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知道,世间并没有完美的爱情,王子公主的童话也终会破碎。我们承认,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但是,我们还是要记住那些美好的,去相信我们愿意相信的。
江岸送别,不祥的呼声
船行至安徽池州境内,有使臣自岸上追来,传旨道:起复赵明诚为湖州太守,着往南京觐见圣驾。对,赵构又从扬州跑到南京了。赵明诚要面圣,便要走回头路。夫妻商量了下,决定赵明诚回去,李清照则在池州先住下来。
送赵明诚离开那一天发生的事情,多年后,李清照犹记得分明如昨。她写道:
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灿灿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驰马去。[155]
正是长江中下游地区最湿热的时候。人人挥汗,浑身黏腻不堪。赵明诚携了行李,独自离舟上岸。这一日,他身着轻薄夏布的衣裳,头巾高高地卷起,露出晒黑了的额头,精神抖擞。他的眼神明亮得异乎寻常,望着船上,向李清照告别。忽然一阵极不舒服的感觉从李清照的心头涌起:似悲痛,又似悔恨,又似是隐隐的不祥之感。她莫名惊恐地觉得,这是与他的最后一面了。她扑到船头,唇边涌起千言万语,却又难以成句,只得仓促地喊道:“要是城里出了状况,该怎么办?”
赵明诚的回答是:“跟着大家一起走。迫不得已,先丢掉沉重行李,再丢衣被,然后是书册卷轴、古铜器,只有那几件宗器,抱也好,背也好,你带在身上,与之共存亡。不要忘了!”
那个在江岸边逆着光的身影,一直留在记忆里。他站在那里,向她伸出手,那么果决地指点着、吩咐着,然后拍马而去,再不回头。明明是知天命的中年人,动作中竟有一种她久已未见的虎虎生气。
她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反常,而这样的反常,令她心中异样的悲伤——
白日昭昭,飞骑踏黄尘,赵明诚心中只有急切。他急着去见圣上,圣上免了他的罪,对他重新起用,这无疑将他从颓废中救拔出来。给了他证明自己的机会,这一次,他要上报朝廷知遇之恩,下不再愧对百姓,不,不再愧对任何人。他有无限心迹,要向圣上剖明。他将有很多的事要去做……
而李清照站在他身后。她一直支持着他,她从来不是他柔弱的妻子,而是他的知己、同道——这次,他必将不会再愧于面对她。所以他走,将身后的一切全交付给她。
他要李清照与之共存亡的“宗器”是什么?“宗器”者,古时宗庙所用的祭礼、礼乐之器。子曰:“春秋,修其祖庙,陈其宗器”[156],宗庙祭祀是儒家礼法中最重要的事情。宗器,也就是一个国家、一个家庭最重要的物品。夏商周三代,作为宗庙重器的青铜钟鼎彝器,在爱好金石的儒家学者们眼里,自是珍贵无比。而根据《金石录》中的藏品目录,赵明诚在这里所指的,大概就是那几只青铜的小鼎。这些藏品,每一件,都曾经他们的手千百遍摩挲,略一示意,李清照便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乱世中的离别,大抵如此,没有缠绵悱恻,没有呼天号地,匆忙中互相交代的,都是些最现实急迫的事情。正因为当时太平淡,那一转头后的百年身,才痛彻心扉。
