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的隐逸之风由来已久,从道家的老子庄子开始,至魏晋南北朝到达高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说的就是士人要在得意时入仕,失意时归隐,这成为历史上许多读书人的追求。隐士的侧重点在于“士”,这种定义让隐士演变成了一个自相矛盾的词,真真假假的隐士出现了,这是一类介于出世与入世之间,不彻底的人群。既然已“隐”,那么应当是与外界隔绝,不需要获得世人的认可,甚至不需要被世人所发现的,历史上也许有不少这样的人物,在做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情之后,归隐山林,消失踪影,成了传奇故事中让人唏嘘不已又无限留白的结尾。但大多数隐士所追求的,是既要留给世人被发现的线索,又要神神秘秘来去无踪,甚至于,把隐居当成是一种走上仕途的终南捷径。他们的归隐是不彻底的,不是对于尘世无欲无求,不在乎后人对自己的评价,只是暂时远离了喧嚣,回归到自然,依然在等待着未来某一天,机遇从天而降。人是无法脱离社会的动物,将隐居这个过程无限美化之后,便会显出人类只能处于某种特定的生活处境的悲哀,“生活在别处”永远是美好的向往。
在师从赵蕤的时期,李白常常往来于匡山与长平山,没有停下去山中寻觅道士的脚步,他在岷山结识了道士东岩子,并跟随他游学。李白归隐的目的,当然也不是纯粹的“隐”,他的意图在于“士”,“士”者“仕”也,犹农夫之于耕也,这几乎是天经地义的。
李白与东岩子甚为投缘,他们在一起谈论道经,隐居于岷山中。除了日复一日地读书、练剑,李白还在山林中养起了鸟,李白后来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一文中有所介绍,“养奇禽千计,呼皆就掌取食,了无惊猜”。鸟是自由自在的生灵,李白却能让数千只鸟儿听从他的号令,在他的手掌取食,可见李白养鸟的技艺高超。
这时的李白,还不足20岁,他在山中的生活悠闲自在,与天空中的小精灵们为友,伴着书本入眠。振臂一呼,鸟儿们呼啦啦飞回他身边,吃他准备的食物,看着他养的鸟儿们振翅高飞,飞向苍茫的天空,他也心驰神往。
李白驯鸟的奇事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了当地太守的耳朵里,太守于是亲自来查看,发现确实如传闻所说,甚为惊奇。太守认为李白有道术,是功力深厚的道人,于是推荐他去参加有道科的会试,李白婉言谢绝了太守的好意。
李白喜爱禽鸟,也许是因为它们那灵动可爱的模样,无拘无束的天性。仿佛从未沾染世间的污浊一般,小小的身体,却能迸发出蓬勃的生机,唱着婉转的歌儿,向高高的天空飞去。它们属于自然,拥有着天空、森林、河流,衬托着人的不自由。李白向往鸟儿,有着远大的志向,有着天真烂漫的性情,能够自由自在地飞翔。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李白拒绝太守,也拒绝了通过应试走上仕途的普通方式。他的志向,不在于寒窗苦读,通过层层选举获得官位,而在于通过不走寻常路的方式,让伯乐来发现他。显然,太守并不是他所认为的伯乐。
慢慢地,李白意识到,隐居深山也许最终会无人识。于是他离开山中,去探索匡山周边的地区,一边游山玩水,一边寻找可能的贵人毛遂自荐。像是一只鸟儿,羽翼丰满之时离开鸟巢,飞向更为辽阔的天空。
他的第一站是成都,由此开启了他几十年的漫游生涯。
是年春天,十九岁的李白从江油南下,到达成都,登上了散花楼。
日照锦城头,朝光散花楼。金窗夹绣户,珠箔悬琼钩。飞梯绿云中,
极目散我忧。暮雨向三峡,春江绕双流。今来一登望,如上九天游。
——《登锦城散花楼》
成都古代被称为锦城,“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说的就是成都。由于这里优越的自然条件,富饶的物产,秀丽的山川,成都古往今来被誉为“天府之国”,很早就有比较发达的织锦手工业,华美精致的蜀锦就如同成都的山河一般秀美,锦城之名由此而来。
