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苏颋,李白继续南下,到达峨眉山。峨眉山自古以来就有蜀中仙山之名,对神仙兴趣颇浓的李白,自然要亲自去寻访一番。
蜀国多仙山,峨眉邈难匹。周流试登览,绝怪安可息?青冥倚天开,彩错疑画出。泠然紫霞赏,果得锦囊术。云间吟琼箫,石上弄宝瑟。平生有微尚,欢笑自此毕。烟容如在颜,尘累忽相失。傥逢骑羊子,携手凌白日。
——《登峨眉山》
李白是带着疑虑去攀登峨眉山的,他早就听闻,在蜀中的仙山中,峨眉山是其他仙山难以匹敌的,究竟到了什么程度?李白去游览了一番才明白,峨眉山的无与伦比绝对不是徒有虚名,岩壑幽深,群峰险怪,他被峨眉的“绝怪”深深折服了。
登上峨眉山,只见青翠的山峰与天相接,浑然天成,斑斓的色彩让人仿佛置身画中。沉浸于丹霞翠霭之中,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紫烟缭绕,群山巍峨,人与景、心与天融为一体,像是得到了仙家的锦囊之术,好一个人间仙境。
诗人仿佛已经成为神仙,乘着紫霞在山中遨游,在云霄吹奏玉箫,在石上弹起宝瑟,逍遥自在,快活无比。人生的志向抱负,此时全然化作了云烟,尘世的幸福已无可留恋,就让我化作一个神仙吧。这样想着,肉身仿佛正在慢慢消失,只有一股飘飘然之感,尘世的辛劳与悲欢,也和肉身一起凋零了。如果遇到仙人葛由,定会随他而去,飞往云上,辞谢人间。
这一次,李白在山中没有寻到神仙,自己却仿佛化作了神仙,可见峨眉山之美,美得不像是人间,人置身仙境中,顿生出世之想。
尽管得到了苏颋的肯定,他的《大猎赋》依然没有等到玄宗的回应,也许是因为对神仙的向往一直浓烈,在李白出游的第二站,在峨眉山顶,他的出世念头又涌出来。他也在怀疑着自己,这条路也许不会如自己所愿,走得很容易,费尽辛劳所追寻的尘世功名,有什么意义?既不逍遥,又不自在,身心都被煎熬着。想放弃,却还是不甘心,人生应该有所作为才是。李白的出世愿望,只是他的一个遥远的梦境而已。
就在这种矛盾的心情中,李白写下了《登峨眉山》,这是他第一次与峨眉山相遇。李白写峨眉山,没有用浓墨重彩描写峨眉山是如何秀甲天下,而是写峨眉山的美景让他有了出世之感。在山中漫游,也许会遇到神仙,让人心生向往。让人没有去过峨眉山,也能够想象出重峦叠嶂中仙气缭绕的景象。言有尽而意无穷,李白的诗句也让峨眉山笼罩了一层仙雾。
李白继续漫游,他由峨眉山往东,抵达渝州,也就是现在的重庆。
当时的渝州太守为李邕,李白带着自己的诗作,去拜访了他。李邕是著名《文选》注家李善之子,唐代名士、书法家,天资聪慧,少年成名,曾任户部员外郎、括州刺史、北海太守等职,人称“李北海”。作为当时的文坛大家,李邕乐于结交名士,奖掖后进。在李白去拜访李邕之前,生活落魄的少年杜甫到达齐州,李邕闻后,连日去往齐州与杜甫会面。与李白同时代的崔颢也受过李邕的照顾,李邕听说崔颢的诗闻名,便特意邀请他到家中。所以,李白相信,重才爱士的李邕也会给自己特别的礼遇。
李邕是李白谒见的第二位名士,李白的诗作由苏颋推荐之后,李邕对这位天才青年诗人已有所耳闻。然而,这二人的会面,却并不是想象中的一见如故。
李邕的性格中,有“拯孤恤穷,救乏赈惠”“重义爱士”的一面,也有性情“险躁”“自矜自肆”的一面。他和李白的年龄间隔了二十年,谒见李邕时,年少轻狂的李白行为举止不拘俗礼,谈论间放言高论,引起了李邕的不满。面对心高气傲、胆大自负的青年李白,李邕没有给他好脸色,冷冷地接待了他,然后就对他不闻不问了。李白不甘示弱,作诗回敬李邕,劝告他不可轻视年轻人。言辞之间,全然是少年人的雄心壮志和对于权贵的蔑视,这是一首锋芒毕露的诗。
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上李邕》
李白喜爱禽鸟,喜爱月亮,喜爱山川湖海,他不吝笔墨地赞美这些自然之物,寄托自己的浪漫情思。但他想成为的,不存在于现实世界中,而是凌驾于世间万物之上,能够俯瞰众生的神鸟大鹏。
大鹏出自《庄子·逍遥游》,“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传说中的这只神鸟不知道有几千里长,当它振翅高飞的时候,翅膀就像是挂在天边的云彩。大鹏往南方的大海迁徙,翅膀拍打水面,能激起三千里的波涛,扶摇直上,可高达九万里。
