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再嫁风波,怀臭浴火的重生(1 / 1)

人生绝境的再次到来,张汝舟的恶劣人品,不堪受辱的怒火,反而将她消沉的斗志再次激发出来。在这一场壮士断腕、绝地逢生的战斗中,她的聪明才智、意志力、自尊心、对理想的追求,都浴火重生了。

一场胜得艰辛的绝地反击

尘埃落定,人近半百,容颜老去,李清照定居临安。

赵家此时已经陆续向福建泉州转移人口。先是老大赵存诚全家,然后是当上泉州太守的老二思诚。泉州远离战火,经济发达兼民风淳朴,适宜聚族而居,所以连赵挺之的侄儿们,最后都移居了过去。

作为最小的弟媳妇,李清照却并未跟随大家族的脚步,而是自赵明诚去世之后,就投奔了弟弟李迒。

李清照病中,弟弟为她烹药尝药,可见姐弟感情很好。但弟弟有自己的家庭,人多嘴杂,寄居总非长久之计。

李清照眼下,藏品虽丧失殆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落在旁人眼里,还是一个寡妇带着一大笔家财。天子脚下,王法世界,偷抢是不行了,但可以连人带钱一起娶回来呀。

衣冠南下,原来在北方的田地庄园没了,一路上又连丢带扔,大家的财产都严重缩了水。长途奔波,丧偶者更不在少数。灾难后,人们总要重新组合家庭。李清照虽已年近五十,但这并不妨碍有人向她发动求婚攻势——

中国的传统看法,女人不管多大年纪,总归要有个男人依靠,这于她的财产与人身安全,都是最妥当的。没儿子,那就得嫁男人。可能就是因此,李迒是一点儿礼教压力也没有,一心就要为姐姐谋个晚年归宿,可惜眼光不太好,选中了张汝舟。

张汝舟是谁?一个小官员,一个小人物。

有人说,就是赵明诚病重时,曾携一假玉壶来访的“张飞卿学士”,但考察履历与籍贯,并非同一人。而另一位同时代的张汝舟,则为进士出身,为官清廉,早在建炎四年,便已经是直显谟阁学士,明州太守了。

出现在李氏兄妹面前的这位张汝舟,相形之下,十分黯淡,真的完全是因为李清照,才在历史上留下身影的。

此人无身世,无相貌,无才华,唯有一张巧嘴,一副憨厚面孔,对着李迒,先表对才女仰慕之心,后陈人品之踏实良善,又拿了各种官方文件来,证明家世清白。李迒便觉得十分靠谱。

绍兴二年春,李清照于病中仓促再婚。婚后不久,张汝舟便对李清照拳脚交加。原因么,应该是张汝舟发现李清照手中藏品并没想象的多,又或者李清照不给他染指的机会,便愤怒地现出了真面目。

张汝舟这个人,是小人,也是蠢货。他以为,从来只有男子休妻,没有女子休夫的,李清照年纪老大,又是再嫁之身,原来的夫家不会管她,娘家只一个弟弟,也管不到姐姐的二婚里面去。如今落到了他手里,除非是死,再也难逃。

想不到李清照性子刚烈,压根不怕丢脸,脑子转得还挺快,直接到衙门里去告了张汝舟一状。她当然不是告张汝舟家暴——家暴这事儿,告不赢的,她是去“出首”,是去揭发张汝舟的违法违纪问题。

张汝舟,这时候的官职是“右承奉郎兼诸军审计司”,翻译过来,就是一个搞审计的正九品公务员。官小也没啥,问题在于,他这个官,是怎么得来的?

