解释道“而遥观君侯,窃疑魏洽,便欲趋就。临然举鞭,迟疑之间,未及回避”,他说是因为酒醉眼花,把李长史误认为好友魏洽,才会举起鞭子,对他无礼。这番解释,李长史自然不会满意,他对李白更加不友好了。
也许,李白明明受到了马正会的器重,却未能如愿做官,就是因为李长史在其中暗暗捣乱,误了李白的机会。以李白的性格,权力斗争并不适合他,他过于自负,狂放不羁,不屑于察言观色,曲意逢迎,因为他没有虚伪的面具,始终是以最本真的面貌示人,但这是官僚们所不喜欢的,遭到小人陷害是必然。但李白不肯屈服,他认为自己有才华,有胆识,必然能成就一番事业,一定会有人发现他,器重他,一定有人是懂他的。李白是一个浪漫的理想主义者,他始终对自己的选择深信不疑。错的不是李白,而是那个污浊的名利场。
这年,李长史升迁到他地,裴长史继任,李白的心中又燃起希望,但他因为酗酒误事太多,名声并不好。他拜谒裴长史多次,并写了《上安州裴长史书》以表心意。
白闻天不言而四时行,地不语而百物生。白人焉,非天地也,安得不言而知乎?敢剖心析肝,论举身之事,便当谈笔,以明其心。而粗陈其大纲,一快愤懑,惟君侯察焉。
白本家金陵,世为右姓。遭沮渠蒙逊难,奔流咸秦,因官寓家。少长江汉,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轩辕以来,颇得闻矣。常横经籍书,制作不倦,迄于今三十春矣。以为士生则桑弧蓬矢,射乎四方,故知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南穷苍梧,东涉溟海。见乡人相如大夸云之事,云楚有七泽,遂来观焉。而许相公家见招,妻以孙女,便憩于此,至移三霜焉。
曩昔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万,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此则是白之轻财好施也。又昔与蜀中友人吴指南同游于楚,指南死于洞庭之上,白禫服恸哭,若丧天伦。炎月伏尸,泣尽而继之以血。行路间者,悉皆伤心。猛虎前临,坚守不动。遂权殡于湖侧,便之金陵。数年来观,筋骨尚在。白雪泣持刃,躬身洗削。裹骨徒步,负之而趋。寝兴携持,无辍身手。遂丐贷营葬于鄂城之东。故乡路遥,魂魄无主,礼以迁窆,式昭明情。此则是白存交重义也。
又昔与逸人东严子隐于岷山之阳,白巢居数年,不迹城市。养奇禽千计。呼皆就掌取食,了无惊猜。广汉太守闻而异之,诣庐亲睹,因举二以有道,并不起。此白养高忘机,不屈之迹也。
又前礼部尚书苏公出为益州长史,白于路中投刺,待以布衣之礼。因谓群寮曰:“此子天才英丽,下笔不休,虽风力未成,且见专车之骨。若广之以学,可以如比肩也”。四海明识,具知此谈。前此郡督马公,朝野豪彦;一见礼,许为奇才。因谓长史李京之曰:“诸人之文,犹山无烟霞,春无草树。李白之文,清雄奔放,名章俊语,络绎间起,光明洞澈,句句动人”。此则故交元丹,亲接斯议。若苏、马二公愚人也,复何足尽陈?倘贤贤也,白有可尚。
夫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是知才难不可多得。白,野人也,颇工于文,惟君侯顾之,无按剑也。伏惟君侯,贵而且贤,鹰扬虎视,齿若编贝,肤如凝脂,昭昭乎若玉山上行,朗然映人也。而高义重诺,名飞天京,四方诸侯,闻风暗许。倚剑慷慨,气干虹霓。月费千金,日宴群客。出跃骏马,入罗红颜。所在之处,宾朋成市。故时节歌曰:“宾朋何喧喧!日夜裴公门。愿得裴公之一言,不须驱马将华轩。”白不知君侯何以得此声于壤之间,岂不由重诺好贤,谦以得也?而晚节改操,栖情翰林,天才超然,度越作者。屈佐国,时惟清哉。棱威雄雄,下慑群物。
白窃慕高义,已经十年。云山间之,造谒无路。今也运会,得趋未尘,承颜接辞,八九度矣。常欲一雪心迹,崎岖未便。何图谤詈忽生,众口攒毁,将欲投杼下客,震于严威。然自明无辜,何忧悔吝!孔子曰:“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过此三者,鬼神不害。若使事得其实,罪当其身,则将浴兰沐芳,自屏于烹鲜之地,惟君侯死生。不然,投山窜海,转死沟壑。岂能明目张胆,托书自陈耶!昔王东海问犯夜者曰:“何所从来?”答曰:“从师受学,不觉日晚。”王曰:“吾岂可鞭挞宁越以立威名?”想君侯通人,必不尔也。
愿君侯惠以大遇,洞天心颜,终乎前恩,再辱英眄。白必能使精诚动天,长虹贯日,直度易水,不以为寒。若赫然作威,加以大怒,不许门下,遂之长途,白既膝行于前,再拜而去,西入秦海,一观国风,永辞君侯,黄鹄举矣。何王公大人之门,不可以弹长剑乎?