兵荒马乱,赵明诚临行前呼喊的这一段话,一直回**在他们此后的生命中。如不祥的预言,揭开悲剧的序幕,此后,果真如他所说——“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所有曾珍爱的,就这样一路丧失了。
一切都是徒劳。
明诚去世,人生开启高难度模式
农历七月末,身在池州的李清照,接到信使从南京带来的消息:赵明诚病重。
赵明诚在酷暑天气里拼命赶路,中了暑,又不肯休息,得到南京,转成了痢疾,面见圣驾的事,也只得耽误下来。李清照心知不妙,老夫老妻,她知道以赵明诚的个性,为了能让病情迅速好转,必会情急之下滥用猛药。
李清照坐船直下,一日一夜行三百里,赶到南京,果然,为了快速退烧,赵明诚服用了柴胡、黄芩等寒凉药物。他一路劳累,又非壮年,体质虚弱,服下药后,便发烧打摆子,兼拉肚子,上下夹攻,病入膏肓。
李清照见他不过一个多月未见,便形销骨立,不禁大恸,衣不解带地服侍着,更不忍心向他询问身后之事。这样耗了几日,赵明诚溘然离世。临终之前,只勉强提笔作绝命诗一首,并无他言。
上天给赵明诚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剥夺了他最后证明自己的机会。在他曾留下耻辱的南京城内,在老妻哀痛的目光里,在痛苦狼狈地与疾病做对抗时,他的心中,想必是充满不甘与遗憾的。这些不甘与遗憾,到最后的时刻,变成了浓黑的绝望。
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履之意。[157]
何为“分香卖履”?一代雄主曹操临终之前,留下《遗令》,对妾婢与女伎们都做了安排,说她们一生服侍我都很辛苦,我死后,让她们住在铜雀台,衣食上好好地照顾着。女伎们每月两次,到台上祭我以歌舞。西域来的名香,分给众位夫人。大家日长无事,可以学着做点鞋子拿出去卖,等等。
曹操一生活得恣肆,老来霸业将成,儿孙绕膝,恨不得向老天再借五百年。死神来了,心虽无惧,于亲手打下的江山、掠回的美人,还是恋恋的。早些年身子健壮的时候,他还说过,死后任凭众妾改嫁。如今真到时候了,倒不提了。不仅不提,还要她们都为他守节,为他的亡灵歌舞,还要自行做鞋子挣钱。
所以“分香卖履”这个典故,既指遗嘱,更暗示立遗嘱者临终前的儿女情长,各种婆妈牵挂,虽英雄豪杰不免。
然而,赵明诚竟默默无言地去了。对恩爱的妻子,对毕生收藏的金石文物,对他最牵挂的著作,都没有留下一句话。
赵明诚其实是秉性忠厚的人。长于富贵安乐,不喜功名利禄,又得了知心爱人,写出了可以传之百代的著作,十全十美的日子,不料来日大难,措手不及,被命运打得一败涂地,还有什么好说的?
又或者,挣扎于病榻神志昏昏的他,已无力多说;又或者,他对她一直很放心,就像从前无数次,放心地在各个方面输给她……
逝者已矣,生者继续承受苦难。李清照为亡夫作祭文,其中有句云:“白日正中,叹庞翁之机捷。坚城自堕,怜杞妇之悲深。”
庞翁者,唐代居士庞蕴,修佛有成,他知道自己将死,与女儿告别。谁料女儿谎称日食,将老爸支出门外,自己抢先一步坐化。庞蕴不由大笑,道:“我女儿真锋捷啊!”杞妇,齐国人杞梁之妻。杞梁战死,其妻无夫无子,举目无亲,于是枕着丈夫的尸体痛哭,十日之后,城墙被哭倒了。
这两个典故用在祭文中非常贴切,正是李清照此时的处境与心境。
安葬完赵明诚,李清照大病一场。病愈之后,她开始了孤身独行的后半生。如果说人生如一场赌戏,她的后半生,就是开启了“高难度”模式。
纳妾疑云,“分香卖履”啥意思
千年之后,从“分香卖履”这四个字中,有人得出了“赵明诚纳妾”的推论。理由是这个典故,就讲的是曹操安排侍妾后事嘛!
