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诗人不死,我看到了星空与大海
纵然我是女子,只要才华足够,青史必有公道。
李清照到底是幸运的。她有优越的家世,有开明的家长,受着最良好的教育,家庭温暖,婚姻美满——她的天空,也矮,却比一般女性明亮。
我虽女子,也当“立言”
相比于对词体创作的举重若轻,李清照一生真正殚精竭虑的,是诗,只有诗。
汉魏高古、隋唐灿烂之后,诗,到了宋代,能写的似乎已经被写完,想翻出新意,写出新的境界,是每一位宋代诗人的理想。李清照也不例外,她没自觉是女性,就可以放低标准,她一上来,就把自己放在时代最严苛的竞争中了。
唐诗的气质是芜杂繁茂的,有天真汉的诗,有战士的诗,有游侠儿的诗,有酒鬼的诗,有和尚的诗,有闺妇的诗……各呈面目。到了宋诗,就普遍是学者与士大夫之诗。唐诗也说“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但你读着它,就总像是自然喊出来、唱出来、哭出来、吟出来。宋诗呢,文字再轻松浑成,也大都是在“作诗”——有明显的创作意图在里头。
李清照沉迷于“作诗”:“诗情如夜鹊,三绕未能安。”(《断句》)为了写诗不得安生。又道:“学诗三十年,缄口不求知。谁遣好奇士,相逢说项斯。”(《分得知字韵》)
唐代诗人杨敬之,欣赏另一诗人项斯的诗,逢人便要推荐,“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李清照虽然嘴里说着,我写诗并不求外人知晓。可内心又很希望,有人能够欣赏她,推介她。
为什么会这样前后矛盾,言不由衷呢?
儒家传统中,自我贬抑永远是被推崇的。一个有才德的人,应该像幽谷之兰,静静地等着被发现,而不能像个喇叭似的,成天自我宣传。君子不求闻达,只是迫于他人的需要与请求,才出来建功立业。
这种矛盾的价值观,更适用于对才女的评价上:既津津乐道这等雅事,又希望她保持妇人贞幽之性,藏起这才华,别让世人知道。
前面我们说过,宋代的社会风气鼓励女性读书,有识之士对女子“文学”之才也多有赞美,但是,这些,只是对传统女性美德的锦上添花,“才华”的存在,是为了能够更好地显示“德行”。如果一个女性像男人那样公开地进行“文学创作”,并有意识地想要传之后世,那就是本末倒置,有失妇人本分了。
比如“理学二程”的母亲侯夫人,满腹诗书,又明达事理,精通儿童教育,但是她并不写作。“夫人好文,而不为辞章。见世之妇女以文章笔札传于人者,深以为非。平生所为诗,不过三十篇,皆不存”。[171]
侯夫人自小爱读史书,父亲拿政事与她讨论,都能给出明智的答案。当了妈之后,因材施教,培养出两名当世大儒。她也喜欢文学,却述而不作,实在抵挡不了创作欲,写了诗,便随手销毁。
她这样做,除了遵守礼教,保持女子在社会中的角色定位,还有一个更现实的考虑是自我保护。
像侯夫人这样通达人情又富于理性的女性,她知道,在男人主导的世界里,做一个文学才女,不是什么“好事儿”,虚名越盛,是非愈多。而作为膝下有两个“神童”儿子的母亲,为了儿子的远大前程,她是不会拿自己的“名声”去做任何冒险的。
没错,世风确实在追捧着才女,这追捧中,也掺杂着很多不那么美好的成分。
才女是新鲜事物。君子欣赏其才华,猥琐男借她的文辞意**,书坊老板要从中牟利。于是,就有了附会,有了流言,还有了假托其名的伪作——这些伪作,多半是风流而多情的,特别能满足一般人对于才女的浪漫想象。
“学诗三十年,缄口不求知”——李清照肯定也有过这样的顾虑,但最终也没能阻挡住她的脚步。
老天赋予了她远高于世人的才华,澎湃的创作欲在鼓动着她。她对做好一名官太太没兴趣,又没有一儿半女可以让自己做内宅的教育家。生活条件优裕,夫君志同道合,那么,怕什么呢?