大鹏的形象是庄子思想中的图腾,这只奇大无比的神鸟,不受任何束缚,形象不羁,志向远大,寄托了庄子想要达到的超脱万物、无所依赖、绝对自由的精神境界。李白以大鹏自喻,这只大鹏与庄子笔下的却不同。李白所想成为的这只大鹏乘风起飞,能飞到九万里高空,即使不借助风的力量,当它扇动翅膀,依然能激起溟水波涛汹涌。它强大无比,依靠自己的力量,就能悠游于世。李白极力夸大着大鹏的神力,他有着与大鹏一样远大的志向,幻想着冲破一切束缚,展翅高飞,实现自我,大鹏是来自于李白心中的无穷精神力量。
由庄子到李白,大鹏完成了从出世到入世的形象转化,大鹏被李白注入了新的血液,成为中国士人的另一重理想人格。这也说明了李白对于道教的追随并不纯粹,他不是想要隐居山林,与自然融为一体,逍遥避世,追求绝对的精神自由,而是必须在充满束缚的人世间,大展宏图,完成自己的凌云壮志。这样的一股生命觉醒的力量,让李白从道教的无欲无求中冲了出来,像一只大鹏般展翅高飞,翱翔在天际。
李白的志向远大,出口不凡,自然会遭受世人的不解与嘲笑。李白并不在意,但他在意他所认为可能是伯乐的李邕,竟然也和那些凡夫俗子一样不认可他。他毫不客气地反击他,孔子尚且觉得后生可畏,你难道会比孔子高明?千万不可轻视年轻人啊。
在这首诗之后,李白与李邕多年未会面。李白虽然性情直爽,但他也心怀宽广,并没有对李邕的冷漠耿耿于怀。李邕一生坎坷,屡遭贬黜,“喜兴利除害”,颇有善政,但最终被奸臣诬告而死。李白极为同情李邕的遭遇,天宝九年(750)在《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中沉痛悼念他,“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蒿棘居。少年早欲五湖去,见此弥将钟鼎疏”。
同在这不自由的人世间,各自承受着自己的命运。相交的一瞬,也许就是永恒的一瞬,李白心胸豪迈,却也重情重义。时间抹平了年少的轻狂,让他尝到了人生艰难,回忆故去的人事,像是旧友一般亲切,诗句中涌现出追怀故人的幽思。
在李邕这里撞了南墙之后,这年冬天,李白返回到匡山。匡山依然是熟悉的模样,他的旧居却变得荒凉破败了。
未洗染尘缨,归来芳草平。一条藤径绿,万点雪峰晴。地冷叶先尽,谷寒云不行。嫩篁侵舍密,古树倒江横。白犬离村吠,苍苔壁上生。穿厨孤雉过,临屋旧猿鸣。木落禽巢在,篱疏兽路成。拂床苍鼠走,倒箧素鱼惊。洗砚修良策,敲松拟素贞。此时重一去,去合到三清。
——《冬日归旧山》
沿着熟悉的路返程,李白来不及洗干净沾满灰尘的帽子,便踏上了去匡山的路。即便是在萧瑟的冬日,匡山依然充满生机,山间小路爬满了青藤,万点雪峰在阳光下闪烁,像一位朋友一样热情迎接着他回家。但由于离开太久,他的旧居已经一片破败了,成为孤雉、苍鼠、素鱼的天地。离去的这段日子,仿佛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曾经熟悉的一切,如今也有些陌生了。看着这满目的破败,心中涌出失落。这一片曾属于他的小小天地,看来就要与他告别了。
李白洗干净了砚台,听从苏颋的建议,广之以学,博览深造,在匡山又开始了孤独漫长的读书时光。时间毫无波澜地流逝,三年过去,李白二十四岁。在春天重新降临到匡山,万物复苏的时候,他决定去蜀远游。李白满含着深情与依恋,同匡山作别,这一别后,他再也没有回来。
晓峰如画参差碧,藤影风摇拂槛垂。野径来多将犬伴,人间归晚带樵随。看云客依啼猿树,洗钵僧临失鹤池。莫怪无心恋清境,已将书剑许明时。
——《别匡山》
春天的匡山,像刚刚睡醒的孩童一般柔嫩可爱。在曙光中,诗人走出门外远望,山峰被春风染上了深深浅浅的绿,斑斓如画。门前,长长的藤蔓从树上垂下,在微风中摇曳,轻轻拂过栏杆。这座山中,有着许多条交错的小路,人们常常带着家犬从上面走过,到了傍晚时分,晚归的农人就会背着所打的柴,从山上走下来。
回忆起在这里度过的无数个日夜,依然历历在目。读书累了,就会倚靠着树休息、发呆,看天上的云,听山上的猿啼。还能看见大明寺中的僧人,来池塘清洗钵盂,白鹤有时也会在这个池塘停驻,它们现在飞去哪里了呢?曾经驯养过的那些鸟儿,它们又去哪里了呢?如同一去不复返的年少时光,再也见不到它们了。
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亲切而温暖,承载了年轻的梦想,见证了少年的默默拔节与蕴藏。而今天,就要和它们告别了。好男儿志在四方,山的那边,还有广阔的天与地,等待着少年去闯**。尽管心中万分留恋,但必须往前。
少年背上他的书与剑,不回头地走向远方。
再见了,匡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