两宋有一种“特奏名”制度。简单地说,就是过了乡试,而进士屡考不中的人,在达到一定的赴考次数与年限之后,便另行造册,朝廷开恩,让他们直接殿试。试题简单,考完不论成绩,都赐个出身,给个小官做做。

所以“特奏名”又叫“恩科取士”,是国家对落第老士子们的照顾。可是呢,通过这种渠道步入仕途的官员,通常是才疏学浅,兼以年老昏聩,好不容易当上了官,无不想着“夕阳红”,拼老命也要捞上一把,贪污腐败起来很没有底线,令朝廷头疼。

早在庆历八年(1048年),大臣宋庠就指出:“近岁举人殿试,有老榜之目,但论举数,无取艺能。释褐虽被朝恩,参选已登暮齿。纵分职任,尽昧廉隅。臣等欲乞将来科场,罢兹一事。”[165]

意思是说,弄这么些没用的老家伙来干嘛?不如把这个政策取消算啦!但国家为了安抚士心,一直没取消。到了南宋,“特奏名”取士,年纪更限制在五十五岁以上,这么一算,张汝舟年纪可是真不小了。就这么着,他这个“特奏名”的待遇,还是虚报了考试次数,蒙混来的。

就算张汝舟不是冲着李清照家财来的,单这一点,已经够叫人掀桌了好吗?李清照二话不说,就把这二婚的桌子掀了个底儿掉。二婚的“夫君”也因查有实据,被免了职,流放到广西柳州编管起来。

宋代女子想与丈夫离婚,只有“和离”与“义绝”两条路。“和离”需丈夫允许,写“放妻书”签字画押,如果丈夫咬死不张嘴,就很难搞了。“义绝”通常是要闹出人命官司,至少也要人头打成狗脑袋,才有可能。好在《宋刑统》上,另有一条硬性规定:“已成婚,而夫离乡编管者听离”——

犯了政治错误的,法律支持妻子离婚,速战速决!

但《宋刑统》又说了:“诸告周亲尊长、外祖父母、夫、夫之祖父母,虽得实,徒二年。”就是说,妻子告丈夫,就算属实,她也得判徒刑两年。但是李清照得到朝中亲友的援手,只在牢中待了九天,就被释放了。[166]

援手的人是谁?兵部侍郎、翰林学士綦崇礼。綦崇礼的独养女儿,嫁了赵明诚表兄谢克家的孙子,那么綦崇礼与李清照间的亲戚关系,算一算还蛮拐的。论李赵两家亲戚,近支又有势力的,其实还有不少。比如谢克家,比如那位“善逃”的妹婿李擢,再比如李清照的表妹婿秦桧——不过秦丞相今年走霉运,刚被罢了相,还被皇帝宣布永不复用,就算肯帮也帮不上啦。

大宋朝堂上,虽然处处皆裙带,但李清照的官司,最终托到那么远的亲戚头上,想来也是多少世态炎凉。事后,李清照给綦崇礼写信道谢,不尽的感恩戴德,也可见这场绝地反击的胜利,来得艰辛。

凭啥看中这个假冒伪劣男人?

回过头来,再分析这场闹剧的前因后果。

张汝舟,一个绝对的小人,一个在李家交际圈里提不上秤的小角色,为什么会获得认可?弟弟糊涂,李清照又不是任人摆布的小姑娘,她为什么要接受?

据她自述,是身在病中,神志不清,弟弟又老实可欺,才全家上当,匆匆忙忙,半被欺骗,半被逼迫地结了婚——这个说法,有自我辩护的色彩,李家是官宦人家,亲朋遍朝堂,张汝舟不过是一人微言轻无背景的小官吏,说逼迫,哪来这么大能量。

在张汝舟这方面,此人面目,大概类似于婚姻市场上那种“老实忠厚男”。虽然无能,但全心全意对女人好呀!女人人生低谷之际,心灰意冷,往往就会上这种男人的当。

再看李清照这方面,寡妇家业难守,不想寄人篱下,自然都可以是原因,但还不是主要原因。真正的、最关键也最有可能性的因素是这个时间段,她正在经历这一生中最大的精神危机。

刹那间,国破家亡,亲友俱在难中,赵明诚更死得仓促,而时势紧迫,并没有给李清照消化这些打击与痛苦的时间,就要带着全部家资与藏品,上山入海,仓皇逃难,又屡遭匪盗,眼看毕生心爱,丧失殆尽……她可以凭借着人在危险中爆发的那一股子意志力,一路强撑下来,一路上,逃亡的紧张感,也正好可以麻痹内心的痛苦。然而,当最终定居临安,危机解除之后,也就迎来了心灵创伤大爆发的时候——

