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为这份爱,使得她一个人的境遇,一个人的丧失与痛楚,和国家的命运、时代的巨变,无可救药地交缠在一起,酿成了她写在宋词中的无限之愁。
战与和,从来不是一首诗
“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李清照的这两句残诗,说的是晋朝的旧事。
西晋末年,八王相争,五胡乱华,晋室仓皇南渡,定都建康,史称东晋。渡江衣冠中,丞相王导历事三朝,对东晋在江南政权的稳固,居功甚伟。但江南风物再美,终是作客他乡,比不得中原鼎盛繁华。《世说新语》中,记载了下面一个故事。
中原的名士们,每值春秋佳日,便聚集到建康城外的“新亭”,赏花,吹风,喝酒,叹息:“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风景也没啥差的,却不是我们的旧山河了呀!然后就互相看着,大哭起来。
这种戏码演多了,王丞相看不下去,有一天,就骂了大家一顿:“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各位,要不就打回老家去,不认怂,跟他干!这样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这时候呢,晋朝皇室虽然跑了,留在北方抵抗的还有一些武装力量。其中一支,便是名士刘琨领导的。刘琨年轻时不学好,泡在西晋首富石崇的“金谷园”中,与第一美男潘岳等人结伙,花天酒地,谄事权臣贾谧。谁料到,国破家亡之际,昔日浮华公子,忽然成了战士,一不怕死二不怕苦,独守晋阳近十年,与匈奴王朝前赵的大军对抗。
刘琨人帅气质佳,擅诗文,精通音律。那一年,匈奴人重兵围城,他于月下独自登上城楼,吹一曲胡笳,竟引得胡兵泪落纷纷,弃城而去。
“琨乃乘月登楼清啸,贼闻之,皆凄然长叹。中夜奏胡笳,贼又流涕歔欷,有怀土之切。向晓复吹之,贼并弃围而走。”[177]真是靠气质就能退敌,放在今天的少女言情小说中,妥妥的第一男主。当年在东晋,那也是万千少男心中的偶像。
南宋如今的形势,与东晋极是相似。南宋的诗人,对东晋的爱国志士们也就分外地感到亲切。李清照这两句诗,是在感慨:朝中既没有王导那样想要收复河山的大臣,沦陷的国土上,也没有刘琨那样坚贞的义士。
忠愤满怀,直刺时局,但是,且慢!让我们看一下后续史实。
刘琨,曾是晋室收复中原的希望。然而壮志未酬身先死,死于来自大后方的冷箭——刘琨被鲜卑人段匹磾俘虏,段氏爱刘琨的才华,而东晋忌惮刘琨的威信,王导的哥哥王敦遂派来密使,买通段氏,将刘琨全家杀害。
王导,也并没有真的要“克复神州”,他一生之能,只是让东晋偏安江南,同时保持王家的富贵荣华而已。
熟读史书的李清照,能不知道这些吗?但是,如果纠结前因后果,那就没办法写诗,只能去写论文了。诗人,爱咏“史”,历史,却从来都不是“诗”。
宋高宗下江南,屁股后面,金军死咬不放。胸腹之下,是地方上的民心不稳,此起彼伏的兵变与叛乱。他急需强大的军队、优秀的将领,同时,他又非常害怕军阀崛起,武人专权。看看东晋的“前车”吧!王敦之乱、桓温之乱,可不都是大将军手握兵权,便要拉皇帝下马?不得不防啊!
替赵构想一想:就算江山收复了,不是赵家的江山,那还有什么鸟用?
然后呢,南宋自建立以来,一直施行“南人归南,北人归北”政策,就是严格地划分南北界限,将自北方投奔来的官员与军民,都遣返金国。这样做的目的:第一,江南地少,资源有限,容不下太多人;第二,应付金人的索求,表示“金宋友好”;第三,笼络南方土著,获得政治支持。
总之就是为了维护江南政权的安稳。普通百姓倒也罢了,到哪不是活。最倒霉的,是一些身在曹营心在汉,忍辱负重,带着金国情报南下的原北宋官员,被遣返回去,枉送了全家性命。
“朝廷不要我们了”——消息传到北国,让许多做着故国梦的人心寒。金国的统治开始走上正轨,也肯任用汉人做官,士大夫之中,还有多少人肯做刘琨那样孤忠(没有好下场)的义士呢?