她也不是不知道那些可能的毁谤,但她更坚信自己的才华。才华应该得到它应有的承认,她并不甘心藏着掖着。
想当年,欧阳修为才女谢希孟的诗集作序,说道:“希孟之言尤隐约深厚,守礼而不自放,有古幽闲淑女之风,非特妇人之能言者也。然景山尝从今世贤豪者游,故得闻于当时;而希孟不幸为女子,莫自章显于世。”
谢希孟的哥哥,可以游学四方,名扬当世,他妹妹呢,才华非凡,却只能被埋没在深闺中。欧阳修为此很是不平。
当然,欧阳修并不是鼓励女儿家都来搞创作,他这是爱才的毛病又犯了:谢家女儿之文才,“非特妇人之能言者也”——女人能文,没啥稀罕,但谢希孟不一样啊,她作品的质量太高,从思想性与艺术性上,理应获得被世人正视的资格。
出自大儒欧阳修之口的这类开明意见,晁补之等长辈文学家的赞赏,可能从李清照很年幼的时候,就鼓舞过她,让她坚信,纵然我是女子,只要才华足够,青史必有公道。
君子何求?立德、立功、立言。李清照她,也是想要用文字为自己“立言”的。这等远大志向,以及立志之后,自觉不懈在创作道路上的探索,才是李清照这闺阁女子最惊世骇俗之处。
李清照身后,有包括诗文词赋在内的多卷完整作品集刊行,如此数量,只可能是作者自己着意留存。然而,和谢希孟的遭遇一样,这些作品,最终还是散佚掉了。那么,李清照这押上一生与青史的豪赌,输了吗?
没有,她就凭着那么一鳞半爪的作品,成了中国文学史上的大家,而不仅仅是“女子中能文者”。
风鹏正举,飞出女性低矮的天空
建炎四年(1130年)前后,李清照乘船入海,追随宋高宗的御舟。
海天一线,滔天巨浪,星辰日月吞吐其中,纵然博览群书,看过“海国图志”,也不及这亲身感受的冲击力。
这是李清照生平唯一的一次出海,海的雄浑、博大、危险,好像特别契合她的心灵,并融入了她的潜意识。最终在某一日,凝成了这样的一首词:
渔家傲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
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气概沉雄,大雅浑成。梁启超评价说:“此绝似苏辛派,不类《漱玉集》中语。”[172]这话说的,倒像这篇写出来,是被苏、辛二老灵魂附体的一次意外似的。
真正的豪放来自心性,学不出,做不出。李清照会写出这样的词,是因为在她身上,本来就有这样的气质。
清代学者沈曾植说道:“易安倜傥有丈夫气,乃闺阁中之苏、辛,非秦、柳也。”[173]
豪言壮语,挥刀舞剑,并不一定就是丈夫气。真正的丈夫之气,是秉温良,存仁心,而有担当、有风骨,不苟且——它是一个人面对世界的态度。
柳永、秦观虽是男子,然而皆非理想的士大夫。柳永太世俗化,太平民化,心志软弱,耽于逸乐,有一颗“**子行不归”的灵魂。秦观呢,才子气太重,多情易伤,敏感易折,堪为大宋之“情圣”。这样的气质,体现在他们的词作中,与李清照的作品相比,那确实是缺少一些“丈夫气概”的。
看这一阕《渔家傲》,写的是大海上的拂晓。现实中见过的壮阔影像,又在梦中重现,更添了奇幻瑰丽。海天相接,天上云如浪卷,海上浪如云翻,无穷无尽,银河翻转西沉,黎明的光芒无限铺展,显现无数洁白的船帆,迎风飞驶,如同乘着波浪在起舞。
如此壮丽,如此神奇,又如此艰辛危险,词人的魂魄,摆脱一切束缚,随风而起,去到哪里?去“归帝所”——她回到了天帝的居处。是“回到”而不是“前往”,天上是她本来的家,而人间只是旅途。天上的人,仿佛旧相识,殷勤地询问她:那么你到底要“归何处”呢?
“路长嗟日暮”,是隐括屈子《离骚》的意思:“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谩有惊人句”,典出杜甫诗:“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
“长路漫漫,我一路走来,只叹斜日将暮。一生辛苦学作诗,空有好句惊世人,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李清照的回答,坦露了她的志向,也传达了她的苦闷。她在人生与创作的道路上苦苦追寻,长日将逝,仍未能获得答案。
没有答案,不是她对自己的才华有疑问,而是她对这茫茫人世有疑问。
江山颠覆,家乡沦丧,爱侣逝去,脚下的坎坷路……时代的、社会的、个人的痛苦,来自现实与精神的各种磨难,混合成泥泞,绊住她灵魂的羽翼。
她仰首问苍穹,她又俯身入梦,梦里,纤弱衰老的女子,现出了她的本性与真身:一只翼如垂天之云的鹏鸟。
庄子《逍遥游》有云:“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现代作家聂绀弩回忆与女作家萧红曾经的对话。
聂说:“飞吧,萧红!你要像一只大鹏金翅鸟,飞得高,飞得远,在天空翱翔,自在,谁也捉不住你。……”