——《上安州裴长史书》
虽然是干谒,但李白是不卑不亢的。我们仿佛能看到,这位诗人在写自己时,胸中奔涌的万丈豪情。他有着不凡的身世,自幼饱读诗书,才华过人,学习剑术,武艺高超;他志向远大,年少时就开始四处漫游,仗剑去国;他重情重义,乐善好施,在扬州救济落魄公子不惜散尽千金;为了让在旅途中不幸去世的友人叶落归根,他背着友人的尸骨到他的家乡亲自埋葬;他性情高洁,在山中隐居养禽,修身养性,引得太守亲睹……而这样优秀的一位诗人,在这个盛世,却找不到出路。
李白不是在奉承别人,而是在告诉他干谒的对象,在你的眼前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你是一个优秀高贵之人,我相信你能慧眼识珠。他不肯放低自己的身段半分,他堂堂正正,把自己的心迹献出,等待回应。如果这封言辞恳切的信还是不能打动你,那必然是你的问题,李白就是有着这样的自信。
然而,裴长史还是因为李白酗酒的“前科”而拒绝了他。李白万分沮丧,回到了自己在寿山的家中,又开始了隐居。
这时,李白在扬州的好友孟少府发来“移文”,他认为北寿山小而无名,李白在此处隐居,有负于盛时。
李白撰文《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以寿山的口吻反驳孟少府:“仆包大块之气,生洪荒之间,连翼轸之分野,控荆衡之远势。盘薄万古,邈然星河,凭天霓以结峰,倚斗极而横嶂。颇能攒吸霞雨,隐居灵仙,产隋侯之明珠,蓄卞氏之光宝,罄宇宙之美,殚造化之奇。方与昆仑抗行,阆风接境,何人间巫、庐、台、霍之足陈耶?”
寿山虽然在别人看来是一座不出名的小山,但在李白眼中,寿山承大地之灵,沐日月之精,并不逊色于五岳名山。仙风道骨的李白居住在此,寿山辅佐他以正气,给他以灵感,让他悠然自在,乐而忘忧。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山中问答》
这是李白继少年时代后的第一次隐居,也许是因为与妻子感情甚笃,一边享受着家庭的温暖,一边暂时搁置了远大抱负。在秀丽清幽的寿山中,他忽然感受到了孟浩然笔下的隐居之趣。
面对外人的疑惑不解,李白一笑置之。与历史上大部分隐士一样,他的隐居不是纯粹的隐居,而是为了等待机遇的降临。但他又是真正享受着隐居的快乐的,这种矛盾,难以解释,索性以笑来回应。
在自然山水中,远离人间的烦扰。桃花流水,窅然而去,别有洞天,妙趣无穷,与喧闹的人间截然不同。只有安宁的内心才能领会这样的自然之美。呼吸着清新的空气,看着山中美丽的风光,洗去了凡尘,整颗心都变得晶莹透亮。在隐居中,李白慢慢找回自己,积蓄着重新出发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