被推迟了的创伤后应激反应,让李清照病倒了。身体的病与心灵的病,使她彷徨无助,人生失去目标,甚至可能产生了一些自暴自弃的想法。在这样的时刻,她确实急需一种依傍,一个归宿,需要有人帮她逃离往昔,重建生活。于是,她才被小人乘虚而入,上了一个恶当。

然而,福祸相倚,这也正为她迎来了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契机。

人生绝境的再次到来,张汝舟的恶劣人品,不堪受辱的怒火,反而将她消沉的斗志再次激发出来。在这一场壮士断腕、绝地逢生的战斗中,她的聪明才智、意志力、自尊心、对理想的追求,都浴火重生了。

也就是说,经历过再婚事件之后,李清照才真正地从心灵的痛苦中摆脱,不再沉湎于往事与回忆,而是振奋精神,想要做一些事情。一些除了她之外,再没有别人能做的事情。

她开始整理《金石录》。一页页重新翻读赵明诚手稿的过程,也是整理前半生,直面丧失的一个过程,所有昨日美好与欢乐如清泉喷泻,岁月沉淀出了眼底的旷达,风霜磨砺出了心中的无畏。

中年焦虑退散了,消失了,李清照迎来了她人生中的“知天命”。

我毒舌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

这次结婚在绍兴二年(1132年),维持不过百天,但给李清照的名誉带来了很不好的影响。

并非因为再嫁。宋朝人并不太介意女性的离婚、再婚。理学大师程颐嘴上说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亲外甥女守了寡,还不是忙着张罗给她再找好人家?朱熹也说过:“夫死而嫁,固为失节,然亦有不得已者,圣人不能禁也。”[167]“失节”这事儿,讲起来不好听,实际上吧,圣人都管不了!

李清照这事儿的主要问题在于:

其一,她不是默默改嫁,而是刚改嫁,就忙着打官司离婚。为了这官司,李家求助的定然不止綦崇礼一个人,闹得连皇帝都知道了。这就挺不成体统了。知道内情的亲友,还会体谅,落在普通的看客眼里,自然是个笑话。

其二,她是名人,她是才女,还是个心高气傲、指点江山的才女,她牙尖嘴利,笑傲士林,批评起人来,入木三分地狠,十二分地招人恨。就在她闹离婚案的这一年,也就是绍兴二年的三月份,她再嫁前不久,她还在写诗嘲笑新科状元张九成:

张九成在当年的殿试上,以一篇花团锦簇的策论,获得高宗皇帝激赏,其中有“澄江泻练,夜桂飘香”的句子。而柳永当年有一首词《破阵乐》,其名句云:“露花倒影,烟芜蘸碧”,写圣驾赏游金明池的情景,歌颂太平盛世。所以李清照就把两人做了个对子,道:“露花倒影柳三变,桂子飘香张九成。”

柳永是个盛世里的浪**子,断非国家栋梁之材,就是会填得一手好词,李清照把新科状元和柳永拉到一块儿,委实不怀好意。那么张九成也没干啥呀,他就是在策论里太热情地体贴圣心,说什么:“陛下之心,臣得而知之。方当春阳昼敷,行宫列殿,花气纷纷,切想陛下念两宫之在北,边尘沙漠,不得共此时和也。其何安乎……澄江泻练,夜桂飘香,陛下享此乐时,必曰:‘西风凄动,两宫得无忧乎?’……每感时遇物,想惟圣心雷厉,天泪雨流,思欲扫清蛮帐,以迎二圣之车。”

大意就是——哎呀,我可晓得陛下的一片孝心了,那真是天日可鉴,但凡吃到好的,喝到好的,玩到好的,就必然想起被金人俘虏的徽、钦二帝,吃不下喝不下了,一心一意想把他们救回来!