“你知道吗?我是个女性。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而且多么讨厌呵,女性有着过多的自我牺牲精神……不错,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萧红回答说。[174]
萧红英年早逝,天才未能施展。“女性的天空是低的”,她发出的感慨,是千百年来女性共同的困境。李清照也不例外,然而李清照到底是幸运的。她有优越的家世,有开明的家长,受着最良好的教育,家庭温暖,婚姻美满——她的天空,也矮,却比一般女性明亮。这些,塑造了她健全的人格——
在她的身上,恰到好处地调和了儒者的道德修养与豪杰的恣肆张扬,使得她在命运的强风中,能够保持心灵的平衡,虽迫降,不折翼。
小聪明比不上大智慧,短命比不上长寿,燕雀不懂得大鹏的志向。“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能够谱出这样诗篇的人,无论是男是女,都不会任尊严沦落,不会向命运屈服。
未来之约,在仙界的文学沙龙
李清照还有一首游仙诗,名为《晓梦》:
晓梦随疏钟,飘然蹑云霞。因缘安期生,邂逅萼绿华。秋风正无赖,吹尽玉井花。共看藕如船,同食枣如瓜。翩翩坐上客,意妙语亦佳。嘲辞斗诡辩,活火分新茶。虽非助帝功,其乐莫可涯。人生能如此,何必归故家。起来敛衣坐,掩耳厌喧哗。心知不可见,念念犹咨嗟。
游仙,也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一个常见题材,经由对天上世界的想象,表达对世俗生活的不满。一般情况下,男子写游仙诗,多会渲染与女仙的暧昧;女子写游仙诗,常流连于天上的清静自在。李清照的这一首游仙体,却写得极有人间风味,如果撇开背景与人物,就是一次文艺的茶酒会——
除了大如船的鲜藕,巨如瓜的大枣,其他也没什么稀罕的。李清照现实中也不是没有诗朋酒侣,为什么她要这样写呢?
因为那些……远远不够。
我们来看明清两代,涌现了大批的女诗人女作家,呼朋结社,刊行作品,一时成为社会风潮。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收录明清女作家3885人,作品集4741部,这个数量远非宋代能比。
然而,明清女作家的创作质量,并不突出。这么大的基数,并没有人能够取得比肩李清照的成就。为什么呢?
其一,历史的局限,明清诗歌的创作,整体已经达不到唐诗宋词的高度了。其二,陋儒遍地,缠小脚盛行,礼教压力增大,女子身心都受到更多的束缚,女人的世界更小了。
清代才女骆绮兰,在总结自己与闺中诗友的创作生涯时,就说道:
女子之诗,其工也,难于男子;闺秀之名,其传也,亦难于才士,何也?身在深闺,见闻绝少,既无朋友讲习,以瀹其性灵;又无山川登览,以发其才藻。非有贤父兄弟为之溯源流,分正伪,不能卒其业也。迄于归后,操井臼,事舅姑,米盐琐屑,又往往无暇为之。[175]
看来,李清照所曾拥有的条件,确实是得天独厚的。不过,这并不意味着,骆绮兰所说的困境,在她身上就不存在。
在梦中,与安期生、萼绿华等男女仙人欢聚一堂,谈笑风生,然后,她慨叹道:“人生能如此,何必归故家”——不想回到俗世的家庭中了。
细玩诗中之意,这首诗应该创作于南渡之前,屏居青州的那段时光。她掩耳所不愿听的“喧哗”,很可能,又是那些宅前院后、家长里短的庶务。作为三房小儿媳,她的日子本来还算悠闲。后来大房、二房相继出仕,婆母也离开了,只剩下小夫妻留守。再不耐烦,也只得亲自打理起来。
被琐碎俗务缠身的苦恼,是古今中外女性写作者共有的。弗吉尼亚·伍尔芙在书房高谈阔论时,活像掌握了生杀予夺之权的文艺女祭司,然而当厨娘来问她晚饭如何安排,立刻张口结舌如呆鹅。德国女作家伊丽莎白·朗格思尔在一封写给友人的信中抱怨:“日复一日,家务劳动越来越繁重,总是榨干我最后一丝气力。”[176]
男性写作者就不存在这些问题。比如赵明诚,他可以访名山,寻古迹,交结各地奇才异士……哪怕娶回家的是一个女文盲,他也并不会缺少精神交流的对象。
而李清照呢,勃发的才气、旺盛的创作欲、热烈的交流欲,能够接纳的,只有一个赵明诚,和若干闺中诗朋酒侣——还得看对方能否从家务中脱身。
那么活泼的性子,却不能遍访名山大川,就连赌桌上,也会深感寂寞吧,毕竟闺蜜与亲戚因为老输,都不爱陪她玩了。大雪天,终于觅得了好诗,只能穷追猛打着赵明诚唱和,不然,还能有谁呢?
游历天下,遍访英豪,与当代最顶尖的头脑交流、切磋、共鸣,这是一个天才应得的乐趣。想象一下林徽因女士的会客厅,如果异时异地而处之,李清照会如何谈锋惊四座,妙语悦人心……
“翩翩坐上客,意妙语亦佳。嘲辞斗诡辩,活火分新茶。”其乐无涯。可惜,终究只能在梦中,在天上,在超越世俗的幻想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