其实呢,“分香卖履”这个典故,一般并非实指如何安排后事。它的用法主要是代指立遗嘱者临终前的儿女情长。在古典文学语境中,它的出现,往往是含有贬义的。为啥是贬义呢?因为它不符合儒家的价值观。
比如苏轼认为:“世之称人豪者,才气各有高庳,然皆以临难不惧,谈笑就死为雄。操以病亡,子孙满前咿嘤涕泣,留恋妾妇,分香卖履。区处衣物。平生奸伪,死见真性。世以成败论人物,故操得在英雄之列。”[158]说像曹操这样平生好演大戏,临死才暴露出贪生怕死贪恋女色本性的人,也就是因为他成功了,世人才把他当个英雄。
再看宋人艾性夫的诗:“分香卖履吁可怜,所志止在儿女前”——这就是男人没出息的表现。
现代人,才会推崇“爱美人不爱江山”,要浪漫,要深情,电视剧里帝王将相,都忙着谈恋爱。在古代人眼里,对不起,这就是昏君。曹操的遗嘱,因此长期受到嘲笑。反观他的对手刘备,遗诏里,字字句句都是家国大事,人们读了,皆肃然起敬。
李清照是什么时候写的《金石录后序》?是绍兴四年(1134年),离赵明诚去世又五年过去了。朝廷定都临安,略得安稳,便有了重振文化的决心。李清照也抓紧时机,将《金石录》整理问世,准备进献朝廷。
她的目的,是要完成赵明诚的遗愿,让亡夫心血凝结的作品,得到社会认可,传诸后世。而她自己,刚经历了一场热闹的改嫁风波,现在要重新以赵氏遗孀的身份,来为赵明诚的遗著鼓吹。
那么,关于赵明诚与她自己,关于《金石录》成书前后发生的一切,就有可写与不可写者。需要写的,是成书的艰辛,是夫妻俩为此书付出的心血,是赵明诚的痴念不改,壮志未酬。而不该写不必写的东西,比如赵明诚弃城逃跑,是一定要回避的。
她不会吐露任何有损于赵明诚名声的事实,也不会让自己与赵明诚的夫妻生活留给他人猜疑的把柄。所以,她不可能会像一些当代人想象的那样,通过“分香卖履”这个典故,暗示赵明诚纳妾,且没有对妻妾后事做好安排,以发泄怨怼之情——这不仅毫无必要,而且不得体。
在妾可以被随意买卖、转送的宋朝,妾的家庭地位,完全不能与正室之妻相提并论。就算家中有这么一位或几位妾,在举家逃难的情况下,并未生育的妾,最可能的结果,是早早被遣走,以节省资源。就算这么一位或几位妾,能一路跟随,跟到了赵明诚临终……有正妻在,又无儿女,妾没有任何财产继承权可言。妾的去向,更无须交代,由正妻全权处理便好,这才是伦理与法理上最正当的做法。
那么,李清照强调赵明诚临终无“分香卖履”之意,到底什么意思呢?很简单,就按照宋代人的普遍思路理解:志士仁人,应淡然生死,哭哭啼啼,婆婆妈妈,没的贻笑后人!
国难当前,未报国而身先死,李清照要为夫君塑造的,就是这样一个以家国为念,绝不留恋儿女私情的志士形象。
爱情,你只能相信你相信的
那么,赵明诚这一生,有没有可能纳妾呢?毕竟,他们婚后二十多年,没有子女,为了后代,应该纳个妾吧?
这个事情吧,按社会风气呢,似应如此。但也不意味着,必然会如此。
在宋朝,士大夫纳妾,确实是很普遍的现象。然而,很遗憾,这也并不是一个被鼓励的现象。实际上,无论唐宋元明清,男人不二娶、不纳妾、不嫖娼,在儒者的正统观念中,一直都是德行高尚的标志。
宋代士大夫中,终身不纳妾的大有其人。比如司马光,直到三十多岁,还没个一男半女。妻子急了,买了美妾回来,自个儿躲出去,想给他们制造机会。结果司马光横眉冷对:“夫人不在,你跑来干啥?”立刻叫人送走了。
王安石,其夫人花九十万钱,买来一妾,打扮得美不胜收,放入夫君房内,沉浸在变法大计中的王相公,大吃一惊:“你是何人?”便问了女子家在何处,连人带她的身价银子,都送回去了。