你晓得个鬼,宋高宗才不要救他爸他哥回来。你要么是呆子,要么就是想把皇帝架在火上烤。但赵构不慌不忙,为了舆论,为了形象,欣然接了这一招。

张九成向来是主战派,在他这边,自是一片忠心,但这篇文字,写得也确实肉麻——您就这样自认陛下肚里的蛔虫好吗?李清照看不下去,就毒舌了一把。她这毒,尤其毒在玩弄文字的技巧上。

《周礼·大司乐》:“乐有六变,八变,九变。”《礼记·乐记》:“再成、三成、四成、五成、六成”。“变”与“成”同义,都是一曲终的意思。那么,“三变”,对“九成”,是工稳得不能再工稳了。

此联一出,当年应试的举子们欢乐传诵,出了一口被张九成抢去状元的恶气。

就更别说她那篇意气洋洋的《词论》,在词体逐渐受到尊崇的南宋,招来多少才子的不满了。

古代的男人,喜欢才女,大都是喜欢她们红袖添香,不是喜欢她们指点江山。像李清照这种已有凌驾须眉之势,又不知道藏拙,真的很讨厌啊!

而最令人无语的是,李清照本人,又以她惯常的文学炫技本能和奇异的幽默感,为才子们对她的反感,不自觉地添了一把柴火。

南宋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中记:“易安再适张汝舟,未几反目,有《启事》与綦处厚云:‘忍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之下才。’传者无不笑之。”

为什么无不笑之?不仅因为笑这件事本身,更因为,她写得本来就很搞笑啊!

让我们来读一下她的这封信,看她到底是怎么自述的。

“忍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之下材。身既怀臭之可嫌,惟求脱去;彼素抱璧之将往,决欲杀之。遂肆侵凌,日加殴击,可念刘伶之肋,难胜石勒之拳。局天扣地,敢效谈娘之善诉;升堂入室,素非李赤之甘心。”

桑榆晚景,这词儿,大家看到后首先想到的,是含饴弄孙、天伦之乐吧?怎么也不可能联想到“结婚”上去。何况还是跟个马贩子之流的下等人结婚。刺目的反差,用典雅工稳的骈体写来,荒诞感十足。再看看她用的都是些什么典故吧。

抱璧——春秋时,卫(后)庄公侵略戎人领地,把戎人首领己氏之妻的一头美丽长发剃下来,给自己老婆当假发。后来,庄公被国人赶了出来,逃到了己氏的地盘。庄公拿出玉璧给己氏看,说:“你若放过我,就把这块璧给你。”己氏说:“好笑,杀了你,这璧还能自个跑了不成?”就把庄公杀了。

刘伶之肋——“竹林七贤”中的刘伶,矮而丑,瘦而弱,“悠悠忽忽,土木形骸”[168]。他喝醉了与人冲突,对方要揍他,刘伶慢悠悠地说:“鄙人这一副鸡肋,可当不起阁下的拳头。”

石勒之拳——十六国之后赵的建立者石勒,年轻时在老家,每年都跟邻居李阳为争夺沤麻的池子互殴。发迹之后,他把父老乡亲都请到宫里欢聚,并亲热地拉住李阳的胳膊,说:“孤往日厌卿老拳,卿亦饱孤毒手。”[169]

谈娘善诉——北齐时有个姓苏的人,喝醉了就打老婆。老婆美丽而善于唱歌,便常常含悲歌哭,身姿摇曳动人。于是被好事者模仿,作歌舞剧名为“踏谣娘”,又名“谈娘”。

李赤,是唐代一个仰慕李白的诗人,故自名“赤”。不幸被厕所中的鬼所迷,自己一头扎进粪坑淹死了。当朋友们把他从粪坑往外拔的时候,他还气愤道:“我刚刚都已升堂入室,见到我那美艳无双的娘子了!拉我干啥!”

李清照把自己比作昏君卫庄公,比作挨打的刘伶,比作悲歌的谈娘,比作扎进粪坑的李赤——黑色的、荒诞的、滑稽的、悲凉的一系列故事,具有强烈的戏剧效果。但是,并不适宜于塑造一个“女性婚姻受难者”的形象。

她用文学性的戏谑手法,讲述了一个悲惨又可笑的故事,作者似乎灵魂出窍,正在俯视着困局中的自己,发现了人生无数荒诞之处。

这篇书信,富于黑色的幽默感,残酷与自嘲并容,完全没有女性的柔弱,更不曾展示女性的天真无知,以试图唤起社会面的同情。

李清照不要求世人的同情,正相反,她预判了世人大都是冷酷轻信的,自己将难逃万世之讥。她深感悔恨,但悔恨的不是再嫁,而是自己居然如此软弱、可欺、愚蠢!她羞惭,不是为失贞,是为自尊。最后,她居然还没忘了顺手讽刺一下官府的黑暗……