你要说,宋高宗就是一心想要偏安,这也不对。做皇帝,缩在江南这一小块地方,岂有雄踞中原、八方来朝的开心?问题并不在于他想不想,而在于能不能。
他的很多政策,在后世看来,苟且、无能,但在当时,也只是他所能够想到的最好对策。开战或求和,都不过是迫于形势、限于能力的不得已。
“求和”,好羞耻。开战呢?呵呵,要花钱的!粮草、武器、马匹、运输,哪样不是金山银山堆出来的?还有人,哪一寸土地,不是靠士兵血肉沤出来的?那么,钱和人从哪里来?这些年,别说国库空虚,连皇帝本人也空虚得很。小道消息,扬州那次半夜被金军堵到门口,吓得官家都没了男性功能好吗!本钱就那么多,是想打就能打的吗?打就一定能赢吗?打败了,亏掉老本,再也翻不了身怎么办?
打马,打马,渡河,渡河
绍兴四年(1134年)九月,金兵五万人并伪齐刘豫的军队,在兀术等率领下大举南侵,一路打到江苏淮安,朝野震怖。十月,高宗皇帝宣布御驾亲征。十二月,金军被击退。次年二月,皇帝回到了京城临安。
一打仗,最惨的是百姓们,都拖家带口,背着值钱家当,四散奔逃。其实也没啥地方可去。“闻淮上警报,江浙之人,自东走西,自南走北,居山林者谋入城市,居城市者谋入山林,旁午络绎,莫不失所。”[178]——东边人往西边跑,南边人往北边跑,住乡下的跑进城,住城里的逃下乡,没头没脑,好像被大水冲了窝的蚂蚁。
李清照也逃到了金华城,借住酒坊巷陈氏宅第。赵明诚的妹婿李擢,此时任金华太守,多少会照顾她一些。
在金华,日长无事,闲窗漏永,李清照动手做了一件看似无聊的小事,为游戏“打马”写说明书。
“打马”是个什么游戏呢?后人有说是叶子牌的,有说是麻将的。其实都不对。李清照的《打马图经》上写得清楚,是一种纸上的博彩之戏。用铜或象牙、犀角制成棋子,上面刻有五十四匹名马图像,棋盘是张大地图,分九十一路,其中分布各军政部门及关寨。通过掷色子的点数,让自己的马在地图上行进,并把其他人的马给打下去,就能赢得一定赏钱,而最先抢占“玉门关”者,胜出。
有点像今天“大富翁”之类的多人策略棋牌游戏。既需要一定的运气,也考验玩家的决策能力,颇有些“运筹一纸之间,决胜千里之外”的意思。
且长行、叶子、博塞、弹棋,世无传者。打揭、大小猪窝、族鬼、胡画、数仓、赌快之类,皆鄙俚不经见。藏酒、摴蒲、双蹙融,近渐废绝。选仙、加减、插关火,质鲁任命,无所施人智巧。大小象棋、弈棋,又惟可容二人。独采选、打马,特为闺房雅戏。尝恨采选丛繁,劳于检阅,故能通者少,难遇勍敌。打马简要,而苦无文采。[179]
不愧女中赌圣,提起赌博,如数家珍,什么粗俗的、高雅的、头脑简单的、考验智商的,她都懂、都精通,但是呢,它们都各有缺陷,不比打马,又高雅又别致,又能多人同玩,最适宜女孩子了!
原来“打马”,北宋时已流行于闺中,按规则,又分为“关西马”“宣和马”“依经马”。李清照最爱的是“依经马”,便以其为主,综合其他,每走一格,又添加一段文辞典雅的操作提示,是为“命辞打马”。
李清照弄出这个“命辞打马”的游戏,是希望它不仅能带来闺中之乐,还能让晚辈的女孩子们得到一些教益。她希望女孩儿们学到的,不是闺范,而是:
将图实效,故临难而不回;欲报厚恩,故知机而先退。或衔枚缓进,已逾关塞之艰;或贾勇争先,莫悟阱堑之坠。至于不习军行,必占尤悔。当知范我之驰驱,勿忘君子之箴佩况为之贤已,事实见于正经;行以无疆,义必合乎天德。[180]
战场如人生,人生如战场,什么时候该百折不挠,什么时候该见机而退,宁可稳扎稳打,不要轻敌冒进,居安思危才能立于不败。而最关键的是,战争应秉乎正义,做人要保持正直。这也是李清照关于自己一生行藏的经验总结。对于刚刚艰苦打赢了一场人生之战的她,这些话,更有着格外的意义。
她希望女孩儿们记住的是:
佛狸定见卯年死,贵贱纷纷尚流徙。满眼骅骝杂騄駬,时危安得真致此?老矣谁能志千里,但愿相将过淮水。[181]
“佛狸”,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的小名。南北朝对峙,太武帝领兵攻打南朝刘宋,魏军烧杀掳掠,极是残暴。于是在宋地有童谣传唱:“虏马饮江水,佛狸死卯年。”第二年,拓跋焘果然死于宠幸的太监之手。
李清照是拿这个太武帝,比喻金国的入侵者,她写《打马赋》这一年,是绍兴四年甲寅,第二年,正好是卯年。她很希望,也很相信,明年,金军就会被打得滚回老家了!