宋真宗时的大臣孙甫,“虽贵而衣食薄,无妾媵,不饰玩好,不与酣乐,泊如也”[159]。
真宗朝另一位名臣张咏,性情刚猛,不仅不纳妾,孤身在外地做官时,身边服侍的都是些老仆。
南宋大臣袁韶的父母,双双年近五十,无子,古人以女子四十九岁绝经,无望生育,于是筹谋买妾。袁父过去一看,对方却是某知府之女,因父亡家贫,作此下策。便把身上的钱尽数赠予对方,自己空身回来。回来后,袁父对袁母说:“有没有小孩,这都是命,别折腾了,就我俩过吧!”好人有好报,到了第二年,便生下了后来被封为越国公的袁韶。
直到妇女地位显著下降的明清两代,既不纳妾,又终身无子的,也不乏其人。
《万历福州府志》中记载,明代嘉靖年间,有个叫袁宗耀的学官,四十多岁了,还没有儿子。妻子为他置妾,他说:“我已是日落西山之年,不必再连累别人。”
江苏人王大桂,家境富裕,娶妻曹氏,一生未育。有劝其纳妾者,答道:“我哥有儿子就行了,侄子跟儿子也没啥区别嘛。”[160]
夫妻无子,可以在亲族中过继,这也是宗法认可的血脉延续。比如司马光就过继了侄子为子。李清照的表妹婿秦桧无子又惧内,则过继了内侄(李清照表兄的私生子。表兄亦惧内未纳妾)为子。
赵明诚与李清照久婚无子,子嗣之事,夫妻应该是讨论过的。但他俩在赵家是小三房,承祧的压力本来就小一些。夫妻感情深厚,清照还未到五十岁,更有过继之路可选[161]——
赵明诚不纳妾,不能说是肯定、必然,但事实上,是完全有这个可能的。
人们往往因循社会风气,凭借主观经验与刻板印象,便随意对他人生活下判断、“贴标签”。自己相信什么,遇到一个情况会怎么做,就相信他人也会如此。但问题是,无论历史上,还是现实中,永远都有超出你认知范围的人与事,你不相信,没有遇到,并不代表它们不存在。
比如,皇帝三宫六院。偏偏就有明孝宗这样只认一个张皇后的例子。宋英宗赵曙,与青梅竹马的皇后高滔滔恩爱,四子四女,全是高皇后所生,而“左右无一侍御者”[162]。
我们并没有证据能证明,赵明诚纳妾与否。但我们也应该知道,在信息缺少的情况下,作为吃瓜群众,对于名人生活的揣测所映照出来的,其实正是我们本人的内心。
你把自己代入赵明诚,你觉得,你就该纳个妾,那赵明诚就纳了妾。把自己代入李清照,你自忖无法拥有夫君的忠诚,那么,也谨如你所想。
反之,如果你相信自己,但得一知心人,便能够洁身自好,不屑狂花浪蕊,不顾世俗压力,坚决与他(她)厮守终生,那么,赵明诚与李清照也就能。
《金石录》三十卷,赵明诚笔下,除了李清照,并未出现过第二个女人的身影。在那些凝注了热爱与心血的跋文中,有一篇,讲的是夫妻俩在淄州时,赵明诚于附近村庄得到白居易手书《楞严经》的经过:
白居易书《楞严经·跋》
淄川邢氏之村,丘地平弥,水林晶淯,墙麓硗确布错,疑有隐君子居焉。问之,兹一村皆邢姓,而邢君有嘉,故潭长,好礼,遂造其庐。院中繁花正发,主人出接,不厌余为兹州守,而重余有素心之馨也。夏首,复相经过,遂出乐天所书《楞严经》相示,因上马疾驱归,与细君共赏。时已二鼓下矣。酒渴甚,烹小龙团,相对展玩,狂喜不支,两见烛跋,犹不欲寐,便下笔为之记。[163]
文字庄雅,情怀炽热,带着学者的痴气,可以与李清照那段著名的“赌书泼茶”文字对照而读——怀想这样的相对时光,算世间夫妇无数,又有几人能够拥有?
我们知道,世间并没有完美的爱情,王子公主的童话也终会破碎。我们承认,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但是,我们还是应该去相信那些我们愿意相信的美好。
女性名人的爱情一定是悲剧吗?