这显然不是一个女性受难者“应有”的态度。

虽然你们是好意,对我却是侮辱

“虽南山之竹,岂能穷多口之谈;惟智者之言,可以止无根之谤。”李清照预测到了,在她生前身后,会因离婚官司招来多少口水,然而,于现在的她,那已经是视若浮云了。

临安的上流社会,也已风平浪静。上流社会——也就是腐朽的统治阶级内部,说真的,谁家府上没点儿糟心的、可笑的事儿呢?连官家的生母韦太后,听说还在金国“失了身”呢。大家心里有数,谁会当真计较?

第二年,李清照就重新以赵氏遗孀的身份,以“朝廷命妇”的资格,回到了她熟悉的社交圈子,甚至比赵明诚健在的时候更活跃。

她携大书法家米芾的真迹,拜访米芾之子米友仁,请其为字卷题跋。

她向皇帝后妃进献贺岁帖子,将《金石录》进献于朝廷。

朝廷派使臣出使金国,她写长诗为之送行。

她文思泉涌,潜心于创作,诗、文、赋、词无不信手拈来。她还拾起了从前对赌博的爱好,并为最喜爱的“打马”之戏编写说明书,教给晚辈们。

这五十岁以后“知天命”的岁月,是属于她自己的孤独而从容的日子。

宋代有一些记载,比如词学家王灼在著作中,说李清照晚景凄凉——“晚节流**无依”。《郡斋读书志》的作者晁公武也说她“晚节流落江湖间以卒”。李清照本人,诗文中亦常自称“贫病”“寒素”,但据现有的资料与她本人诗文反映的情况看,李清照的晚年过得还不错:出入宫廷,有诗朋酒侣,长日无事,卧室里也还继续烧着名贵的香料。贫病云云,于她自己,大抵是文人的习惯性谦抑。

而王灼等人的记载,或许是地理距离远,年头隔得久(王灼江湖漂泊,晚年住在成都,晁公武小李清照二十一岁,长期在四川游宦。清照逝后二十余年,才回至临安),以讹传讹。

明末以来,李清照的作品被重新发现、评估,收获粉丝无数。但“再嫁”,让粉丝们很难接受。明清社会对于女人的贞节,要求更高了。李清照出身仕宦名门,非一般风尘中“才女”可比,在人们的想象中,更应该冰清玉洁才对。于是大家挖空心思,要论证李清照并未再嫁,所有关于她再嫁的记载,全是诬陷。个中最关键的便是写给綦崇礼的那封信,人们或怀疑是伪作,或以为是被坏人篡改过,然而又都拿不出像样的证据。

李清照之再嫁,可考的宋代人记载已有七处之多。记载者中,不乏李赵两家的亲友。这种情况下,细节也许有所出入,但再嫁这事儿本身应该是无误的。

再说宋代人对于女子再嫁,根本就不以为是羞耻啊!宋真宗皇后刘娥、宋仁宗皇后曹氏,都是再嫁之人。

一直到南宋末年理学大家魏了翁的女儿,嫁给了名将安丙的孙子。两家俱是高门大户,一方特有钱,一方特有文化。所以丈夫身故之后,魏氏在情场上极是得意,无数人求婚,最后由魏了翁的学生,礼部侍郎刘震孙勇夺绣球。失意者愤恨之余,纷纷在官场上给刘震孙下绊子,一时弄得这位新郎焦头烂额……世风如此,拿“再嫁”来“诬陷”李清照,能有什么意义!

李清照之所以受到同时代人的攻击,前面说过,实是名人效应、事件离奇,外加个性张扬所致。

可作为对比的,是后来朱熹在提到李清照的时候说:“本朝妇人能文,只有李易安与魏夫人。李有诗,大略云‘两汉本继绍,新室如赘疣’……如此等语,岂女子所能?”[170]压根儿不提再嫁的事,只论才华。可见真道学,比及一般酸儒、轻薄文人,在见识与格调上,还是要高明不少的。

至于明清文人,纠结于再嫁,为李清照“辟谣”的“好意”,于她,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