也无怪乎她有这样大的信心。绍兴四年,是金军大举入侵的一年,也是宋军奋勇还击,不断取得胜利的一年。
四月,著名的“杀金坪”之战,宋将吴玠与吴璘在甘肃陕西一带与金兵作战,收复秦州、凤州、陇州等地。
五月,岳飞自武汉渡江北伐,岳家军直取襄阳,下河南,光复襄阳六郡,八月,岳飞因战功升为靖远军节度使。
十月,韩世忠在江苏扬州一带伏击金军,取得大仪、承州之捷。
十月底,淮西安抚使仇悆击金兵于寿春府,收复霍邱、安丰。
十二月,金兵围攻庐州,刘光世、岳飞俱出兵支援。岳飞部将牛皋、徐庆率二千人突袭,在庐州城下大败金军。
战事,以金军粮草断绝,金军于大雪中仓皇退兵而落幕。
第二年,也就是卯年的正月,金国皇帝金太宗病亡,金熙宗即位。二月,南宋民心安稳,宋高宗返回都城临安。
李清照关注着前线的每一条消息,一颗心早飞到了战场上。故而,从小小的“打马”游戏中,她也看到了万马奔腾,看到了老骥伏枥,还看到了——总有一天,南宋的军队,全面渡过淮河,收复中原。
“今日岂无元子,明时不乏安石。”用的还是东晋的典故:元子,指曾兴师北伐的大将军桓温。安石,指曾指挥“淝水之战”大败前秦的谢安。李清照满心乐观地说:“今天我们有桓元子那样率军北伐的名将,明天,也一定能看到谢安石那样拯救苍生的良臣……”
她这些话都有所指。结合时势,当时最接近“桓温”的名将,很可能正是五月宣布北伐、名望如日中天的岳飞。然后呢,是临危受命的主战派大臣赵鼎,以丞相身份统管军机,指挥全线战争。其身份、地位、功绩,庶几可比拟当年“淝水之战”中的谢安。
岳飞后来怎么样了,我们知道的。赵鼎呢,晚年亦被流放海南,悲愤绝食而亡。这就是李清照寄以厚望的名臣良将之下场。
回想建炎二年(1128年)夏,老臣宗泽病逝,临终前既不分香也不卖履,一句家事不提,只是高呼三声“渡河!渡河!渡河!”死不瞑目。呼声不远,而一河难渡,李清照想要“打马”过淮水的热烈期望,终究成了泡影。
落日熔金,诗人何为
南朝四百八十寺,金陵王气黯然收。自古以来,在江南的王朝,哪有一个是能翻盘的?地理上的天生劣势,注定了军事的孱弱,政权的短命。所以宗泽也好,岳飞也好,武将们拼死都要过河,要占据中原的战略位置。
宋高宗急于稳定偏安之局,然而,最危险的时刻,也就是最有可能性的时机。你一日偏安,便永远偏安。机会错过,就再不可挽回了。
百姓的日子,却是一日日地太平安乐起来。钱塘自古繁华,如今得了龙气加持,经济、文化更加发达,成为“全世界最美丽华贵的城市”(马可·波罗)。
到了春天,钱塘门外,柳绿花新,一路香车宝马,尽是盈盈笑语的赏春之人。西湖上,飘着无数彩舟画舫,那弦管清歌之声,至夜不绝。正月里灯会之热闹,更不亚于中州盛时。
一代人老去,一代人长成。春日断桥桃雨柳烟里,元宵夜的火树银花中,并肩携手的青年男女,很多都是北来移民的后代。
永遇乐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李清照自金华返回后,晚年长住临安。这一年,又到元宵,亲朋好友们,又来邀她同去赏灯。一向爱热闹的她,婉言谢绝了。
理由一,说不定晚上会下雨。理由二,人老了,丑了,不想出门。这就是词面上的意思。如果只是这么个意思,这首词,又怎会成为千古绝唱?