凤凰台上忆吹箫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这是李清照在北宋时期写下的诸多闺情词之一。词中女主人公的情人似乎经常远行,这一次,又留人不住地走了,剩下女子一个人,空床独守,空怀怅惘。
这阕词内容没什么特别,技巧上则非常成熟:“香冷金猊,被翻红浪”,富有视觉与嗅觉冲击力的一个开头,柔艳华美,后面却一点点地舒缓、沉静下来。情怀朴挚,更引入了女性化的“闺中喁语”,添许多家常清新。
其切韵合律,跌宕自如,又自有一种闪转腾挪之姿,像京都瓦肆里的高手在作杂耍,步步惊心,步步妥当。可谓是集文采之美、情感之挚,技巧之炫于一体。
当代人对这首词的理解是有争议的。争议的核心在于“武陵人远,烟锁秦楼”这八个字中的两个典故。
武陵人远——武陵者,典出陶渊明《桃花源记》,讲的是武陵打鱼人,发现了一个世外桃花源,这里的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古典文学语境中,又有一个“天台桃花源”的典故:东汉时,有刘晨、阮肇二人入天台山采药,不慎迷路,见山中有桃林,便采了山桃充饥。后来到一溪边,遇见二位美貌仙女,拿了胡麻饭、山羊脯、桃子、酒,招待他们,并盛情邀他们共宿——
“武陵”之典写隐居,“天台”之典写艳遇,风马牛不相及。却有人将二者混为一谈,认为李清照写武陵,就是写天台,进而就是写艳遇,然后引申到赵明诚有外遇,赵明诚纳了妾,冷落李清照……这个脑洞,实在是开得太大了。
烟锁秦楼——这个故事出自刘向的《列仙传》:
萧史者,秦穆公时人也。善吹箫,能致孔雀、白鹤于庭。穆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日教弄玉作凤鸣。居数年,吹似凤声,凤凰来止其屋。公为作凤台。夫妇止其上,不下数年。一旦,皆随凤凰飞去。
这也是古人常用的典故。通常,使用这个典故,是代表夫妻恩爱。后来,秦楼又演变成为歌台舞榭的代称。
亦有学者认为,这个秦楼,其实是“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中的秦楼,是汉乐府《陌上桑》中那位绝代佳人秦罗敷住的地方。
无论如何,秦楼,都指的是女主人公居处——秦楼被烟锁,表示女方的爱侣不在,正和前面一句“武陵人远”形成呼应。
作为男主角,“武陵人”,又是个什么形象呢?从全词的意思来看,这是一个被女方思念着牵挂着,却又因某种原因,不得不离家远行的男子。
如果我们把他代入到赵明诚。想想夫妻俩一向以“葛天氏之民”自居,一直热烈地崇拜着陶渊明,那么,怡然自乐的武陵中人形象,也还是蛮贴合的。
人出武陵,有不得已,但此不得已又似极为有理,非柔情所能羁绊——则不过是尽士大夫之本分,为国事,为公事罢了。
这么理解,这首词读下来就非常顺畅,女主人公的离情与眷恋,也落到了实处。如果非要把“武陵人远”一句,理解为男子有外遇,整首词的基调就改变了。深情告白,忽然插入猜疑与怨怼,给人心机满满的别扭感。好比荧屏上一对情侣相依相偎,浓情蜜意,突然女主背着男主,向观众露出一个冷笑——导演,你这是言情剧,还是悬疑剧?
李清照这个人,情感上从来是坦**直接的。无论词中写的是谁的情事,作者的爱情观总归是固定的。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情感密码,她玩不来,也不屑于“小白花”式的欲说还休,含沙射影。
甚至于,那首写于莱州的《感怀》诗,都要被怀疑成是见赵明诚纳妾而伤怀。诗人以三国豪强自比,与古之名士对话,居然是为了抒发弃妇的哀怨?真是岂有此理!
穿凿附会的说法,为什么有市场?因为有人喜闻乐见才女的爱情悲剧,瞧——名人,名女人也不过如此,注定要被男人抛弃的,红颜薄命啊!
观赏并同情名人的不幸,往往是某些人确定自我价值与自我认同的捷径。
简·奥斯汀一辈子没嫁人,就要被他们同情:一代才女没人要。结婚又离了吧,比如张爱玲,他们又要同情她被始乱终弃。张爱玲又结了两次婚,看上去不缺男人,他们又开始可怜她没个一儿半女,无人送终好凄凉。像李清照这样,比翼双飞,不离不弃吧,又一定要挖出男人不忠的证据来。各种索隐,逐字抠寻……
再说,又怎么能确定,李清照她,写的就一定是自己的情事呢?
我随便写写不行吗——闺体的幻境
如果我们细察赵明诚与李清照的夫妻生活,会发现一个意外的事实:他们之间,并没有过长时间的地理分离。
新婚初期,赵明诚恩荫出仕,因为头两年未确知何职,理论上有外派或出差的可能;在青州时,赵明诚游览名山古迹,寻访金石,出过一些短期的门;赵明诚出任莱州太守,上任不久,李清照也就搬过去了;赵明诚奔母丧到南京,两人一南一北,分别最多一年。最后,赵明诚匹马赴南京,李清照留池州,一个月的分离。
除此之外,都是双宿双飞。那么,她那么多离情别怨的词,怎么写出来的,不觉得奇怪吗?