一个春天的清晨,初生的霞光照耀着美丽的锦城,将散花楼染成了金色,沐浴着一片金色光芒,这座城渐渐地苏醒过来,显示出它生机勃勃的模样。李白望着由“天女散花”而得名的散花楼,它似一个清晨刚刚梳妆完毕的美人,安静地伫立在万丈光芒之中。散花楼就像它的名字一样美轮美奂,窗棂被朝霞镀上金色,门上的彩绘如同锦绣一般精美,珍珠做成的门帘,挂在银色的帘钩上。他一边细细欣赏着,一边攀登着这座楼,高高的梯子一眼望不到头,消失在碧绿的树丛中,仿佛是被注入了仙气,才会如此美丽,好像不属于人间。
花费了许多的力气与时间,李白攀上了散花楼,凭栏远眺。已经是日暮时分,锦城的美景尽收眼底,一时间,他忘却了所有的烦忧,世间的一切人与事都变得渺小。忽然下起了昏暗的暮雨,潇潇飘向三峡,满江的春水,环绕着锦城流动。散花楼的美景令诗人如痴如醉,仿佛登上楼后不是身在楼中,而是到了九天云霄之上。
宋末蒙古军队入侵时,散花楼被毁,没有留下供后人考证的史料,1993年新建的散花楼已无法复原它原本的模样。这一座早已在历史中消失的楼,因为李白的诗句,引起了后人的无限遐想,这便是李白诗歌的魔力。尽管历史无从考证,我们依然能通过李白浪漫飘逸的诗句,幻想着曾经有这样一座楼存在,在霞光中金碧辉煌,摇曳着流光溢彩的珍珠门帘,攀上高耸入云的梯子,仿佛置身于天上人间。这样一座楼,让李白心潮澎湃,惊叹不已,诗人在这里俯瞰锦城的山河时,忘记的烦恼是什么?想到的是什么?李白没有写,却好像又抒发了万语千言;散花楼没有实体的存在,却早已在另一个世界存在了千百年。
可以肯定的是,到达成都的青年李白,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他将他的豪迈胸怀融入他所看到的自然山水、亭台楼阁中,自由地抒发着他的浪漫个性。想象已久的未来距离如此之近,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摘下天上的星星。
李白在成都开启了漫长的干谒之路,他去谒见的第一个人是苏颋,也可以说是李白人生中的第一位伯乐。
苏颋是唐朝著名文士,在玄宗时官至宰相。开元九年(721)春,苏颋入蜀为益州长史。李白在此时带着他的《大猎赋》初稿去投刺苏颋,希望能够通过苏颋向朝廷推荐,成为第二个司马相如。
李白的《大猎赋》与《上林赋》《子虚赋》如出一辙,李白用了华丽浪漫的笔法,引经据典,以排山倒海的气势歌咏唐朝的国力强盛,君王狩猎的英姿,并在结尾处宣讲道教的玄理,迎合玄宗对于道教的提倡。苏颋见到李白的赋,称赞李白“此子天才英丽,下笔不休。虽风力未成,且见专车之骨。若广之以学,可以相如比肩也”。他认为李白的赋与司马相如的不分上下,鼓励他博览深造。但这篇赋当时并未被玄宗御览,直到天宝元年(742),李白修改了这篇赋,重新进献玄宗,玄宗阅后,大为赞赏。
这些波折是李白无法预料的,但苏颋的肯定给了李白莫大的信心,在与苏颋交往的过程中,李白也受到了苏颋的影响。
李白与苏颋的身世有几分相似,他们都是天资聪颖,自小就才华过人。苏颋“五岁便措意于文”,李白“五岁诵六甲”,他们在少年时期,才华初显,确立了由文入仕的人生理想。
只是,由于出身的不同,他们从少年时期就走上了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苏颋生于宰相世家,自然选择读书应试,顺利进入仕途;而李白一路学习纵横术、道术、剑术,成长为一个任侠使气的江湖人,只能通过“旁门左道”来施展抱负。
苏颋影响了李白的政治理想,像苏颋一样辅弼君主治国,成为李白更为明确的政治目标,李白后来在自序《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中写道,“乃相与卷其丹书,匣其瑶瑟,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可见其远大志向。
由于李白选择的道路,他的仕途注定不会像苏颋一样顺遂,也许是李白时运不济,遇上的君主不如苏颋的开明,导致他的才华得不到应有的器重;也许是他的出身注定了仕途的艰难。但此时的李白一无所知,他只能跟随命运的安排,与苏颋相遇,苏颋与他惺惺相惜,许他光明的未来。他等待着玄宗的垂青,一颗年轻的心,像振翅的鸟儿一样快要飞上高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