一百多年后的某一天,南宋词人刘辰翁说:“余自乙亥上元,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一个男人,读一首女子说着家常话儿的词,为什么能哭成这样?
刘辰翁说的“乙亥年”,即公元1275年。是年,忽必烈率元军进逼,长江告急,文天祥誓师抗击。1276年,临安陷落。1278年,文天祥被俘。1279年,崖山之战,丞相陆秀夫背着七岁的小皇帝赵昺跳海,海上浮尸十万,皆是军民战死及自沉殉国者。两宋风流,自此断绝。
原来,战乱中的刘辰翁,哭的是百年同悲的国运。而李清照,她在和平的元宵之夜写下的,是时代的挽歌,是致家国的悼词。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晚霞似火,那一轮落日,便如火中熔煅的金子一般。西天之外,更广漠的靛青天空中,莹白的层云铺展,如玉璧四合。如此江山,壮丽的黄昏——她却轻声问道:“人在何处?”
有人说她这是在思念亲人。不对,她是在问自己:我现在,在哪里?这正是流落异乡的人才有的空间恍惚感。
“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江南春天来得早,梅花已谢,柳烟已浓,方才正月,早已是暖气和融,人人都在忙着换春衫,要陌上踏青,要通宵赏灯。但她又大煞风景地问道:“次第岂无风雨?”
从气象学角度,她这话很有道理,“倒春寒”嘛!但我们读词,不能只看表面意思: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杭州作汴州。沉浸在和平气氛下的南宋君臣、军民,忘了危机仍然存在。就像被春阳迷惑的游人,忘了还会有凄风冷雨袭来。
当年宋太祖挥师渡江,一句“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粉碎了南唐的偏安梦。如今,酣睡不醒的却是宋朝自己了。
打马渡河,终成空想。移民老去,仍在回望故乡。老去的李清照,在临安的元宵之夜,怀念着汴梁的十五花灯,想起自己在那辉煌城池里,尽情挥洒过的青春。永不再来的青春,永劫不复的故都,只有在梦里,才能重见了。
梦醒之后,一片荒凉。曾经头戴着点翠的花冠,鬓插着掐金的雪柳,穿着时新的衣裳,与女伴们欢笑在帝国盛世的夜空下,举头星落如雨,满城流光……那样年轻又快乐着的李清照,如今已是风鬟霜鬓。她老了,这个国家也老了。
老去的她,在这个温暖的春夜,独自站在帘儿下,听着行人的笑语盈盈,望着满城灯火,平静而悲凉。这是李清照的“黍离”之悲——
一千多年以前,周室衰亡,有诗人经过曾经的王宫故址,见宗庙宫殿,已尽数变为良田。不禁彷徨叹息,遂作《黍离》之歌: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知易安居士者,知其心忧;不知易安居士者,将谓其何求?一个人,爱着国家,爱着民族,爱着故乡,并不一定要慷慨陈词,宏大叙事。爱,更多的时候,就默默地藏在寻常事物里。作为女性,李清照不能上朝堂,不能上战场,不可能如辛弃疾那样“了却君王天下事”,也不能如陆游那样“铁马冰河入梦来”。她只能:“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她对家国的爱,带着独属于女性的敏感与温情。
回望李清照之一生,正是因为这份爱,使得她一个人的境遇,一个人的丧失与痛楚,和国家的命运、时代的巨变,无可救药地交缠在一起,酿成了她写在宋词中的无限之愁。
武陵春·春晚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帝王无情,以江山为棋盘。青史无言,万众血泪不过几行书。李清照的后半生,一颗心紧随时事律动,创作了那么多激昂的、热情的、忧伤的诗歌,而历史有自己的走向,她所爱的,正在无可挽回地走向灭亡。
那么,诗人何为?
诗人没有作为,他们不能耕,不能战,不擅经商,不会做官,无力解决世间许多的现实问题。但诗人的存在,诗歌的流传,总会在某一天,抚慰我们现实中受伤的心,让我们突破时空界限,感知到生而为人在心灵深处共通的真情,重燃我们对人性、对文明的信心——没错,诗人就是这人世间顽固的天真,寂寞的良知。
他们是心地透明的孩子,在劫灰中捡拾玫瑰。他们也是通灵的巫者,在黑夜来临之前,指点我们看那壮丽的落日熔金。
真正的诗人,是与人类文明共存而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