放在整个宋代词坛,其实是不奇怪的。还拿欧阳修举例子,一代大儒,朝廷重臣,他就冒充过多少回闺中少妇啊!
比如李清照激赏的那首《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164]
锦绣的牢笼,困住多情的心,写闺思深婉而哀艳,但是,你没法把欧阳修与词中女主人公合二为一,想一下都很惊悚对吧。从前的人对此却不以为意。中国古典诗歌一直有男扮女的传统——
从屈原以“美人香草”寄意的时代就有了的传统,最初是借男女以喻君臣,渐渐演变出一种“闺情”题材——可以当成单纯的闺妇之情来读,也可以寄思渺远,赋予文本更宏大的意义。
比如这一阕“庭院深深深几许”,可以理解为一个女子,在深闺怅怨那花心的男子。也可以理解成:一个满怀孤忠的臣子,在为君王的亲小人远君子而垂涕。
为什么男诗人写闺情,一点儿违和感都没有呢?其一,在君臣父子夫妻的伦理框架中,君臣与夫妻,本来就有相似的权力对应关系。其二,诗人大都人格分裂。
诗人者,随处可触发,一朵花里看世界,于无声处听惊雷,可以在极热闹的场合,写出孤寂的诗行,在极落寞的时光,写出昂扬最强音。诗仙李白一边高吟“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一边钻营找门路,为权贵写颂歌。诗圣杜甫悲呼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一边使酒骂座,任性得像个孩子。才貌仙郎潘岳,却谄媚权臣贾谧,大路上见到贾府车马,便在车尘中跪拜,然而他的一篇《闲居赋》,却写得高洁出尘。
诗人者,完全可以口袋里揣着贵妇的请帖,一边顾影自怜,一边想着今天晚宴会不会有肥嫩的烤乳鸽。然后一掉头,就奋笔写出一首“金钱啊多么罪恶!女人啊多么虚伪”的长诗。这不是虚伪,也不能仅归因于人性的复杂,这可能,正是诗性的独特之处——
它是一种上天赐予凡人的奇特天赋,放大一切感官,体验幽微复杂的情感,于不经意中到达人性最深处。诗人的人格,可以在本我、自我与超我之间任意出入,用一支混不吝的妙笔,写尽人世间百态万象。
如果每读一篇诗歌,便要从中寻找作者本人的经历与隐私,这是不懂诗人,也不懂得诗歌。
理解李清照,首先要知道,她是一个极具野心的诗人与文学家,其次,她才是一个女人。
你不能局限在“小女人文学”的思维定式里,觉得女人写作,必定是私写作,必定是成天到晚,写她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的爱情故事,然后读之津津,言之凿凿,自以为全方位地围观了才女私生活。
前面说过,因为太脱离生活,有违伦理,颠倒尊卑,李清照不会去写青楼女子逢迎卖笑的作品,但在她的兴趣与修养允许范围内,我们不能排除她在创作上的各种尝试。而“闺体”就是她手边最现成最合适的工具。
没有经历过漫长的别离,为什么也能写出具有强烈感染力的作品呢?
是的,文学来源于生活,如果一个人没有品尝过离别,仅仅依靠文学的模仿,是无从写出具备真情实感之佳作的。但文学不仅来自生活,更来自情感的澎湃、心灵的敏感,并借此而超越生活。于诗人的心灵,是真正意义上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诗人一日的感触,完全抵得上他人的三年、三十年。
只要品尝一滴蜜,他们可以获得整个世界的甜,识得一丝苦,他们可以预支人世无限之苦。但有一点愁,便能白发三千丈,只需初次别离,便永远黯然销魂。
那么就出现了一个严重问题,我们根本无从分辨,在李清照的闺情词作中,哪些是有实际所指,哪些又是戏仿与虚拟——毫无疑问,这给八卦者们设置了迷宫与幻境。但这样的迷宫与幻境,给我们的文学世界,又带来了多少诱人的美景!